日月不共生

　　决赛前一周的周一早晨，天气阴沉沉的。

　　陈玥下楼时，赵曜已经在楼下等他。自行车靠在梧桐树下，赵曜单脚支地，正低头看手机。晨光穿过树叶缝隙，在他发梢和肩头洒下细碎的光斑。

　　“早。”陈玥走过去。

　　赵曜抬起头，把手机收进口袋：“早。昨晚我又调了下模型，有个参数可能设错了，今天训练时看看。”

　　“好。”

　　陈玥自然地坐上后座。自行车驶过熟悉的街道，包子铺的热气混着油香飘过来，洒水车刚经过，路面湿漉漉地反着光。赵曜在前面边骑车边说话，陈玥坐在后面，嘴里喝着牛奶，偶尔应一声，他觉得今天的牛奶不太新鲜，喝了几口就没喝了，停下来，把牛奶盒攥在手里。

　　到学校后，赵曜把车停好，陈玥把手里的牛奶盒子扔进一旁的垃圾桶里，顺便跟门卫张大爷打了个招呼。

　　往常张大爷会笑眯眯地回应陈玥，今天却只是点点头，眼神有些复杂。陈玥皱皱眉，疑心张大爷是不是心情不好。直到走进教学楼，走廊上几个学生凑在一起说话，看见他们，声音突然低下去，目光躲闪着移开。

　　陈玥心头一跳。

　　他看向赵曜。赵曜脚步没停，表情依旧平静，陈玥收回目光，手不自觉攥紧了衣角。

　　教室里，气氛更明显。

　　平时会笑着跟自己开玩笑的体委，今天只是跟他点了点头。后排两个女生一直低着头看手机，偶尔抬头瞥他们一眼，又迅速移开视线。

　　陈玥坐下，拿出手机。屏幕刚亮，班级群的红色未读消息就跳了出来——99+。

　　他点开。

　　最新一条是班长发的：“大家不要传谣，等学校调查。”

　　往上翻，有人转了个链接。标题刺眼地挂在屏幕中央：

　　“实验班某年级第一的‘实力’，和他得力助手的精彩表演。”

　　发帖时间：凌晨两点十四分。

　　陈玥的手指停在屏幕上。他深吸一口气，点开链接。

　　页面跳转到一个匿名校园论坛。帖子不长，但字字扎眼：

　　“据可靠消息，陈玥同学的父亲和数学竞赛出题组的X老师是大学同学，两家关系密切，经常私下聚会。”

　　“赵曜同学所谓的提纲参考，来源恐怕不只是他那个高校工作的叔叔那么简单。据悉，他有渠道提前拿到竞赛范围。”

　　“有同学上周五晚上看到陈玥父亲的车停在清雅茶楼外，而同一时间，出题组的几位老师也在那里进行考前交流。”

　　下面附了张照片。

　　模糊的夜景，一辆黑色轿车停在茶楼门口。车牌打了马赛克，虽然车型轮廓，但陈玥认得出来，和他家那辆一样。

　　帖子最后一段：

　　“更可笑的是，这两位还组队参加团队赛，一个靠关系拿题，一个帮忙技术处理。配合得天衣无缝，拿奖拿到手软，真是最佳拍档。”

　　评论区已经疯了。

　　热评第一条：“早就觉得不对劲了，一个转学生突然和年级第一形影不离，没猫腻谁信？”

　　第二条：“照片实锤了吧？车型都对得上。”

　　第三条：“等一个官方回应。不过无风不起浪。”

　　第四条：“决赛前爆出来，有意思。”

　　陈玥盯着屏幕，手指冰凉。

　　最可怕的不是污蔑，是污蔑里混杂了真相的碎片。

　　他父亲确实认识一些高校老师。上周五他父亲也确实去了茶楼，不过是和生意伙伴谈事，和出题组毫无关系。

　　但怎么证明？

　　那个一直压在他心底的念头冒出来，又一次缠上来：如果我不是穿越来的，如果我真的只是原主，听到这些话，我会心虚吗？

　　因为他确实不配这个第一。这是他最深的恐惧。

　　教室里很安静。无数双眼睛在穿过空气看向他，无数个没问出口的问题漂浮在教室里。

　　陈玥抬起头，看向赵曜。

　　赵曜也在看手机，但他的表情依旧很平静，手指在屏幕上缓慢滑动，过了一会儿，他放下手机，转过头。

　　两人对视。

　　“假的。”赵曜说，声音不大，但清晰，“照片是P的。上周五那家茶楼门口在修路，围了挡板，不可能停车。”

　　陈玥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你怎么知道？”他最后问，声音干涩。

　　“因为我上周五路过那里。”赵曜说，“去医院看我妈，要经过那条路。”

　　他顿了顿，补充：“而且帖子发布时间是凌晨两点。这个时间发，是想在大家醒来前发酵，等我们发现时，已经传开了。”

　　“谁干的？”陈玥问。

　　赵曜停顿了一下。他看向教室后排那几个一直窃窃私语的学生，不知道在想什么，放在桌上的手指微微蜷起，开口说道:

　　“不知道。但目的很明显，那个人打算决赛前搞垮我们。”

　　---

　　第一节课是数学。刘老师走进教室时，脸色比平时沉重。

　　他没立刻开始讲课，而是站在讲台前，目光扫过全班，最后落在陈玥和赵曜身上。

　　“关于网上那个帖子，”老教师开口，声音严肃，“学校已经知道了。在调查结果出来前，我希望大家保持理性，不要传播未经证实的信息。”

　　他顿了顿，看向两人：“陈玥，赵曜，下课来我办公室。”

　　整节课，陈玥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他能感觉到背后的目光，像细针一样扎在背上。偶尔前排有人传纸条，纸团掉在地上，滚到他脚边。他没去捡。

　　下课铃响时，刘老师看了他们一眼，转身走出教室。

　　陈玥站起来，膝盖有点发软。赵曜已经收拾好课本，站起身：“走吧。”

　　办公室里有其他老师在，看见他们进来，交谈声低了下去。

　　刘老师关上门，指了指沙发：“坐。”

　　两人坐下。沙发很软，可陈玥却坐得笔直。

　　“帖子我看了。”刘老师开门见山，“校领导也看了。影响很坏。”

　　陈玥的心往下沉。

　　“我相信你们。”刘老师说，语气里有担忧，“但比赛组委会可能会介入调查。如果舆论继续发酵，你们可能会被暂停参赛资格。哪怕只是暂时，也会错过决赛。”

　　“我们可以证明清白。”赵曜说。

　　“怎么证明？”刘老师看着他，“那张照片，车型确实和你家的一样，陈玥。”

　　“那是P的。”赵曜说，“上周五那条路在修，根本不能停车。而且我查了发帖IP，是境外代理服务器，明显是有备而来。”

　　刘老师沉默了一会儿。

　　“就算你能证明照片是假的，”他说，“那些‘据说’‘据悉’呢？那些含糊的指控呢？谣言最可怕的地方，就是它不需要证据，只需要怀疑。”

　　陈玥开口，声音有点哑：“老师，我们没做过。”

　　“我知道。”刘老师点头，“但现在的问题是，怎么让所有人都知道。”

　　他顿了顿，看着两人：“决赛在一周后。这一周，你们要正常训练，正常上课。但也要准备好——准备好所有能证明你们清白的材料。”

　　“我们会的。”赵曜说。

　　走出办公室时，走廊里有几个别班的学生经过，看见他们，脚步慢了慢。

　　陈玥听见隐约的议论：“就是他们吧……”

　　“看着挺正常的啊。”

　　“知人知面不知心。”

　　赵曜脚步没停，依旧往前走。陈玥跟在他身后，低着头，盯着自己的鞋尖。

　　---

　　中午，陈玥接到母亲电话。

　　“小玥，”母亲的声音很急，“你爸看到那个帖子了，很生气。他说要联系律师，要起诉……”

　　“不用。”陈玥打断，“我自己处理。”

　　“你怎么处理？那是污蔑！说你靠关系，说赵曜帮你作弊——”

　　“妈。”陈玥握紧手机，“相信我，我能处理。”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

　　“真的？”

　　“真的。”

　　挂了电话，陈玥看着食堂里熙熙攘攘的人群。平时他和赵曜坐的靠窗位置空着，今天没人去坐。

　　他打了饭，走到角落坐下。刚吃两口，对面椅子被拉开。

　　赵曜端着餐盘坐下。他餐盘里只有一份青菜和米饭，两人沉默地吃饭。

　　过了一会儿，赵曜开口：“训练照常。下午四点，实验室。”

　　“嗯。”陈玥应了一声，顿了顿，“你……不生气吗？”

　　赵曜筷子停了一秒。

　　“习惯了。”他说，声音很轻。

　　陈玥抬头看他。赵曜低着头吃饭，侧脸在食堂明亮的灯光下，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但那句习惯了，像一根极细的针，扎进陈玥心里。

　　---

　　下午的课，陈玥记了笔记，做了题，回答了一个问题。一切都正常，但一切都不对劲。

　　课间他去接水，排队时前面的女生回头看了他一眼，迅速转回去，和同伴低声说了句什么。

　　放学铃响时，陈玥收拾书包的速度比平时慢。教室里人渐渐走光，最后只剩下他和赵曜。

　　夕阳从西边的窗户照进来，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地上，拉得很长。

　　赵曜走到讲台旁的白板前，拿起笔。

　　“我们需要一个计划。”他说。

　　陈玥走过去。

　　赵曜在白板上写：

　　1. 时间线
　　2. 证据链
　　3. 证人

　　“时间线，”赵曜解释，“列出我们每一次重要突破的具体时间。第一次组队，第一次训练，每一次模型迭代。和所谓的泄题时间对比。”

　　“训练日志，数据备份，这些都是我们的证据链。学校走廊有监控，可以调取我们每天训练到多晚的记录。”

　　“至于证人，我们可以找刘老师，图书馆管理员，实验室管理老师，还有——”他顿了顿，“同学。那些问过你题，知道我们真实水平的同学。”

　　陈玥看着白板，脑子里那团乱麻渐渐有了形状。

　　“帖子说有人拍到照片，”他开口，“但那张照片很模糊，连车牌都看不清。”

　　赵曜转头看他。

　　“所以发帖人可能根本没有实锤。”陈玥继续说，“他只是知道一些碎片信息，比如你叔叔在高校，比如我爸认识一些老师，又比如我们经常一起学习，然后把它们拼成一个看似合理的故事。”

　　他顿了顿：“如果我们能证明，这些关联都是正常的、公开的，那故事的根基就垮了。”

　　“对。”他说，“所以我们要做的不是辩解，而是展示。展示我们真实的工作过程。”

　　“要公开回应吗？”陈玥问。

　　赵曜沉默了很久。夕阳又下沉了一些，教室里光影移动，两人的影子在白板上重叠、分离。

　　“不。”赵曜最后说，“现在回应，只会让热度更高。我们要做三件事。”

　　他竖起手指：

　　“第一，准备好所有证据，做成一个完整的文档，随时可以拿出来。”

　　“第二，正常训练，正常生活。越从容，才越显得我们问心无愧。”

　　“第三……”

　　他看向陈玥，眼神很深：

　　“查出来是谁干的。”

　　暮色渐浓，教室里没有开灯。窗外的天空从橙红变成深蓝，第一颗星星在东边亮起来。

　　陈玥看着赵曜的侧影，那个问题终于从喉咙里挤出来：

　　“赵曜。”

　　“嗯？”

　　“如果……”陈玥的声音很轻，“如果帖子说的有一部分是真的呢？如果我确实……不像看起来那么配得上第一呢？”

　　这是他一直没敢问的。在污蔑面前，他最怕的除了被冤枉，还有自己内心深处承认那个冒牌货的标签。

　　赵曜停下收拾东西的动作。

　　他转过身，看着陈玥。暮色从窗户涌进来，把他半边脸染成金色，半边脸藏在阴影里。

　　“我知道你不是完美的。”赵曜说，声音平静，“你解题有时会跳步骤，紧张时会抿嘴唇，遇到真正的新题会犹豫。”

　　陈玥的心往下沉。

　　“但我也知道，”赵曜继续说，“你会在深夜实验室分享游戏的故事，会买一本关于陪伴的书塞进我抽屉，会在所有人都怀疑时，先问我为什么不生气。”

　　他顿了顿。

　　“我不在乎你配不配得上第一。我在乎的是，站在我身边的，是不是你。”

　　说完，他背起书包：“走了。明天照常训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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