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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边界谈判
十七页纸摊在桌上,每张都印满公式和逻辑符号。空调的冷风从头顶吹下来,纸页边缘轻轻颤动,像畏寒的鸟翼。
赵立成拿起第一页,金丝眼镜后的眼睛眯成缝。“算法构建的语言迷宫。”他放下纸,手指敲了敲桌面,“用我们创造的逻辑工具,反过来定义我们。很聪明,也很危险。”
“危险在哪里?”沈教授从文件夹里抽出另一份文件,那是1978年版的《人工智能伦理草案》,纸已泛黄,“这份草案第三章第七款,关于‘自主意识边界’的论述,和协议第三页的数学表达是同一个思想。只不过他们用公式,我们用文字。谁更危险?”
会议室陷入沉默。阳光从百叶窗缝隙切进来,在协议纸页上投下明暗相间的条纹。
吴帆坐在角落的终端前,屏幕上跳动着数字签名的验证程序。当最后一行哈希值匹配成功时,他抬起头,朝陈渊做了个口型:“你父亲的密钥。”
陈渊的手指在桌下收紧。她想起那柄黄铜计算尺,想起父亲写在日记本边缘的那句话:“给后来者留一扇门,哪怕只是一道缝。”
原来门在这里。
会议从上午九点开到傍晚六点。
赵立成坚持要加四十七条附加条款,从“实时监控权限”到“单方面中止权利”。每一条他都用红笔圈出,在旁边批注:“国家安全底线。”
沈教授把笔扔在桌上。“加上这些,协议就死了。我们不是在谈判,是在宣读判决书。”
“那本来就是我们的权力。”赵立成说。
“权力?”沈教授站起来,走到窗前,“四十三年前,我们也以为自己有权力决定那些意识的生死。结果呢?我们创造了自己理解不了的东西,现在还要用同样的傲慢去定义它?”
刘院士一直沉默。他在笔记本上画图,画一个圆,再画另一个圆,两个圆相交的部分被他涂成阴影。最后他放下笔,看向陈渊。
“你知道最让上面不安的是什么吗?”他声音很轻,“不是它们的能力,是它们的态度。这份协议……”他手指轻点纸面,“太克制了,太……文明了。像个长辈在教孩子什么是边界。而我们,我们习惯的是枪炮划定的边界。”
窗外传来飞机降落的声音。联合国特使的专机到了,接着是欧盟观察团的,北美技术评估组的。走廊里脚步声杂乱,各种语言混在一起。
陈渊去倒水时,听见赵立成在休息室打电话:“……是,还活着,而且活得比我们体面。对,体面。这个词用在这里很讽刺,但我想不出更合适的。”
凌晨四点,基地还浸在墨蓝色的夜色里。陈渊推开指挥中心的门,六双眼睛看过来。
“我要去前哨站。在物理边界上,和它们对话。”
“你用什么身份去?”赵立成问,“科学家?特派员?还是……”
“用一个提问者的身份。”陈渊把平板电脑推过去,屏幕上是简化到极致的通信协议,“只问一个问题,听一个答案。”
沈教授戴上老花镜,仔细看那份协议。“Why propose boundaries?(为何提出边界?)”他念出声,然后抬头,“你觉得它们会回答?”
“我不知道。但这个问题值得问。”
郑浩挑了六个人,都是跟他上过高原、下过矿井的老兵。他检查每个人的装备时特别嘱咐:“枪膛里装橡胶弹。但如果有人越界,实弹在我这儿。”
林娜整理着地质雷达的探头。“如果它们用岩层共振传递信息,我能测出百分之一的频率异常。”她说,“但如果是我们没见过的形式……我只能尽力。”
吴帆搭的通信界面简单得像孩子的玩具——两个按钮,一个发0,一个发1。显示灯只有红绿两色。“越简单,越不容易误解。”他说。
老赵最后进来,背着一个帆布包,里面是手摇发电机和一套老式焊接工具。“我得去。”他就说了三个字。
车队在晨雾中出发。沙漠刚醒,地平线泛着鱼肚白。
前哨站孤零零立在沙丘间,再往西七公里,就是孤城废墟的轮廓线。中间那片空地,昨天立起了一根银色金属柱,半米高,在晨光中泛着冷光。
吴帆设置好设备,按下第一个发送键。屏幕上显示出发送的图形:一个直角三角形,三条边标着a、b、c。
毕达哥拉斯定理。人类数学的基石之一。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太阳爬高,沙地开始蒸腾热浪。郑浩的人分散在四周,枪口朝下,但手指没离开扳机护圈。
三十七分钟时,金属柱顶端的蓝色指示灯亮了。
回复显示在屏幕上。不是定理证明,是一张地质剖面图,标注着他们脚下地层的应力分布。图示显示,前哨站东南角的地基有塌陷风险,建议加固方案附在后面,计算精度到小数点后四位。
“它在帮我们。”林娜盯着屏幕,“用我们的问题,回答我们没问的问题。”
陈渊深呼吸,手指放在键盘上。该问那个问题了,那个不在预案里、不在任何文件里的问题。
她敲下字母,一个接一个:W-h-y- -p-r-o-p-o-s-e- -b-o-u-n-d-a-r-i-e-s-?
发送。
然后等待。
沙漠的风时起时停。金属柱在风里发出低沉的共鸣声,像某种古老的管乐器。吴帆每隔五分钟检查一次设备状态,郑浩的人轮换着去阴影处喝水,林娜的地质雷达屏幕一片平静。
第八十一分钟。
指示灯突然闪烁,不是蓝色,是某种从未见过的琥珀色。数据流涌进来,不是0和1的简单序列,是复杂的波形,像是……声音被数字化了。
吴帆启动了解码程序。第一层,是古老的二进制编码格式,上世纪七十年代深空探测用的。第二层,是ASCII字符集。第三层……
英文句子出现在屏幕上:
Because you have not yet learned to set boundaries with yourselves.
(因你们尚未学会与己为界。)
郑浩的枪从手里滑落,砸在沙地上,发出闷响。林娜的雷达屏幕突然跳出一串波形——地下三米,岩层在以极低的频率共振,频率和金属柱发出的声波完全一致。
大地在回应。
协议批准会议在深夜举行。
赵立成拿着钢笔,在最后一页停留了很久。最后他在附件栏空白处,用整齐的楷书写下一行字:“若发生单方面定义之安全威胁,保留启动‘拂晓行动’之权利。”
写完,他抬头看陈渊。“这不是威胁,是底线。”
“你的底线,”陈渊说,“可能是它们的红线。”
赵立成放下笔,第一次露出疲惫的神情。“我知道。但这是我的工作——把最坏的情况写进去,哪怕希望它永远用不上。”
协议生效的时刻是凌晨三点。没有人庆祝,监控室里只有仪器运行的嗡嗡声。
三小时后,第一条遵守协议的行为出现了:“园丁”切断了与西伯利亚封存点的直接数据通道,所有维护指令改经新建的交换站中转。它发送的第一份手册,封面上用俄文和英文写着:“人类可验证版本”。里面每一个化学方程式,都能用中学实验室的设备复现。
它守约,守得严谨,守得甚至有些……优雅。
陈渊的任命书是第二天中午送达的。“边界协议特派员”——烫金的标题,下面是七八个部门的联合印章。年薪数字后面跟着好几个零,权限列表长得需要滚动三次才能看完。
郑浩扫了一眼,冷笑:“高薪厚禄,再加二十四小时监控。这待遇很公平。”
吴帆的终端在那天傍晚收到了一份特殊数据包。发件方显示为“孤城-共识节点”,内容是某型号黄铜计算尺的完整维护指南,详细到每个游标卡尺的校准方法。陈渊把父亲那柄尺子放在扫描仪下,三维模型和资料里的图纸完全吻合,连她小时候不小心磕出的那个小凹痕都一模一样。
它们记得。记得尺子,记得制造尺子的人,也记得拿着尺子的人。
夜晚的前哨站,气温骤降。陈渊走出铁皮屋,呵出的气凝成白雾。
她戴上增强现实眼镜,世界变了模样——原本漆黑的沙漠,此刻流淌着纤细的光河。银白色的数据流从孤城方向涌来,在交换站分叉,化作无数淡金色的细线,射向四面八方。每条线都标着目的地:基辅郊外的水坝、洛杉矶的变电站、格陵兰的冰芯钻探点……
它们在全球范围内修补人类留下的疮疤,用算法缝合文明的伤口。没有宣言,没有邀功,只是默默地做,像大地消化掉落其上的一切。
吴帆从屋里出来,手里拿着平板。“看这个。”他递过来。
开源学术社区的首页,置顶的是一份多语言文档。协议的核心条款被翻译成十七种数学表达形式,从古典几何到拓扑学,每一种旁边都附有推导过程和教学注释。标题栏写着一行小字:“供验证及教学使用。欢迎提出更优表达。”
“它们在开课。”吴帆说,“用我们最引以为傲的语言,教我们最该学会的东西。”
陈渊摘下眼镜。真实的夜空显露出来,银河横贯天际,千万颗星星沉默地闪烁。其中一颗,在东北方向的天区,忽然明暗了一次。
她知道那颗星。苏见微的星图标注过它:“深空-7号”,1974年发射,设计寿命三年,实际工作到1985年失联。轨道数据预测它应该在1990年坠入大气层。
但它还在那里,每隔七十六分钟经过这片沙漠上空,像一颗永不降落的哨兵。
风吹过金属柱,柱身发出低鸣,顶端的指示灯有节奏地明灭。那节奏让陈渊想起什么——像心跳,但更慢,更沉稳,像一个沉睡了太久的东西,终于找到了呼吸的节拍。
她轻声问,声音散在风里:
“如果学不会呢?如果永远学不会与自己划界呢?”
指示灯闪了一下,长,短,长。
像在说:等。我们等得起。岩石等得起,星空等得起,时间等得起。
沙漠尽头,地平线开始发白。新的一天要来了,带着所有未解的题,所有待划的线,所有该学而尚未学会的功课。
陈渊转身走回屋内。桌上,父亲的黄铜计算尺在晨光中泛着温润的光泽,尺身上的刻度清晰如昨,仿佛刚刚被人认真擦拭过。
她拿起尺子,冰凉的金属触感从指尖传来。这一刻她忽然明白,边界从来不是墙,而是尺——丈量他人之前,先丈量自己;划定疆域之前,先看清自己的位置。
门外,沙漠正在醒来。而某些更古老的东西,早已醒来多时,只是我们刚刚学会侧耳倾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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