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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肉、样本与褪去的外壳
裁决庭办公室的光线随着“夜间”模式自动调暗,只留下郁言桌面上几面悬浮光屏的冷白荧光,映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和专注的眼眸。最后一份待处理的报告被批注完毕,发送归档。他向后靠进椅背,抬手捏了捏眉心,指腹触及皮肤,能感觉到下面细微的神经在疲惫地跳动。胸口的伤疤已经不会在静止时带来不适,只有大幅度动作或情绪剧烈起伏时,才会隐约提醒它的存在。
通讯器适时地发出柔和嗡鸣,是柯柏的私人频道接入请求。
郁言接通。
“忙完了?”柯柏的声音传来,背景音是研究院特有的、仪器低鸣与轻微气阀声混合的噪音,“别告诉我你又在办公室看那些死亡报告看到忘记时间。你的代谢指标需要规律进食,除非你打算提前透支你那本来就不算丰厚的健康资本。”
语气是一贯的冷静理性,夹杂着不容置疑的医生口吻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催促?
“刚结束。”郁言简单回答,目光扫过屏幕上自动跳出的下一个日程提醒——空白。今天没有夜间巡查或紧急会议。
“很好。三号食堂,二十分钟后。我请客。”柯柏说完,没给郁言拒绝的机会,直接切断了通讯。
郁言看着恢复寂静的通讯器,沉默了两秒。然后,他关闭了所有工作光屏,房间彻底陷入适合休息的昏暗。他起身,走到衣架旁,取下那件象征无上权柄与冰冷律法的黑色审判者制服外套,却没有穿上,只是将它仔细挂好。接着,他解开了黑色衬衫最上面的两颗纽扣,松开了严谨束着的袖口,将袖子随意地挽到手肘,露出线条清晰、肤色偏白的小臂。最后,他抬手摘下了那顶同样带有裁决庭徽记的、略显沉重的制服帽。
蓬松的黑色短发失去了束缚,自然地垂落,几缕发丝搭在额前,稍稍软化了他过于冷硬的眉眼轮廓。发间带着极淡的、基地统一配给但质量尚可的洗发水留下的清爽气味,混合着他身上常年挥之不去的、淡淡的消毒水和金属气息,形成一种奇特的、属于“郁言”本身的味道。
他走到墙边的简易清洁台前,用冷水泼了把脸。抬起头时,镜子里的人影让他动作微微一顿。
没有了制服的包裹和帽檐的阴影,镜中那张脸看起来……年轻了许多,甚至有些陌生。常年不见真正阳光的苍白肤色,因为刚用冷水刺激而泛着些许血色。眉宇间的冷冽和疲惫依旧,但眼底深处那层时刻绷紧的、如同出鞘利刃般的锐光,似乎暂时沉寂了下去,显露出底下更本质的、属于一个二十多岁青年的清澈底色。眼角那粒细微的、平时几乎被忽略的泪痣,此刻在湿润的皮肤映衬下,竟显出几分无害,甚至……柔和?
幸好,模拟日光系统早已转入“夜间”,办公室没有旁人。若是被基地里那些敬畏或惧怕“郁言裁决官”的人看到这副模样,恐怕会颠覆他们心中那个永远冷酷、精准、不近人情的“活体律法”形象。
郁言移开目光,用毛巾擦干脸和手,套上一件普通的深灰色外套,离开了办公室。
***
三号食堂位于主城区相对中心的区域,主要服务于三大核心机构的中层及以上人员。环境比面向大众的一二号食堂安静整洁许多,食物种类也稍显“丰富”——当然,所谓丰富,在末日标准下,也不过是多几种合成蛋白的烹饪方式和偶尔出现的、来自地表勘探队的少量“天然”食材。
郁言到达时,柯柏已经等在一个靠角落的卡座里。他也脱去了标志性的白大褂和研究服,换上了一件浅色的衬衫,外面套着米色的针织开衫,袖口用精致的银色袖夹固定着,露出纤细的手腕。金色的头发在食堂暖色调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柔软,几缕搭在额前,被他不耐烦地拨到耳后。鼻梁上架着的银丝边眼镜反射着微弱的光,镜片后那双金绿色的眼眸正专注地看着手中的便携数据板,脖颈上还挂着研究院的工牌,显然是刚离开实验室就直接过来了。
“挺准时。”柯柏听到脚步声抬起头,看到郁言的样子,目光在他敞开的领口和随意挽起的袖子上停留了一瞬,金绿色的眼底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微光,随即恢复平静,指了指对面,“坐。”
郁言在他对面坐下。桌面是光滑的合成材料,触感冰凉。空气中飘散着食物加热后的、混合着各种人工调味剂的气味,不算好闻,但比研究院的消毒水或裁决室的冰冷气息要多几分人间烟火——如果这地底深处还能称之为人间的话。
“吃什么?今天好像有牛肉,虽然是合成培养的,但据说口感模拟度有旧纪元的65%。”柯柏将数据板放到一边,拿起桌上的点餐平板。
“你点。”郁言没什么胃口,但知道柯柏一定会盯着他吃。
柯柏也不推辞,熟练地操作着平板。两人走到自助取餐口,需要刷卡确认贡献点扣除。柯柏很自然地将自己的ID卡递向扫描区。
就在卡片即将接触识别器的瞬间,一只骨节分明、手指修长的手从旁边伸过来,先一步将另一张ID卡贴了上去。
“滴”一声轻响,扣费成功。
柯柏拿着自己卡片的手顿在半空,侧过头,挑了挑眉,看向郁言。金绿色的眼睛里带着明显的戏谑和一丝难以置信:“好呀,郁大裁决官,怎么用我的贡献点?堂堂裁决官连顿饭都请不起自己的医生了吗?”他的语气拖着长音,带着点故意的夸张。
郁言拿回自己的卡片,神色平淡,甚至嘴角极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一个几乎算不上笑容的弧度:“大科学家怎么斤斤计较起来了?上次在实验室,你‘不小心’用掉我三支高级营养剂的时候,可没这么见外。”
他说着,手指在点餐平板上快速划动,直接选中了今日菜单上标价最高的那道“仿古黑椒牛肉套餐”,然后才将平板递还给柯柏。
柯柏接过平板,看到屏幕上那醒目的扣费数额,嘴角抽了抽,镜片后的眼睛瞪向郁言,语气是真切的心疼:“……郁言你下手可真是不轻。这一顿够我换半个月的新型检测试纸了。”
“物有所值。”郁言语气平淡,走到取餐口等待。背影挺拔,但卸去了制服带来的那种迫人气势,此刻看起来更像一个身姿出众、气质清冷的普通青年——如果忽略他偶尔扫视周围环境时,眼底深处那抹职业性的、锐利如鹰隼般的警觉。
柯柏摇摇头,认命地给自己点了一份常规的营养均衡套餐,又加了两杯合成果汁。两人取了餐,回到卡座。
食物摆上桌。郁言面前的牛肉套餐看起来确实“丰盛”些,几块切割整齐、煎制过的深棕色“肉排”,搭配着黏稠的酱汁和蒸熟的合成淀粉块。柯柏的则是标准的糊状营养膏配维生素片和纤维饼干。
两人开始用餐,一时间只有餐具轻微的碰撞声。
食堂里人不多,但偶尔投来的目光,在认出角落里的两人后,都会迅速移开,带着敬畏或好奇。不过此刻两人都穿着常服,姿态放松,与周围环境倒是没那么格格不入了。
“惰性样本今天有动静了。”柯柏喝了口果汁,忽然开口道,声音不高,确保只有郁言能听清。
郁言切割“牛肉”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只是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莫里斯不死心,申请做了次低强度的定向放电刺激,用的是一种模拟生物神经冲动的特定波形。”柯柏用叉子无意识地戳着盘子里的营养膏,“样本……确切说,是样本残留的某种深层结构,有一瞬间产生了非常微弱的、类似‘苏醒’的反应。能量读数跳了一下,持续了大概0.3秒,然后迅速衰减,比刺激前更彻底地陷入了惰性,几乎像……耗尽了最后一点‘火花’。”
郁言将一块“牛肉”送入口中,缓慢咀嚼。合成肉质纤维的口感终究与真正的肉类相差甚远,调味也过于浓重,但比起营养膏,已算难得的变化。
“反应特征?”他咽下食物,问。
“难以捕捉。太快,太微弱。仪器只记录到一次异常的生物电势陡升和伴随的、极低强度的未知辐射泄漏,频谱特征……和上次它试图干扰你监测数据时有点像,但更杂乱,更像垂死挣扎。”柯柏推了推眼镜,金绿色的眼眸里是科研人员惯有的分析光芒,“莫里斯很兴奋,认为这证明样本内部仍有‘活性基础结构’存在,只是缺乏足够强的‘唤醒钥匙’。他已经在写报告,申请使用更高能量、更复杂波形的刺激方案,甚至……”
他停顿了一下,看着郁言:“他隐晦地提出,如果能获得某些‘特定生物场’的近距离接触数据,或许能有突破性发现。”
“特定生物场?”郁言重复,声音听不出情绪。
“比如,像你这样的。”柯柏直言不讳,目光落在郁言脸上,“他对你的‘识别力’一直抱有极大的研究兴趣。上次的干扰事件更是让他坚信,你的生物场与那种污染能量之间存在某种独特的相互作用。他不敢明说让你靠近样本,但暗示如果需要‘活体对照’或‘场源诱发’,你的数据会是无价之宝。”
郁言没有立刻回应,只是又切了一块“牛肉”。食堂的灯光落在他低垂的眼睫上,投下淡淡的阴影。过了几秒,他才说:“上次任务,带走那个样本的时候……周围的怪物,反应异常激烈。”
柯柏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郁言指的是“探源”任务中,从“节点”身上切割样本时的情况。他回忆着任务报告和纪博文的描述:“是的,报告提到,在你们得手并试图撤离时,原本被‘节点’死亡打乱的怪物群,出现了短暂的、目标明确的疯狂反扑,主要集中在你们携带样本的方向。当时分析认为是残留的信息素或能量标记吸引了它们。”
“不仅仅是标记。”郁言放下刀叉,拿起旁边的合成果汁喝了一口,润了润因为说话和干燥空气而有些发紧的喉咙,“我当时……感觉到的是一种‘愤怒’。”
柯柏皱起眉:“愤怒?你是指……情绪化的反应?”这超出了常规对变异生物行为的认知。
“不完全是情绪。更像是一种……被触犯了‘领地’或‘重要之物’的本能性狂暴。比它们攻击活物时更……集中,更执着。”郁言试图描述那种难以言喻的感知,“那个样本,对它们而言,似乎不只是同类的残骸。”
柯柏陷入沉思,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如果样本对它们如此重要,甚至可能保留着某种……‘种子’或‘核心信息’的功能,那么莫里斯试图‘唤醒’它的举动……”他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风险可能比我们预估的更大。不仅仅是实验室泄露。”
“看好他。”郁言只说了一句。
柯柏点了点头,金绿色的眼眸里闪过一丝冷光:“放心。我现在有足够的权限和理由,对任何涉及该样本的高风险操作进行否决或延迟。伏尔科夫部长上次听了我的报告后,对生物污染风险格外敏感。”
两人又沉默地吃了一会儿东西。食堂里舒缓的背景音乐(同样是合成的)流淌着,试图营造安宁的假象。
“说起来,”柯柏换了个相对轻松点的话题,虽然内容依旧沉重,“副城区那家被抄的书刊铺,我听说治安部后续审查,发现不止是色情和煽动材料。还有些……旧纪元关于心理学、社会学,甚至哲学的东西。乱七八糟,真假难辨,但确实有些……想法,挺危险的。”
“思想总是比刀剑更危险。”郁言淡淡地说,语气听不出是赞同还是陈述。
“尤其是在看不到希望的时候。”柯柏补充道,目光扫过食堂里那些穿着各机构制服、表情大多严肃或麻木的用餐者,“主城区的人为了奉献点和晋升忙碌,副城区的人为了基本生存挣扎。娱乐和麻醉,发泄和质疑,都是必然产物。只是……”
他没有说下去。但郁言明白。只是,当质疑的声音开始与不满结合,当麻醉的剂量开始失控,地底这座庞大的、精密运转的钢铁囚笼,内部压力就会悄然增大。
“苏媛和那个女孩,怎么样?”柯柏忽然问。
郁言咀嚼的动作顿了一下。“纪博文下午去接的。应该……住下了。”
“嗯。”柯柏应了一声,没再多问。有些事,点到即止。他知道郁言为此付出了什么,无论是奉献点,还是某种心理上的代价。
餐盘渐渐空了。郁言吃掉了大半的牛肉套餐,这在他近期的食量里已算不错。柯柏似乎还算满意。
离开食堂时,模拟天幕已是一片深沉的“夜色”,只有稀疏的、模拟的“星光”在闪烁。通道里灯光幽暗,行人稀少。
两人并肩走在回居住区的路上,脚步声在空旷的通道里回响。谁都没有说话,却有一种无需言语的、经年累月形成的默契与放松流淌在沉默的空气里。
这一刻,没有裁决官,没有首席研究员,没有冰冷的制服和厚重的责任。只有两个在末日地底艰难求存、背负着各自重担、却又能在对方身边短暂卸下防备的……年轻人。
郁言微微仰头,看了一眼头顶那虚假的、却也是这片黑暗世界里唯一能见到的“星空”。胸口的伤疤没有痛,只有一种沉甸甸的、却不再那么冰冷的充实感。
他知道,明天的太阳(模拟的)升起时,他依旧要穿上那身黑色制服,走进裁决室或执行外勤。柯柏也要回到他的实验室,面对那些危险的样本和永无止境的数据。
但至少在此刻,在这段短暂的回程路上,牛肉的滋味还残留在舌尖,友人的陪伴还在身侧,头顶还有虚假却聊胜于无的星光。
这就够了。
足以支撑他们,继续走下去。
走回各自的岗位,面对各自的黑暗,也守护各自心中,或许早已残破不堪,却依然不肯彻底熄灭的微光。
通道前方,居住区的灯光温暖了些许。
“明天见。”在岔路口,柯柏说。
“嗯。”郁言点头。
两人走向不同的方向,身影逐渐没入各自区域的阴影中。
地底没有真正的夜晚,但属于他们的、短暂的休憩,已然结束。新的一天,新的挑战,新的抉择,很快就会随着模拟日光的“升起”而到来。
而关于惰性样本可能被“唤醒”的风险,关于副城区暗流涌动的思想,关于苏媛和李乐乐的未来,关于郁言自己那越来越难以界定的“职责”与“本心”……所有这些悬而未决的问题,都像头顶那片虚假的星空,看似遥远,却终将随着时间流逝,再次迫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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