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的歌

　　程一凡走到凌夏薇面前，距离近得可以看清她被海风吹拂的发丝，看清她眼中倒映的、属于远处城市的细碎光芒，以及那光芒深处，与他如出一辙的复杂情绪：惊讶，恍然，一丝不易察觉的喜悦，以及更多的、沉重的无奈。
　　没有预想中的尴尬寒暄，也没有冲动之下的情感宣泄。他们只是静静地看着彼此，仿佛要将对方此刻的样貌，深深地刻入脑海。
　　过了不知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漫长的一个世纪，凌夏薇微微动了一下，她的视线从程一凡脸上移开，落向延伸向远方的滨海步道。然后，她什么也没说，只是迈开了脚步，沿着栏杆，缓缓地向前走去。
　　这是一个无声的邀请。
　　程一凡立刻明白了。他没有丝毫犹豫，迈步跟了上去，与她并肩而行。
　　海风依旧很大，吹得人衣袂翻飞，头发凌乱。海浪不知疲倦地拍打着堤岸，发出节奏恒定的哗哗声。远处，那首《There You'll Be》的旋律，因为夜跑者的停留，依旧隐隐约约地飘荡在空气中，为这个夜晚涂抹上一层宿命般的悲情与浪漫色彩。
　　他们就这样默默地走着，肩并着肩，却保持着恰到好处的、不会触碰到彼此的距离。步道很长，从这一端延伸到视野尽头的黑暗。他们没有目的地，只是遵循着本能，沿着海岸线，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沉默笼罩着他们，但这沉默并不尴尬，也不压抑。相反，这是一种充盈的、饱含千言万语的沉默。所有的试探、所有的遗憾、所有的共鸣与吸引，以及横亘在他们之间那道名为“凌珊珊”的屏障，都在这无声的并肩而行中，变得清晰无比，也沉重无比。
　　他们不需要言语来确认。从他们十岁那年相遇开始，到图书馆外的重遇，到那本书的共鸣，到那次隔空的对视，再到此刻海边的重逢，一条无形的、由精神共鸣和命运巧合编织而成的线，早已将他们紧紧相连。他们清楚彼此的心意——那份超越初见缘分、重遇好感、深入灵魂的懂得与吸引，是真实存在的。
　　但同时，他们也同样清楚地知道现实的残酷。凌珊珊的存在，不是可以轻易忽略的障碍，而是矗立在两人之间，一座真实、温暖且无法绕行的大山。程一凡对凌珊珊负有责任，有难以割舍的感情，尽管可能并非最纯粹的爱情，而凌夏薇，也无法轻易越过自己的堂姐，去触碰那份本不该属于她的悸动。
　　所以，他们只能走。用这种最原始、也最克制的方式，来度过这意外偷来的、短暂而奢侈的时光。脚步落在栈道上的声音，和海浪声交织在一起，成了此刻唯一的对话。他偶尔会侧头看她，看到她被风吹得微红的脸颊，和低垂的眼睫。她也能感受到他专注的目光，但她没有回应，只是将视线投向更深、更远的黑暗海面。
　　他们从步道的这一边，一直走到几乎看不见灯光的尽头，然后，又默契地同时转身，沿着来路，慢慢地走了回去。
　　来回这一程，像是一场无声的仪式，一场只有他们两人参与的、对这份情感的确认与告别。
　　当他们再次走回到最初相遇的那个地方时，那个夜跑的男生竟然还在。他依旧面朝大海，背对着他们，蓝牙音箱里，《There You'll Be》依旧在单曲循环，仿佛这一晚，这首歌永远不会结束。那个挺拔而略显孤寂的背影，在夜色和海浪声中，似乎也藏着一个不愿与人言说的故事。
　　程一凡忽然觉得，在这广袤的天地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无奈与执着。
　　音乐还在，但他们的路，似乎走到头了。
　　凌夏薇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正面看向程一凡。她的眼神已经恢复了惯有的平静，只是那平静之下，多了一丝释然，和一丝决绝。
　　“我走了。”她终于开口，声音被海风吹得有些散，但很清晰。
　　程一凡心中一紧，一种强烈的失落和不舍攫住了他。他张了张嘴，想说“我送你”，或者问“你去哪里”，甚至想冲动地抓住她的手，请求她留下。
　　但他终究什么也没能做。他只是看着她的眼睛，在那片平静的深海里，看到了和自己一样的挣扎与克制。他明白，此刻的任何挽留，都是徒劳，甚至是一种亵渎。凌珊珊的影子，如同无形的枷锁，束缚着他们彼此。
　　“好。”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这一个干涩的音节。
　　凌夏薇微微点了点头，没有再看他，转身，径直走向路边。她抬起手，很快，一辆亮着空车灯的计程车停了下来。她拉开车门，坐了进去，没有回头。
　　程一凡站在原地，看着那辆红色的计程车启动，汇入车流，尾灯迅速变小，最终消失在街道的拐角。她甚至没有告诉他她要去哪里，是回酒店，还是去车站，抑或是这个城市的另一个角落。她走得干脆利落，如同她出现时一样，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决然。
　　他知道留不住她。凌珊珊，就像一座真正的大山，不仅横亘在他们之间，也沉重地压在他的心头和她的道德准则之上。尽管这一晚，这沉默的并肩而行，像一场心灵的对话，极大地缓和了自茶楼以来两人之间那种刻意的、痛苦的疏离，让他们确认了彼此心中那份真实的情感。
　　但他知道，经过这一晚，当太阳再次升起，他们大概率还是会退回到最初的位置——他是凌珊珊的男朋友，她是凌珊珊的堂妹。他们之间，必须维持着那份礼貌而疏离的距离。这一夜的相遇与同行，将成为又一个深埋心底、不能言说的秘密，一段在现实面前不得不止步的插曲。
　　海风依旧冰冷，那首《There You'll Be》不知何时已经停止了。夜跑的男生也离开了，海边只剩下程一凡一个人，面对着空洞的繁华夜景和永不停息的海浪。
　　一种强烈的、想要改变现状的冲动，在他心中疯狂滋长。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不能永远活在愧疚、遗憾和伪装之中。这对凌珊珊不公平，对凌夏薇不公平，对他自己，更是一种残忍的煎熬。
　　他会尽快解决他和凌珊珊之间的问题。
　　这个念头清晰而坚定地浮现出来。他需要找一个合适的时机，用一种尽可能温和、尽可能减少伤害的方式，向凌珊珊坦白一切。坦白他内心的变化，坦白他遇到了一个让他无法忽视的灵魂共鸣者，坦白他无法再怀着对另一个人的思念，继续享受她的温柔与付出。
　　然后，等他彻底理清了与凌珊珊的关系，恢复自由之身，他再去寻找凌夏薇。他要堂堂正正地站在她面前，告诉她他的心意，请求一个真正属于他们的、美好的开始。没有隐瞒，没有枷锁，只有彼此确认的吸引和灵魂的契合。
　　这个想法让他因凌夏薇离开而空落落的心，重新注入了一丝力量和希望。
　　但是，他能做到吗？
　　面对凌珊珊那双充满信任和爱意的眼睛，他真的有勇气说出那些残忍的真相吗？他能承受坦白之后可能带来的风暴吗？凌珊珊会如何反应？他们的家人会如何看待他？而凌夏薇，在经历了这一切之后，她是否还愿意接受这样一份始于“背叛”和“复杂”的感情？
　　未来的不确定性，像眼前这片黑暗的海洋，深不见底，充满了未知的风浪。
　　程一凡深深地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咸味的空气，感觉肺部一阵刺痛。他知道这条路会很难，很痛，会伤害到无辜的人。但他更知道，如果继续维持现状，三个人都将被困在无尽的煎熬里。
　　他转身，走向自己的车。脚步不再像来时那样迷茫和沉重，而是带着一种下定决心的、破釜沉舟般的坚定。
　　无论多难，他必须去尝试。为了那份灵魂深处的共鸣，为了那个在海边与他沉默同行的身影，也为了他自己，能够从这情感的泥沼中挣脱出来，呼吸到真实的、自由的空气。
　　夜色深沉，前路漫漫。他能做到吗？这个问题，没有答案。但他知道，他必须开始行动了。
　　从邻市回来的路上，程一凡的心始终被一种不真实的恍惚感笼罩。海边的风似乎还缠绕在指尖，凌夏薇在夜色中沉静的眉眼，以及那首仿佛宿命伴奏的《There You'll Be》，在他脑海里反复回放。那短暂的、未发一言的靠近，像一场清醒的梦，美好却虚无。
　　他揣着满腹无法言说的心事，用钥匙打开了家门。预想中或许只有凌珊珊等待的安静场景并未出现，取而代之的是一股热闹的、带着饭菜香气的暖流扑面而来。
　　“一凡回来啦！”一个熟悉而欢快的声音响起，是他的母亲。
　　程一凡愣在玄关，看着客厅里坐着的人——不仅是系着围裙、笑容温婉的凌珊珊，还有他满面红光的父母。
　　“爸，妈？你们怎么来了？”程一凡着实吃了一惊。他的父母住在同城的另一个区，虽然不远，但平时各有各忙，除非提前约好，否则很少这样突然上门。
　　“我们前天就来过了，想给你个惊喜嘛！”程太太笑着走过来，接过他手里的背包，眼神里满是慈爱和一种难以形容的满意神色，目光不时瞟向厨房方向忙碌的凌珊珊，“谁知道，你给了我们一个更大的惊喜！”
　　程先生也笑着点头，语气带着赞许：“珊珊这孩子，真是没得说。这两天都是她照顾我们，做饭、陪我们聊天，细心又周到。”
　　凌珊珊端着最后一盘菜从厨房走出来，脸上带着被夸奖后的羞涩红晕，柔声道：“伯父伯母太客气了，这都是我应该做的。”她看向程一凡，眼神温柔依旧，却似乎比平时更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深意，“一凡，累了吧？快洗手吃饭，就等你了。”
　　这其乐融融的场景，像一幅精心描绘的家庭温馨图，却让程一凡感到一阵莫名的窒息。他像个误入舞台的观众，看着眼前这出名为“幸福”的戏剧，自己却无法投入角色。
　　饭桌上，气氛更是热烈。父母对凌珊珊的喜爱溢于言表，不停地夸她懂事、能干、性格好。凌珊珊也应对得体，将二老哄得眉开眼笑。程一凡机械地吃着饭，味同嚼蜡，只能勉强挤出笑容附和。
　　然后，他听到了那个让他心跳骤停的消息。
　　“一凡啊，”程太太放下筷子，笑容满面地宣布，“我们和珊珊商量好了，明天晚上，约了她父母一起吃饭，两家家长见个面，好好聊聊。”
　　程一凡猛地抬头，看向凌珊珊。她微微低着头，嘴角含着甜蜜的笑意，默认了这个安排。他又看向兴致高昂、显然对此期待不已的父母。
　　拒绝的话在舌尖翻滚，却像被无形的胶水粘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能说什么？说他不愿意？说他还没准备好？在父母如此满意、凌珊珊如此期待的氛围下，任何异议都显得不合时宜，甚至冷酷无情。他看到了母亲眼里的憧憬，父亲脸上的欣慰，还有凌珊珊那份小心翼翼隐藏却依旧泄露的期盼。
　　他喉咙发紧，最终，只是咽下口中的食物，低低地应了一声：“好。”
　　第二天晚上的会面，安排在一家格调高雅的中餐厅，场面一如预期般温馨和谐。凌珊珊的父母，凌志高和凌太太，气质雍容，谈吐得体。程一凡的父母是典型的工程师，严谨务实，但为了这次会面，也努力展现着亲和的一面。
　　凌志远作为中型企业负责人，言谈间自有气度，与程先生聊起宏观经济和技术发展，竟也颇有共同语言。凌太太则与程太太聊着家庭琐事、养生之道，气氛融洽。凌珊珊乖巧地坐在父母身边，偶尔与程一凡眼神交汇，带着甜蜜的羞涩。
　　程一凡坐在那里，感觉自己像个被展示的物品，努力维持着得体的微笑，内心却是一片荒芜的战场。他看着谈笑风生的双方家长，看着温柔浅笑的凌珊珊，只觉得这一切像一场精心编排的戏，而他，是那个唯一知道剧本走向悲剧却无法喊停的演员。
　　果然，话题在酒过三巡后，不可避免地转向了更深远的方向。
　　“孩子们年纪也不小了，感情又这么好，我们做家长的，看着也放心。”凌志高笑着开口，目光扫过程一凡和凌珊珊，“我看，是不是可以考虑一下下一步的打算了？”
　　凌太太也温和地接话：“是啊，珊珊虽然还像个孩子，但也是该稳定下来了。”
　　程先生程太太立刻点头表示赞同，脸上是掩不住的喜色。
　　凌珊珊的脸瞬间红透，低下头，但那嘴角幸福的笑意却藏不住。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到了程一凡身上。
　　他感觉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血液似乎都冲到了头顶，让他一阵晕眩。他知道自己必须说点什么。他不能，至少现在不能，任由事情朝着这个无法挽回的方向滑去。
　　他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迎上四位长辈期待的目光，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而不失礼貌：“伯父，伯母，爸，妈，谢谢你们为我们考虑。只是我和珊珊交往的时间还不算太长，我觉得现在谈婚事，可能还为时尚早。我们想再多相处一段时间，彼此了解更多一些。”
　　话音落下，包间里出现了短暂的寂静。
　　四位家长脸上的笑容都僵了一下，显然对这个回答感到意外。他们互相看了看，眼神中交换着疑惑。按照这两天的观察和两个孩子的表现，他们以为这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凌珊珊猛地抬起头，看向程一凡，眼中的光彩瞬间黯淡了下去，带着一丝难以置信和受伤的神情，虽然她极力掩饰，但那细微的变化还是被程一凡捕捉到了。他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刺痛难当。
　　最终还是凌志高率先打破了沉默，他毕竟是经历过大场面的人，很快恢复了从容，笑了笑，语气依旧温和：“一凡说得也有道理，是我們做长辈的心急了。感情的事，确实急不来，你们年轻人自己把握好节奏就行。”
　　程先生程太太也连忙附和，只是笑容里多少带上了一些勉强和不解。
　　气氛虽然很快被重新带动起来，但之前那种毫无芥蒂的温馨已然不再，仿佛蒙上了一层看不见的薄纱。
　　程一凡知道自己扫了大家的兴，尤其是伤了凌珊珊和父母的心。但他别无选择。在那一刻，他的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凌夏薇的身影，那个在海边与他静静对视的女孩，那个与他灵魂深处有着隐秘共鸣的存在。
　　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障碍，原本只是一道模糊的、源于道德和责任的鸿沟。而现在，随着双方家长的正式会面，随着婚事的提及，这道鸿沟正在被迅速浇筑上名为“家庭”、“承诺”、“现实”的钢筋混凝土，变得越来越坚固，越来越难以跨越。
　　他看着身边努力重新挤出笑容的凌珊珊，看着虽然表示理解但难掩失望的父母和凌家父母，内心的苦楚如同泛滥的洪水，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被裹挟在命运的洪流中，身不由己地向前，离那个他真正渴望的彼岸，却似乎越来越远。每一步，都像是在背叛自己的内心，也伤害着身边爱他的人。这无尽的拉扯与煎熬，不知何时才是个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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