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事病

　　闸门开启的摩擦声令人牙酸。幽蓝色的光流在地板上勾勒出一条清晰的路径，直指那条新出现的通道。

　　“看来‘盛会’的流程表排得很满。”苏忘挑了挑眉，迅速将三本笔记和一堆零碎工具扫进一个磨损严重的皮挎包，“钟楼，我们的目的地。也是这鬼地方最像‘心脏’——或者说，‘病灶’——的位置。”

　　他从怀里摸出一卷泛黄起皱的羊皮纸，在布满蚀刻线的桌面上摊开。不像是普通地图，更像某种生物机械的解剖图。蜿蜒的街道被标注为“循环管路”，建筑群被区分为“代谢区”、“感应簇”和“结构支撑点”。而在城市西区用暗红色墨水重重圈出的，正是一座高耸的钟楼状建筑，旁边手写着：“疑似原始培育/观测站-卡拉钟藤与木蜂共生体研究（编号：CK-7）”。

　　“我们比你们早来一天，”苏忘指尖点着那个红圈，语速快但清晰，“时间只够做两件事：第一，从这些会咬人的书里总结出那三条保命规则；第二，摸清这片区域的基础‘解剖结构’。这座钟楼，所有‘管道’的压差都指向它，所有规律的‘心跳’波动都以它为原点衰减。而且——”

　　“——而且它的信号特征，与卡拉钟藤诱导木蜂进行特异性授粉时，释放的化学与物理信号波形，有百分之六十二的吻合度。”苏忍合上她的笔记，站起身。护目镜后的眼睛扫过谢随和白班，“那不是钟楼。是伪装成钟楼的大型培养皿。”

　　苏忍在这时站起身，突然一晃，不受控制地向下倒去。苏忘几乎在她晃动的瞬间就跨步上前，手臂稳稳托住了她的肘弯。

　　“难受？”他问，声音压低了，那份惯常的跳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小心翼翼的关切。他迅速从腰间的小皮囊里摸出一支细长的金属管——能量冲剂，拧开盖子递过去。

　　苏忍摇摇头，借着哥哥的支撑站直，脸色比平时更苍白几分，淡蓝色的眸子透过护目镜，没什么情绪地看了一眼那支冲剂。“先出发吧。”她说，声音有点干涩，谢随的【感知】也捕捉到一丝极细微的、类似精疲力竭后的虚浮感。

　　“地图。”苏忘没坚持，收起冲剂，转而把目光转向地图坚韧的纸面，如果仔细看的话可以发现边缘有粘液干涸的痕迹。

　　谢随的目光落在地图上那些细微的注解和路径标记上。笔记是理论，地图是实践。两者结合，指向性太明确，准备得太充分。就像有人提前为你标好了逃生路线，反而让人不敢轻易踏上去。

　　“规则是‘不要机械跟随’，但你们给的地图却指示了一条‘最佳路径’。”谢随抬起眼，声音平淡，“这本身不就是一种‘同调’诱导？”

　　苏忘笑了，这次的笑容里带上了点无可奈何的尖锐：“朋友，在这里，静止不动、无意义的怀疑本身也是重复行为，同样涨同调值。我们的选择是：在有限的、看似‘被安排’的选项里，做那个最不合理、变量最大的搅局者。”他卷起羊皮地图，塞给谢随，“路线仅供参考。怎么走，走多快，什么时候停，什么时候发疯——看各位自己。我们的交易是信息和地图，不包括保姆服务。”

　　白班接过谢随递来的地图，手指尖有些发白。他看向那条幽蓝光流指引的通道入口，又看看手中标注着各种危险符号和“安全时段”预估的羊皮卷，喉咙动了动：“直接过去？路上……会有什么？”

　　“按照‘规则’，”苏忍已经走向通道，声音已经恢复了平稳，“大概率会遭遇‘城市清洁工’——针对同调值异常低的个体的自动清除机制。以及，无处不在的‘环境同化的心理压力’——你会不自觉地想模仿周围那些半融合者的动作和节奏。你们不觉得现在应该为这个地方做出点贡献而不是研究怎么出去吗？”

　　白班闻言一愣，虽然没有人要求他做什么，但是他确实感觉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愧疚感，就好像在上班时间摸鱼一样。谢随将羊皮地图收入怀中，他最后看了一眼大厅。那些提前抵达、分散各处的参与者们，此刻也正被各自地板上的光流引导，走向不同的通道口。有些人脚步仓促，紧跟光流；有些人迟疑张望；还有几个，动作已经开始显得僵硬、重复。

　　他没有立刻跟上苏氏兄妹，而是闭上眼睛，将【感知】全力向那条通道内部延伸。

　　黑暗。铁锈味。浓重的粘滞感。但在这些之下，他“听”到了一种极其细微的、规律的脉动。从通道深处传来，沿着墙壁和地板传导，缓慢、沉重，仿佛巨型泵机在工作。与苏忍描绘的“城市心跳”完全一致。

　　而在那稳定的脉动背景上，确实夹杂着一些不协调的“杂音”。短促、尖锐，像是金属刮擦，又像是某种东西被迅速拖拽、然后消失。

　　他睁开眼，苏忘和苏忍已经消失在通道拐角。白班正看着他，等他的决定。

　　“走。”谢随只说了一个字，迈开脚步。他没有沿着光流正中心走，而是刻意贴着左侧墙壁，步伐节奏也与那隐约传来的“心跳”错开半拍。

　　白班深吸一口气，学着谢随的样子，偏离光流中心，跟了上去。他握紧了口袋里那罐的【低级认知干扰粉尘】。

　　通道并非水平延伸。它蜿蜒向下，坡度平缓，两侧墙壁逐渐从砖石变为镶嵌着铆钉的金属板，有些板面透明，能看到后面缓缓流动的暗色流体和缓缓旋转的齿轮组，优美得像是一个艺术展。光线来自嵌在顶部的、玻璃罩内的发光生物，它们闪烁的节奏，似乎也与那脉动隐隐相合。

　　走了约五分钟，前方传来苏忘压低的惊呼和一阵急促的、类似蒸汽喷射的嘶嘶声。

　　谢随加快脚步，拐过弯道。

　　眼前是一处较为开阔的交叉口。三条通道在此汇聚，中央是一个类似小型调度站的环形空间，布满了拉杆、仪表盘和不再转动的黄铜罗盘。苏忍正蹲在一边，护目镜片上流光闪烁，快速记录着什么。

　　而苏忘前方，一具“东西”正缓缓从侧面的一个检修管道口滑出来。

　　那像是一个由废弃物胡乱拼接成的玩意儿，勉强有着人形轮廓。它没有头，胸腔的位置是一个不断开合、喷着细密蒸汽的黄铜减压阀。它的一条手臂是巨大的管钳，另一条是数条拧在一起的、顶端带着钩子的电缆。它站在地上，蒸汽阀转动，发出“咔哒、咔哒”的搜寻声，管钳手臂无规律地开合，电缆钩子缓缓摆动。

　　“哎呀，‘清洁工’。”苏忘小声说，慢慢后退，“看样子……是冲着我们来的？还是刚好路过？”

　　“同调值，”苏忍依旧蹲着，声音冷静得可怕，“我们四个，作为整体，与当前环境节律的偏差值超过了阈值。它被激活了。”

　　管钳手臂猛地张开，带着破空声朝最前方的苏忘拦腰夹来！“哎哎，别追我呀，你看那边还有两个人呢！”贫嘴了几句，苏忘仗着机器人不大灵活的特点，和它来了个二人转。很快苏忘就笑不出来了，他看到前面的一片黑暗里出现了另外两个机器人。苏忘和苏忍对视了一眼，“这里走不通！先回去！这些家伙不把我们彻底消灭掉是不会罢休的！”他拉着苏忍快速地后退，白班和谢随紧随其后，直到那扇厚重的机械门附近才没有了机器人的动静。

　　图书馆里，四人只好重新开始寻找前往钟楼的理想路线。谢随微微沉思，想到了自己是坐电车过来的。“大部分路程都在工业区，或许可以试试坐车去。图书馆附近就有一个电车站台。”

　　他的方案通过了苏忍的可行性分析，四人快步离开图书馆，赶往站台。途中的荒诞怪异的景象让人心头一颤。沿街有不少佣人正在擦拭窗户或是清扫地面，他们的动作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完全一致的摆臂幅度，面无表情的神态，让四人加快了脚步。皮卡迪利圆环酒店富丽堂皇的大门把手异常粗壮，那些繁复的雕花上甚至有人的眼球缓慢转动，哪怕是在富人区，莱斯特广场和考文特花园的剧院里，演员们像人偶一样不知疲倦地舞蹈着。

　　走了大概三四条街，站台轮廓近在眼前。蒸汽和煤烟汇聚又升腾，在城市上空形成灰蒙蒙的雾。和这里的人们缓慢的动作形成反差的是速度极快的电车，购票处的公告栏上糊着一张破烂的乘客须知。

　　《大都会联合轨道交通公司乘客须知》

　　一、于月台候车时：

　　1.请保持静默，并尝试将自身呼吸节奏与轨道震动韵律调和。此乃高雅之举。

　　2.若察觉某列电车运行节拍与整体环境存在微妙偏差，此属系统设计之固有冗余。请勿质疑，亦切勿向工作人员指摘。

　　3.月台广播乐曲中若出现不协和音阶或类似齿轮卡涩之声，请静心欣赏，此系为提升诸位听觉体验之特别编排。

　　二、识别您所属之班列：

　　1.所有电车外观遵循统一古典制式。

　　2.请聆听电车运行之声。若其与城市背景韵律浑然一体，请从容登乘。

　　3.若其声息存在可辨之节拍错位，宛如轻微走调，此为特别班次。阁下若自觉难以融入环境和声，可尝试登乘。请注意，此类班次路线与停靠点不予保证。

　　注：本公司保留对须知条款之最终解释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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