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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 章
去见卓玛表妹的那天,段肆尘起了个大早。
天还没亮,他就听见帐篷外有动静——是多吉在备马。他悄悄起身,掀开帘子一角,看见多吉正给岗巴梳理鬃毛。晨雾很浓,把多吉的身影衬得朦胧而柔和。岗巴温顺地低着头,偶尔甩动尾巴。
段肆尘没有打扰他们,只是静静看着。多吉梳马的动作很温柔,像是在对待一件珍贵的宝物。梳到马颈时,他还会低声说些什么,藏语,听不清内容,但语调轻柔得像在哄孩子。
段肆尘忽然想起多吉说过,他四岁就被抱上马背。马背上的童年,马背上的青春,马背上的人生。岗巴不只是坐骑,是伙伴,是家人,是草原生活的一部分。
就像他现在,也成了多吉生活的一部分。
“醒了?”多吉忽然回头,看见了他。
“嗯。”段肆尘走出帐篷,“今天天气好像不错。”
晨雾正在散去,天空露出鱼肚白。东边的山脊后透出金光,预示着又一个晴朗的日子。
“是个好兆头。”多吉说,拍了拍岗巴的脖子,“去洗漱吧,吃完早饭就出发。”
卓玛准备了比平时更丰盛的早餐——新鲜的糌粑,加了酥油和奶渣;风干肉切成薄片,煎得焦香;还有一壶特别浓的酥油茶。
“多吃点,”卓玛用生硬的汉语说,“路远。”
段肆尘看着她眼里的期待和担忧,心里涌起复杂的情绪。他知道卓玛的愿望有多强烈,知道这个没有孩子的女人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多吉身上。而他,一个外来的汉人,现在要参与这个愿望的实现。
“谢谢卓玛。”他接过碗,认真地说。
卓玛笑了,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像盛开的格桑花。
饭后,他们出发了。多吉骑岗巴,段肆尘骑棕马。卓玛和罗布站在帐篷外送他们,一直挥手,直到他们消失在晨雾中。
路比想象中更远。他们先沿着溪流向下,穿过一片白桦林,树叶已经开始泛黄,在晨风中沙沙作响。然后翻过两座小山,越过一条干涸的河床,最后进入一条狭窄的山谷。
“快到了。”多吉说,指着山谷深处几缕升起的炊烟。
段肆尘的心跳加快了。他整理了一下衣服——今天他特意穿了那件多吉给他买的藏式外套,虽然不太习惯,但显得庄重。手腕上的手链叮铃作响,他下意识地摸了摸。
“紧张?”多吉问。
“有点。”段肆尘承认,“万一她们不喜欢我呢?”
“她们会喜欢的。”多吉说得很肯定,“因为你是我选的。”
这话简单,但很有分量。段肆尘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
山谷里的牧场比多吉家的小一些,但收拾得很整洁。几顶黑色的帐篷,一个羊圈,几匹马在远处吃草。一个穿着深蓝色藏袍的女人正在帐篷外晾晒羊毛,听见马蹄声,抬起头。
“那就是央金,”多吉低声说,“卓玛的表妹。”
央金看起来比卓玛年轻一些,大概四十出头。她的脸被高原的阳光晒得黝黑,但五官清秀,眼神明亮。看见多吉,她愣了一下,然后笑了,露出一口整齐的牙齿。
“多吉?”她用藏语喊,声音清脆。
多吉下马,快步走过去。两人用藏语交谈,语速很快,段肆尘只能听懂几个词。央金说话时手势很多,表情生动,和沉默的卓玛完全不同。
交谈了一会儿,央金看向段肆尘,眼神里带着好奇和审视。
多吉回头招手:“肆尘,过来。”
段肆尘下马,走到他们面前。多吉用藏语介绍了他,然后又用汉语说:“这是央金阿姨。”
“阿姨好。”段肆尘说,尽量让自己的笑容自然些。
央金上下打量着他,然后笑了,用生硬的汉语说:“你好。卓玛跟我说过你,说多吉找了个汉人。”
段肆尘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点头。
“进来喝茶。”央金转身掀开帐篷帘子。
帐篷里的布置和卓玛家很像,但更简单些。炉火烧得正旺,上面煮着一壶茶。角落里堆着羊毛,墙上的唐卡有些旧了,但很干净。
央金给他们倒上茶,又从柜子里拿出一盘奶渣。
“你们来得正好,”她说,“拉姆去放羊了,一会儿就回来。”
拉姆就是央金的女儿。段肆尘捧着茶碗,心里想象着那个女孩的样子——多大了?长什么样?会接受他们吗?
多吉和央金用藏语聊着天,段肆尘安静地听着。从他们的表情和偶尔夹杂的汉语词汇,他能猜出大概内容——在聊牧场,聊羊群,聊今年的收成,聊卓玛和罗布。
聊到一半,帐篷外传来脚步声,和一个女孩清脆的声音:“阿妈,我回来了!”
帘子掀开,一个女孩走了进来。
段肆尘第一眼看到她时,愣了一下。
女孩大概七八岁,梳着两条粗粗的辫子,用红色的毛线缠着。她的脸被晒得红扑扑的,眼睛很大,很亮,像高原的湖水。她穿着深红色的藏袍,有些旧了,但很干净。
看见帐篷里的陌生人,她愣了一下,然后迅速躲到央金身后,露出半个脑袋,好奇地打量着他们。
“拉姆,”央金拍拍她的头,“这是多吉叔叔,这是...段叔叔。”
多吉笑着朝拉姆招手。拉姆犹豫了一下,慢慢从央金身后走出来,走到多吉面前,仰头看着他。
多吉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东西——是一个用牛骨雕的小马,只有拇指大小,雕得很精细,鬃毛和尾巴的纹理都清晰可见。
“送给你。”多吉说,用藏语。
拉姆的眼睛亮了起来。她接过小马,放在手心看了又看,然后抬头看多吉,用藏语说了句什么。
“她说谢谢,”央金翻译,“问是你雕的吗?”
多吉点头:“是我雕的。你喜欢吗?”
拉姆用力点头,然后把小马紧紧握在手心。
这时她才注意到段肆尘。她看着他,眼神里的好奇多于警惕。
段肆尘朝她笑了笑,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什么都没准备——多吉知道带礼物,他却两手空空。
拉姆看了他一会儿,然后做了个让所有人都意外的动作——她走到段肆尘面前,伸出小手,摸了摸他手腕上的手链。
手链叮铃作响。
拉姆的眼睛更亮了。她又摸了一下,然后抬头看段肆尘,用生硬的汉语问:“这个...会响?”
段肆尘点头:“嗯,会响。像风的声音。”
拉姆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她又看了手链一会儿,然后跑回央金身边,低声说了句什么。
央金笑了,翻译道:“她问,可不可以再听一次。”
段肆尘抬起手,轻轻摇了摇手腕。手链叮铃作响,在安静的帐篷里格外清脆。
拉姆笑了,那是段肆尘见过最纯净的笑容——没有杂质,没有防备,纯粹因为喜欢而笑。
那天的午饭很丰盛。央金煮了肉汤,做了糌粑,还拿出珍藏的奶渣和风干肉。拉姆坐在段肆尘和多吉中间,时不时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眼里满是好奇。
饭后,多吉和央金去外面谈事情。段肆尘留在帐篷里,和拉姆在一起。
起初有些尴尬。拉姆不说话,只是看着他,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帐篷里只有炉火的噼啪声。
段肆尘想了想,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在草原上,手机几乎没有信号,但他下载了一些照片。他打开相册,翻到一张岗巴的照片。
“这是多吉叔叔的马,”他说,把手机递给拉姆,“叫岗巴。”
拉姆接过手机,眼睛睁得大大的。她显然很少见到这种电子设备,小心翼翼地捧着,像捧着什么易碎的宝物。
“马...”她用汉语说,“大马。”
“嗯,很大。”段肆尘又翻了一张,“这是羊,小羊,刚出生的。”
拉姆看着照片,忽然笑了:“扎西。”
段肆尘一愣:“你怎么知道它叫扎西?”
“卓玛阿婆说的。”拉姆说,汉语虽然生硬,但能听懂,“她说,段叔叔救的小羊,叫扎西。”
段肆尘心里一暖。原来卓玛已经跟央金和拉姆说过他的事了。
他继续翻照片——草原的日出,雪山的日落,格桑花海,刻着字的崖壁...每一张照片,都是一个故事。拉姆看得很认真,偶尔会问:“这是哪里?”“这是什么时候拍的?”
段肆尘耐心地解释。他发现拉姆很聪明,虽然汉语不流利,但理解能力很强,记忆力也很好。
翻到一张多吉的照片时,拉姆忽然问:“多吉叔叔...是阿爸?”
段肆尘的手顿了一下。他看着照片里多吉的侧脸——那是某天傍晚,多吉站在湖边,背对着镜头,面对着雪山。夕阳给他的轮廓镀了一层金边。
“你想让他当阿爸吗?”段肆尘轻声问。
拉姆没说话。她低头看着照片,看了很久,然后抬头看段肆尘:“那你呢?”
段肆尘的心脏猛地一跳。他没想到拉姆会这么直接地问。
“我...”他斟酌着词句,“我也许可以...当另一个阿爸。如果你愿意的话。”
拉姆看着他,大眼睛一眨不眨。帐篷里很安静,能听见外面多吉和央金的谈话声,隐隐约约,听不清内容。
过了很久,拉姆才开口:“两个阿爸?”
“嗯。”段肆尘点头,“一个多吉叔叔,一个段叔叔。一个教你骑马,一个教你拍照。一个给你雕小马,一个...给你讲故事。”
他顿了顿:“你觉得怎么样?”
拉姆没回答。她低下头,继续看照片,一张一张地翻。段肆尘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心里有些忐忑。
翻到最后一张照片时,拉姆停下了。那是段肆尘昨晚拍的星空——银河璀璨,雪山肃穆,草原在月光下泛着银白的光。
“好看。”拉姆说,抬起头,看着段肆尘,“你会...教我?”
“教你什么?”
“拍这个。”拉姆指着照片,“星星。”
段肆尘笑了:“会。只要你愿意学,我都教你。”
拉姆点点头,把手机还给段肆尘。然后她做了个让段肆尘意外的动作——她伸出小手,握住了段肆尘的手。
她的手很小,很软,但手心有薄薄的茧——是握鞭子、握缰绳磨出来的。
“段叔叔,”她说,汉语说得有些吃力,但很认真,“我...想学。想学拍星星,想学...汉语,想学...很多。”
段肆尘握紧她的小手,感觉心里有什么东西融化了,温暖而柔软。
“好,”他说,“我都教你。”
那天下午,他们带着拉姆去骑马。多吉把拉姆抱上岗巴,自己牵着缰绳,在草地上慢慢走。拉姆坐在马背上,又紧张又兴奋,小手紧紧抓着马鞍。
段肆尘骑着棕马跟在旁边,用手机拍下了这一幕——阳光下,多吉仰头看着马背上的拉姆,拉姆低头看着多吉,两人的笑容像草原上最温暖的风景。
央金站在帐篷外看着,眼里有泪水,但脸上有笑容。
傍晚时分,他们该走了。拉姆拉着多吉的手,不肯松开。
“还会来吗?”她问,眼睛红红的。
“会,”多吉蹲下身,和她平视,“很快就会再来。下次带你去我们的牧场,看扎西,看更多的羊,教你和段叔叔一起拍照。”
拉姆用力点头,然后跑到段肆尘面前,伸出手。
段肆尘蹲下。拉姆在他脸上亲了一下,很轻,很快,像蝴蝶的触碰。
“段叔叔,”她说,“再见。”
“再见,拉姆。”段肆尘说,声音有些哽咽。
回程的路很安静。夕阳把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合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走了一段,多吉忽然开口:“央金答应了。”
段肆尘看向他。
“她说,”多吉继续说,“只要拉姆愿意,只要我们对拉姆好,她同意让我们...成为拉姆的家人。”
段肆尘的心跳加快了:“那...拉姆愿意吗?”
“你觉得呢?”多吉反问,嘴角有笑意。
段肆尘想起拉姆握着他的手,想起她说“我想学”,想起那个轻轻的吻。
“我觉得...”他慢慢地说,“她愿意。”
多吉笑了,那是段肆尘见过他最轻松、最释然的笑容。
“那我们就...试试?”多吉问,语气里有一丝不确定,也有一丝期待。
段肆尘点头,很用力地点头:“试试。一起。”
他们继续前行。夕阳完全沉下去了,天空变成深紫色,第一颗星星亮了起来。
段肆尘抬头看着那颗星星,忽然想起拉姆说“想学拍星星”时的眼神。那么亮,那么纯净,像高原的湖水,像初升的朝阳。
他想,也许血脉不一定是血缘,而是爱的延续。也许家庭不一定是传统,而是选择的结果。也许未来不一定是确定的,但只要有爱,有选择,有勇气,就值得去尝试。
“多吉。”他轻声叫。
“嗯?”
“给拉姆起个汉语名字吧。”段肆尘说,“一个属于我们的名字。”
多吉想了想:“叫段念吉怎么样?思念的念,多吉的吉。纪念我们,也祝福她。”
段肆尘重复这个名字:“段念吉...好,很好。”
他看向夜空,更多的星星亮了起来,密密麻麻,像撒了一把钻石。
“下次来,”他说,“教她拍星星。”
“嗯。”多吉握住他的手,“我们一起教。”
手链叮铃作响,蓝曜石在衣襟下微微发烫。远处,他们的牧场升起了炊烟,卓玛在等他们回家。
生活还在继续,但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多了一个名字,多了一个约定,多了一份责任,也多了一份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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