镀金

　　敖世一第三次踏入这宅子，心态已经从客人变成了潜在的领主。看哪儿都像是在检阅自己的疆域，他怎么看，怎么都觉得顺眼。连冬日里光秃秃的枝桠，被风吹得一摇一晃，都像是在对他颔首致意。
　　敖世一这回吃饱了来的，金善言那几个小孩都不在，宅子里安静，两个人围着大院子绕了半天，金善言绝口不提买卖宅子的事儿，只跟他谈论这里的一草一木。
　　敖世一再觉得金善言比不上金善悟仁厚，也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个男人确实是有能力有建树，什么都懂点，每块地方都了如指掌，规划得井井有条。
　　他们停在池塘边，金善言望着水下攒动的鱼影，忽然道，“等天再冷些，这水面一封冻，底下再热闹，从上面看也是一片寂静了。”
　　敖世一说：“听说今年入冬晚，气温比往年高不少。”
　　金善言笑了笑，“这群鱼还是老爷子亲自挑的，买来的时候才这么小，现在都这么大了，想起以后交给你，我倒有点不舍得了。”
　　敖世一也哼哼笑，说这么多，不舍得你别卖不就得了吗。
　　金善言看他不发表意见，轻咳一声，“世一老弟，下午公司有个会儿，我待会儿要赶过去。”
　　敖世一皱了皱眉，“哦。那我回去了。”
　　“欸。”金善言拦住他，“我刚才跟金成说你过来了，他特别高兴，着急想见你一面。”
　　“金成？”敖世一想起来了，那个前两次都没见着的小子。
　　金善言笑道：“他说他从小就喜欢你。”
　　敖世一顿了顿，他记得上回金太太，模样顶多三十岁，“这个金成，是你前妻的孩子？”
　　金善言笑容顿时僵在脸上，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慌乱，“……是吧。他……不幸过世了。”
　　“哦哦。”敖世一见他神色不对，只当是勾起了伤心事，顿时觉得十分过意不去，“哎，你看我这话说的……抱歉啊。”他心里还嘀咕，没看出来金善言还是个情种。
　　金善言飞速调整好了表情，再抬眼时，脸上只剩下一层追忆的淡漠，他摇摇头，“很久之前的事了，我都有点记不清了。”
　　敖世一看金善言的表情，直觉他好像挺悲伤的，讪讪道：“不是还有金成吗？他长得肯定像你和你前妻。”
　　金善言极淡地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周遭的空气诡异般的宁静了一瞬。
　　两个人在池塘边不尴不尬地坐了一会儿，敖世一打量起这一圈儿，感觉这些景观石摆的挺有讲究，看着就让人舒坦。
　　金善言接了个电话，而后看了看通往正门的小道，沉声说：“金成来了。”
　　敖世一抬眼，只见一个穿着略显臃肿的格子衬衣、背着单肩包、头发刻意抓得有些毛躁的男孩迎面走来。一副笨重的黑框眼镜几乎遮住了他半张脸。他突然觉得这金成似乎有种熟悉感，应该是在哪见过，可一时愣是没想起来。
　　直到金成走进，来到他面前，脸上带着浅笑，规规矩矩鞠了一躬，说：“敖叔好。”
　　思考不是敖世一的风格，他也没多想，就觉得这金成个头不低，看着还挺白嫩，调侃道：“是个帅小伙，善言兄，他比你年轻时候可好看多了。”
　　金善言抿唇笑了笑，不置可否。
　　金成黑漆漆的眼睛盯着金善言，轻声道：“敖叔说对了，我长得像我妈。”
　　金善言眼神瞬间严肃起来，表情也变得冷峻，他眯了眯眼，“金成记忆力倒是最好。”
　　敖世一目光一直落在金成身上，他跟金善言相差七八岁，如今金善言的儿子却已经长这么大了。他除了觉得这小子皮相确实扎眼，心里还莫名有点不是滋味。
　　以前没钱的时候，他一门心思想着搞事业。现在他周围有钱有权的人遍地走，他开始感慨好像该是时候过几天安稳日子，老婆孩子热炕头了。
　　这边空气中弥漫着一丝火药味，金善言、金成气氛剑拔弩张，敖世一丝毫未觉。
　　金成低低笑了两声，一字一顿，“我的记忆力是很好，有的人有些事，一辈子都不可能忘记。”
　　金善言冷哼一声，转头对着敖世一，“世一老弟，我还有事，先走了，就让金成陪你吧。”他又对金成说：“敖叔叔是你爷爷的旧交，是你的长辈，说话要懂礼数，知道分寸，明白吗？”
　　金成马上换上一副笑盈盈的表情，深深看了敖世一一眼，“这是自然。”
　　敖世一站在旁边没看明白，自己跟个半大的毛头小子有什么好说道的，纯属浪费时间。
　　金善言沉着脸走出了亭子。
　　金成看着自己老爹渐行渐远，忽然极轻地叹了口气，“敖叔叔不记得我了吗？”
　　敖世一完全没把金成当回事儿，心不在焉，“记得什么？”
　　金成眸色暗了暗，“我很伤心。”
　　敖世一跟这个年纪的小子没什么可交流的，“行了，时间也不早了，你回去吧，我还有事儿。”他说完，转身要走。
　　金成垂下头，好像更难受了，拉着敖世一，“你真的不记得我了？”
　　敖世一只当是哪个粉丝，看了他一眼，“怎么，你想要签名啊？拿来吧，我给你签。”
　　金成慢条斯理地说：“那晚、我们相处的明明很愉快。”
　　“什么？”
　　金成脸色瞬间变得阴沉起来，眼睛像两个黑洞，一眨不眨地盯着敖世一那张英俊的脸，他清了清嗓子，再开口时，那带着点学生气试探的语调消失了，换了一种全然不同的、平直而清晰的嗓音：
　　“敖先生。”
　　语气里没了刻意的讨好，冷得像块冰。
　　敖世一觉得这调子有点怪，但没等他细想，眼前的金成已然抬起手，食指漫不经心地勾住那副笨重眼镜的边框，随意向下一挑。
　　“砰。”
　　眼镜落在地上，镜片炸裂的脆响，在寂静的庭院里显得格外惊心。
　　敖世一的目光从地上转向金成，呼吸猛地滞住了。
　　没了镜片的遮挡，金成再无阻碍地看向他。
　　不是声音，是这张脸！
　　这眼神！
　　会所床头昏光下模糊的轮廓……所有破碎的、被怒火和耻辱煎熬过的记忆碎片，在这一刻被这双清晰无比的眼睛，狠狠地、暴力地拼凑在了一起。
　　敖世一张了张嘴，但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发不出任何声音。血液在四肢百骸冻结，瞬间冲上头顶。
　　下一秒，金成飞快凑上前，铁箍般钳住他的后颈，不由分说地将他的脸压向自己，吻了上去。
　　敖世一浑身僵硬，大脑一片空白，任由金成的唇舌在他口中肆意巡游，紧密交缠，贪恋的不留一丝缝隙。
　　少顷，金成松开了他，哈着热气，喘息着低唤：“敖先生。”
　　敖世一的神魂这才猛然归位，他意识到刚才发生了什么，他想起来了！全想起来了！一股混杂着震惊与羞辱的怒火直冲天灵盖。
　　金成却又捧住他的脸，歪头想再次贴上去。
　　敖世一简直怒不可遏，积压了数天的羞耻与暴怒在这一刻轰然炸开，他几乎是想也没想，用上了全部的力气，猛地朝金成胸口推去。
　　金成像是毫无准备，被这记重搡推得双脚离地般踉跄倒退，鞋底在湿滑的池沿石上一蹭，脚后跟“咚”地一声狠狠磕在突起的石沿上，整个人顿时像断了线的风筝，以一种扭曲的姿势仰面朝后倒去。
　　一声闷响，没等敖世一从那混杂着羞耻与暴怒的晕眩中反应过来，就看见池塘另一侧，金成整个人已经向后倒去，后脑不偏不倚，重重砸在一块凸起的锋利景观石上，大半个身体随即滑入冰冷的水中。
　　敖世一脑中一片轰鸣。他下意识急慌慌上前两步，可那晚不堪的记忆攥住了他的心脏，他死死瞪着水中那个人影，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这种作恶多端的小子，谁知道是不是又在演戏？
　　他脚步生生钉在原地。
　　然而，下一秒。
　　几缕鲜红、粘稠的血丝，从金成沉没的发际处悄然渗出，在清澈的池塘中无声地蔓延、扩散、晕开。
　　那抹刺目的红，像火山喷涌而出的岩浆，烫穿了他所有的犹豫和猜忌。
　　敖世一再没空想别的，纵身跳下池塘，半跪在水里，扶起金成冰凉的上半身。
　　“金成！金成！”他拍打着对方湿漉漉的脸颊，声音里带上了自己都未察觉的惊惶。
　　金成眼神涣散，半昏半醒中，他茫然地看着敖世一焦急的脸，嘴角极其缓慢地、无力地抽动了一下，最终定格成一个混合着痛楚、疯狂与极致满足的、阴翳至极的笑容。一滴不知是池水还是泪水的液体，从他眼角悄然滑落。
　　敖世一看金成迷迷瞪瞪的傻样，头脑飞速旋转，他打横把人抱出来，靠在八角亭柱上，伸手一摸金成后脑，满手湿滑粘腻的鲜血。
　　他心叫不好，赶紧脱了外衣，揉成一团死死按在伤口上。
　　简单处理了伤处，敖世一不敢耽搁，将意识已经开始模糊的金成打横抱起，跌跌撞撞就往外冲。
　　刚冲出园林，迎面就撞见了闻声赶来的管家。管家一眼瞥见金成头上的血迹和昏迷的模样，脸色骤变。“金成少爷？怎么回事？！”
　　敖世一像是找到了救星，吼道：“快！开车！去医院！”
　　“车就在门口！跟我来！”管家反应极快，转身小跑引路，同时掏出手机通知宅内和医院。
　　一路上，金成瑟缩在敖世一怀里，脸色苍白。
　　管家从后视镜焦急地观察着，“金成少爷怎么伤成这样？”
　　敖世一垂下眼，“金成他……磕在石头上了。”
　　管家从镜中看了他一眼，没再追问，只是把车开得更稳更快。
　　敖世一的大手抚在金成脑后，隔着衣服仍能感到温热的血在渗出。他看着金成浓密微颤的睫毛，没忍住，用拇指轻轻蹭了一下对方冰凉的脸颊，很嫩很软，手感出乎意料的好。
　　敖世一心里突然彻底乱了。怎么办？金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他该怎么交代？他担忧起来，他恨那晚的羞辱没错，可他从来没想过要对方死，更没想过会是以这种方式……
　　他没想过，他什么都还没想好……
　　车子一路疾驰，驶向了最近的中心医院。
　　敖世一在门口来回踱步，整颗心都悬到了嗓子眼。他一会儿抬头望着急诊室大门紧闭，一会儿低头瞅着手指尖的血迹。
　　浓重的消毒水味挥之不去，远处隐约的推车轮的声音，还有某处孩子的哭闹声，都让他整个人焦躁不已。
　　他站得腿脚发麻，才意识到自己从里到外都湿透了，分不清是池水还是冷汗。他这辈子大风大浪经历过不少，可没有哪次像现在这样，混乱、羞耻、后怕，还夹杂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对那个昏迷小子状态的揪心。
　　管家也在一旁，面色凝重。
　　直到一个多小时后，处置室的门打开，医生走了出来。敖世一赶忙凑上前。
　　“患者是轻度脑震荡，目前CT没有发现颅内出血，伤口已经缝合了。但脑震荡后意识可能会有波动，需要住院密切观察两天。”医生说道。
　　敖世一立刻点头，“好，我们住院。谢谢医生。”
　　“麻烦家属来个人办一下住院手续。”医生补充道。
　　管家看向敖世一，“我去吧。”
　　敖世一点点头，目光紧随着推病床出来的护士，金成在推车经过他身边时，脸色苍白，嘴唇干裂，呼吸起伏微弱。敖世一吁了口气，垂头一路跟进了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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