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爻间

　　时间：2025年10月11日上午 09:30
　　地点：国际法律与超心理现象交叉研究基金会·海渊安全屋（观察B区）
　　八字流盘：乙巳年丙戌月甲寅日己巳时
　　奇门局象：天蓬星落巽宫，死门临太阴。杜门伏吟于坤宫，值符甲子戊入墓——困局之中，隐现一丝私谋暗动的缝隙。
　　观察室内的光线恒定得不近人情。
　　苏简坐在那把符合人体工学的椅子上，目光落在自己摊开的手掌。掌心的纹路在冷白光源下异常清晰，生命线、事业线、情感线……这些被相书赋予无数玄奥解读的沟壑，在她眼中此刻只是一组有待分析的生物特征图谱。她维持这个姿势已有二十分钟，呼吸频率控制在每分钟十四次——这是她在长期庭审中练就的、用以平复心绪和集中注意力的生理节奏。
　　旧码头铁皮上的“Ψ”标记，像一枚植入记忆的芯片，持续释放着冰冷的信号。四十八小时过去，那蚀刻边缘的金属反光、空气中潮湿的锈味、以及颈后皮肤残留的、被精密仪器扫描般的微弱酥麻感，非但没有模糊，反而在她的意识里被反复提纯、加固，形成一组坚不可摧的感官证据链。
　　罗克博士称其为“历史遗留的敏感观测点标识”，建议“不必过度解读”。
　　不必过度解读。
　　刑事律师的职业本能让她对任何轻描淡写的定性都保持最高警惕。证据不会说谎，但呈现和解释证据的人会。标记的工艺（工业蚀刻，深度均匀，边缘无手工痕迹）、位置（恰好是她“意外”脱离监控盲区的终点）、伴随的物理感受（定向的、非自然的环境能量扰动）——这些细节构成的初步证据模型，已足够她提出合理怀疑：这绝非一个简单的标识，而是一个主动发射的定位或触发信号，针对她，或针对她所代表的“Ψ-07”属性。
　　门无声滑开，罗克博士走了进来，手里托着的不是仪器，而是一个木质茶盘，上面搁着一套素白茶具。热气袅袅，带着一缕清雅的兰花香。
　　“试试看。安神，也有助于梳理过度活跃的神经突触。”他将一杯茶推至她面前，自己在她对面落座，姿态松弛得像在进行一场学术沙龙，“最新的睡眠监测数据显示，你的快速眼动期占比显著高于基线，且伴有异常的脑波同步现象。梦境……很激烈？”
　　苏简没有碰那杯茶。她的视线落在罗克博士的脸上，如同在法庭上审视一位证人的微表情。“《刑事诉讼法》第五十二条，”她开口，声音平稳得像在宣读法律意见书，“规定侦查人员收集证据必须依照法定程序，严禁以威胁、引诱、欺骗以及其他非法方法收集证据，特别是涉及公民隐私权和精神状态的数据。”
　　她略微前倾，这是一个在法庭上常用于施加无形压力的细微姿势。“博士，贵机构目前对我实施的持续性生理数据采集，所依据的法律文件，是我已故母亲苏明珏女士于二十年前签署的一份泛泛的‘超心理学研究参与意向书’。该意向书未明确授权对签署人直系亲属进行延伸研究，未界定‘研究’的具体范围与时长，更未提及涉及梦境内容、神经电信号等核心隐私的采集。根据《民法典》第一千零三十二条、第一千零三十四条关于隐私权和个人信息保护的规定，以及《精神卫生法》关于非自愿精神状况评估的严格程序要求，贵机构当前行为的法律基础，存在重大且明显的瑕疵。”
　　她没有提高音量，也没有使用任何情绪化的词汇，只是条分缕析地陈述法律要件，如同在拆解一个证据不足的控诉。这是她的战场，语言即武器，逻辑即铠甲。
　　罗克博士轻轻吹开茶沫，镜片后的灰色眼眸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赞赏，随即被更深的探究取代。“精准的法律切入，苏律师。然而，法律体系本身也承认，在特定情境下——例如涉及重大公共安全风险，或个体可能对自身及他人构成不可预知的危害时——预防性的临时措施具有必要性。我们对你状态的评估，正是基于这种‘必要性’原则。”
　　“我的‘状态’，”苏简立刻接上，语速平稳如故，“根据贵机构提供的内部评估报告摘要，被定义为‘与特定地理能量场或历史信息残留存在非标准感知共鸣的可能性’。请注意，这只是一种‘可能性’，一种‘潜在特质’，而非经法定程序鉴定的持续性精神障碍或具有现实危险性的病症。它不符合《精神卫生法》第三十五条所规定的、可以对公民人身自由进行限制性保护的‘严重精神障碍’标准。因此，贵机构当前的‘保护性观察’，实质构成了对公民人身自由的非法限制，其所谓‘必要性’，缺乏合法有效的司法裁定作为支撑。”
　　她稍作停顿，让这段逻辑严密的驳斥在空气中沉淀。茶香似乎都凝滞了。
　　“所以，我们不妨搁置那些模糊的‘异常’、‘共鸣’术语，进行一场基于事实和法律的坦诚对话。”苏简直视罗克博士的眼睛，“你们真正试图防范的具体风险是什么？或者说，你们希望通过观察我，获取哪些足以让贵机构甘冒法律风险的具体数据？”
　　观察室里只剩下空调系统低微的、恒定的嗡鸣。单向玻璃外，偶尔有穿着白大褂的研究员匆匆走过，身影模糊。
　　罗克博士终于放下了茶杯，杯底与托盘接触，发出清脆的一声“叮”。他十指交叉，置于桌面，那是一个典型的研究者准备深入探讨的姿态。“你很善于剥离表象，直击核心，苏律师。很好。那么，我也可以更直接一些。我们防范的，是你身上这种独特的感知特质，被另一股力量——我们称之为‘HiddenJustice’——主动激活、引导甚至操控的风险。他们的行事逻辑建立在一种我们无法完全认同的激进干预主义之上，缺乏必要的伦理边界。”
　　“比如旧码头的标记？”
　　“那是他们的信标之一。”罗克博士承认，“含有特定的信息素或能量特征，能够吸引、或至少是标记像你这样具有特定感知谱系的个体。我们尚不完全清楚其终极目的，但已有情报显示，他们的近年活动，与数起利用复杂环境变量和特定个体进行的……‘大规模非自然能量调谐实验’存在关联。”
　　“十二锁龙局。”苏简吐出这个从母亲手札中得来的名词，同时仔细观察罗克博士的反应。
　　他点了点头，没有意外。“你母亲的调查触及了核心。尽管她的理论框架更偏向于古典玄学阐释，与我们的科学建模路径不同，但她识别的模式是真实的。‘十二锁龙局’是这类‘实验’的一种古老而残酷的形态。而‘HiddenJustice’或其关联方，似乎在推进一个更现代、规模也更为宏大的版本——你母亲笔记中提到的‘七星揽月’。”
　　他站起身，走到那面巨大的单向玻璃前，望着外面纯白无垢的走廊。“基金会的核心宗旨，是研究、理解这类现象，并在必要时，以最小干预原则进行‘隔离’或‘缓冲’。我们倾向于观测、建模、建立理论，而非主动介入。但‘HiddenJustice’不同，他们试图成为操盘手，引导甚至驾驭这些力量，服务于他们定义的某种‘更高秩序’——这可能关乎某种文明愿景，也可能只是极端的控制欲。将你置于我们的观察之下，至少能降低你被他们捕获并用作‘活性元件’的风险。”
　　“棋子？”苏简也站起身，走到他身侧。玻璃上映出两人模糊的倒影，她的表情平静无波。“或者，用你们的话说，‘高价值实验样本’？区别在于，他们可能想把我焊进电路里直接通电，而你们，更倾向于在无菌环境中进行非破坏性检测。但本质上，不都是将个体物化为研究对象吗？”
　　罗克博士没有回头，但玻璃反光中，他的嘴角似乎极细微地牵动了一下。“知识本身并无原罪，苏律师。确保知识不被滥用的，是制度、是伦理框架、是持续的外部监督。在这里，你至少受到基金会章程和跨机构伦理委员会的约束。”
　　“约束，同时也意味着剥夺。”苏简的声音很轻，却像冰锥般清晰，“在你们的‘约束’下，我无法接触母亲失踪案的原始卷宗，无法自由调查‘七星揽月’的线索，甚至无法与我的潜在盟友进行不受监控的沟通。你们的首要原则是‘隔离研究’，而非‘解决问题’。而我母亲当年，正是为了解决这个问题而失踪的。”
　　“解决问题……”罗克博士缓缓转身，面对她，眼神复杂，“苏律师，你母亲试图解决的，是一个牵扯了数十年、根植于这座城市地理与历史深处的复杂系统。强行‘解决’往往意味着不可预知的链式反应，可能引发更大的混乱。她当年的选择……代价惨重。”
　　这句话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划开了苏简一直用理性层层包裹的防线。母亲苏明珏消失在调查途中，只留下语焉不详的手札和一枚冰冷的青铜爻片。这不仅是她追寻真相的起点，更是最深层的恐惧——对重蹈覆辙的恐惧，对无力保护所爱之人的恐惧。
　　沉默在观察室里蔓延，比之前更加粘稠、沉重。
　　就在这紧绷的寂静几乎要凝结成实体时，门被敲响了。一位年轻研究员探进头，语气带着掩饰不住的急促：“博士，3号分析室急报。关于林建国案证物上‘Ψ’标记的金属基底成分，交叉比对全球材料数据库后，匹配到一组……极其罕见的关联样本。”
　　罗克博士眉头微蹙，对苏简快速颔首：“失陪片刻。”随即步履匆匆地离去。
　　观察室重新陷入孤寂。苏简站在原地，目光落在罗克博士那杯未喝完的茶上，水面已无热气，茶叶沉在杯底。刚才那番交锋，信息量巨大。基金会承认了“HiddenJustice”和“七星揽月”的存在，也间接承认了她在其研究中的“样本”价值。这种“坦诚”本身可能就是一种更高级的信息管控策略——抛出部分真相，引导她形成特定的认知模型，从而更容易预测和控制她的行为。
　　她走回桌边，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洁的桌面上划动，脑中却在飞速进行着证据重组与策略推演。
　　首先，核心矛盾：“七星揽月”局（无论其本质是玄学仪式还是高科技能量工程）正在运作，母亲因调查它而失踪，自己如今深陷其中。
　　其次，势力分析：
　　1. 司徒家族（残余势力）：传统秘学路线的既得利益者，可能掌握部分“锁龙局”遗产，态度不明。
　　2. HiddenJustice：激进的技术干预者，推动“七星揽月”，目的不明，手段危险，已标记自己（Ψ-07）。
　　3. 基金会：保守的研究观察机构，旨在“理解与隔离”，态度暧昧，内部可能存在分歧，目前对自己实施保护性监控（实质限制）。
　　再次，自身处境评估：失去律师执业资格，行动受限，处于基金会监控下，同时被HiddenJustice视为目标。常规的法律对抗手段在此特殊情境下效力有限。
　　最后，可用资源盘点：
　　1. 物证：母亲遗留的青铜爻片（履卦）、残缺手札。
　　2. 技能：刑事律师的证据分析能力、逻辑推理能力、交叉询问技巧以及对程序规则的深刻理解；“以简破繁”的直觉思维模式。
　　3. 潜在盟友：江焰（体制内正义代表，可利用合法程序进行有限度调查）；陆离（母亲安排的“护局人”，命理相合，掌握部分内情，立场需谨慎验证）。
　　孤立，受限，前路迷雾重重，后方围墙高筑。典型的绝境。
　　但绝境往往逼迫出最直接、也最有效的路径。刑事辩护中，当正面证据不足时，往往需要通过挖掘程序漏洞、利用规则间的冲突、或与某一方达成有限度的交易来打开局面。
　　苏简的眼神逐渐聚焦，褪去了片刻前的沉郁，重新变得锐利而清明。她意识到，自己并非完全被动。基金会需要她的“数据”以完善研究，HiddenJustice可能想“激活”或“利用”她。两者对她都有“需求”。有需求，就存在谈判与博弈的空间。
　　关键在于，如何在不出卖自主权、不暴露真实意图的前提下，从这两方甚至更多方那里，换取信息、资源、乃至有限的行动自由，并最终将他们的力量或注意力，引导向自己的目标——查明母亲失踪真相，瓦解“七星揽月”的威胁。
　　这需要堪比设计一场复杂诉讼策略的精密计算：筛选信息、评估风险、把握时机、预留后手。每一个步骤都如履薄冰。
　　她想到了江焰。那个如同丙火般炽烈、坚信程序正义至高无上的检察官。他现在一定在司法系统内部，利用他的权限和网络，调查周铭案的后续，探查她突然“被保护”背后的蹊跷。他们之间，需要建立一条安全、隐蔽、绕过基金会监控的通讯渠道。这可以利用基金会必须允许她与“法律代理人”进行必要联络的规定来做文章。
　　还有陆离。他传来的关于“望气楼”和“祭”的警告，信息模糊却危险，暗示他掌握着更深的内幕。他的真实立场和意图，需要更谨慎地接触和试探，或许可以利用基金会安排的“协同研究”名义。
　　思路逐渐清晰，但每一个环节都充满变数与危险。她必须像策划一场庭审攻防那样，提前推演各种可能，准备好应对方案。
　　罗克博士返回时，面色比离开时凝重了些许。他看了苏简一眼，那目光带着重新评估的意味。“金属成分分析有了突破性发现，”他直接切入主题，语气恢复了研究者的冷静，“‘Ψ’标记的基底合金，与我们在某个特殊渠道获得的、疑似‘HiddenJustice’遗落的设备碎片，在晶体结构和微量元素谱上呈现出高度一致性。尤为关键的是，其中一种占比极低的稀土元素，在地壳中分布异常稀少，但在某些特定类型的碳质球粒陨石中含量却相对较高。”
　　陨石？苏简心中一动，母亲手札某一页的边角，有用朱砂勾勒的、潦草如星坠的图案，旁边有一行蝇头小楷：“天外金精，堕地为煞，然煞极反生，或可为破局之钥。”
　　“这意味着什么？”她问，声音听不出波澜。
　　“这意味着，”罗克博士缓缓道，目光紧紧锁住她，“‘HiddenJustice’所掌握或试图利用的能量源或技术基础，可能部分源自……非地球的物质或文明遗存。这大大超出了我们之前的理论模型复杂度预估。相应地，‘七星揽月’局可能达到的规模、效能及其潜在影响，也需要进行灾难性的上调评估。”他停顿了一下，镜片后的眼睛锐利如探针，“这也意味着，苏律师，你的‘研究价值’与‘潜在风险等级’，在基金会内部可能需要被重新校准。不同派系对于如何处理你这样的‘高敏个体’，或许会产生新的……分歧意见。”
　　分歧。苏简精准地捕捉到这个关键词。这意味着基金会并非铁板一块。分歧就是裂缝，而裂缝，是可以被利用的弱点。
　　“所以？”她保持着一贯的平静，如同在法庭上听取对方最后陈述。
　　“所以，在未来几天，为了获取更全面的基线数据，更新风险评估模型，你可能会需要配合进行一系列更深入、也更具结构性的‘背景感知共鸣测试’。”罗克博士的语气公事公办，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测试方案将由伦理委员会审核，但配合测试，是你目前留在这里、并享受相对安全保障的前提条件。”
　　更深入的测试。更强烈的诱导刺激，更无孔不入的监控，更彻底的数据采集。风险无疑在升级。但风险往往与机遇并存——更深入的测试，也可能更清晰地暴露基金会技术手段的边界、偏好和潜在缺陷，甚至可能因为刺激强度的提升，意外地激发出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共鸣”现象，让她窥见某些被层层掩盖的碎片化真相。
　　这是一场危险的交换。她需要权衡利弊，计算得失。
　　“我有选择吗？”她问，语气平淡得像在询问一个程序性问题。
　　“配合测试，是目前情境下最符合你安全利益的选择。”罗克博士的回答滴水不漏，既未否认强制，又强调了“利益”。
　　苏简点了点头，没有立刻回应。她走到那面巨大的单向玻璃窗前，再次望向外面。过滤后的阳光均匀地洒在纯白的地板和墙壁上，一切都秩序井然，洁净无瑕。远方，城市的天际线在玻璃的畸变中微微弯曲，那些曾经熟悉的法庭、律所、案卷、对手与委托人，如今仿佛被隔绝在另一个维度，蒙上了一层名为“异常”的毛玻璃。
　　但她知道，自己必须回去。不是作为被研究的样本，不是作为困在笼中的奇观，而是作为持律破局的律师，作为追寻真相的女儿。
　　在下一轮所谓“测试”来临之前的有限时间里，她必须完成两件事：设法与江焰建立安全的单向联系；对陆离的警告，做出有分寸的回应。
　　她轻轻握住口袋里的青铜爻片，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衣料传来，上面的“履”卦纹路硌着指尖，带来一种奇异的、沉甸甸的实在感。
　　履虎尾，不咥人，亨。
　　行走在猛虎尾后，步步惊心，但只要谨慎研判虎的行动规律，不妄动，不触怒，便可化险为夷，乃至寻得通路。
　　她必须将刑事律师的审慎、推演与决断，运用到这场超乎寻常的困局之中。在这座透明的囚笼边缘，她不仅要充当各方势力的“探针”，更要成为反向刺探、自主导航的“执针人”。
　　日光悄然偏移，将她修长而挺直的身影投映在光洁如镜的地面上，拉成一道沉默的、锐利的剪影，仿佛一柄收入鞘中却随时准备划破虚空的——律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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