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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拨
赵小曼带来的风暴,在林墨的心湖里持续翻涌着,久久未能平息。接连几天,她都处于一种魂不守舍的状态。录入数据时,眼神时常放空;别人和她说话,也需要反应几秒才能回应。她感觉自己像一个被抽空了灵魂的容器,漂浮在综合一处这潭死水的表面,随时可能沉没。那份隐藏在加密表格里的、关于数据规律的零星发现,也被这巨大的失落和对比带来的打击,暂时掩埋在了意识的深处,蒙上了更厚的灰尘。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穿过窗户,在老旧的米色地砖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办公室里,刘大姐正在电话里为娘家侄子找工作的事长吁短叹;老陈给他的罗汉松换了一个更考究的紫砂盆,正拿着小刷子小心翼翼地清理叶片;张弛的键盘声依旧密集,像永不疲倦的雨点。林墨则对着一份需要校对的、关于全市办公用品采购标准的通知稿,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稿纸上那些熟悉的宋体字,扭曲变形,仿佛都在嘲笑她的无能和平庸。
就在这时,秦海月从她的办公室里走了出来。她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出门或回办公室,而是缓步走到了林墨的工位旁,目光落在她面前那份纹丝未动的通知稿上,又轻轻扫过她晦暗无神的脸。
“小林,没什么精神头啊。”秦海月的声音不高,带着她特有的平和,像一阵微风吹过寂静的水面,“走,陪我去库房找点东西。年份久了,有些旧资料,我一个人翻起来费劲。”
这不是一个询问,而是一个温和的指令。林墨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站起身。她无法拒绝,也……似乎并不想拒绝。在这个令人窒息的环境里,秦处长是唯一一个没有用异样眼光看她,甚至偶尔会投来一丝难以言喻的……理解目光的人。
库房在大楼的地下室。推开厚重的铁门,一股混合着纸张霉味、灰尘和淡淡樟脑丸气味的陈旧气息扑面而来。光线昏暗,只有几盏功率不大的白炽灯散发着昏黄的光。高高的档案架密集地排列着,上面堆满了捆扎好的、纸质泛黄的旧文件、报表和卷宗,一直延伸到视野的尽头,像一座被时间遗忘的纸质坟墓。
秦海月似乎对这里很熟悉,她轻车熟路地走在狭窄的过道里,目光掠过一排排档案架上的标签。“咱们委里啊,别看现在各种电子化、无纸化办公,”她像是闲聊般开口,声音在空旷的库房里产生轻微的回响,“但真正有价值的东西,很多时候还沉淀在这些故纸堆里。那些光鲜亮丽的总结报告,都是提炼过的,像去掉渣滓的清汤。而真正的原汁原味,人间烟火,都藏在这些粗糙的、原始的数据和记录里。”
林墨默默地跟在后面,听着她的话,心里微微一动,不由得想起了那些她正在录入的、来自基层的粗糙数据。
秦海月在一个标着“1998-2005年民生调研原始数据”的架子前停下,伸手轻轻拂去一个牛皮纸档案盒上的灰尘,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抚摸一段尘封的历史。“那时候,电脑还不普及,很多数据都是手写报送的,字迹五花八门,表格也各式各样,远没有现在这么规范。”她打开一个盒子,里面是厚厚一摞已经发黄、甚至有些脆弱的纸张。
“我年轻的时候,也在业务科室待过,也跟你一样,眼睛总盯着上面的大政策、大规划,觉得那才是施展抱负的舞台。”秦海月的声音带着一丝悠远的回忆,“后来,有一次负责梳理一批类似这样的旧数据,是关于当时国有企业下岗职工再就业和生活状况的。”
她抽出一张泛黄的表格,指着上面那些模糊的、用蓝色圆珠笔填写的数字和简短备注:“你看,这一条,‘王XX,男,42岁,原XX厂钳工,下岗后尝试摆摊,收入不稳定,妻子患病,孩子读初中,学费困难’。还有这个,‘李XX,女,38岁,原XX纺织厂挡车工,下岗后做家政,反映雇主拖欠工资,维权困难’……”
秦海月的声音很平静,但每一个字,都像小锤子,轻轻敲打在林墨的心上。她看着那些冰冷的数字代号和简略文字背后,所代表的一个个具体而微、在时代浪潮中挣扎求生的个体,呼吸不由得微微一滞。
“那时候我才真正明白,”秦海月转过头,昏黄的灯光下,她的眼神深邃而通透,仿佛能看进林墨的心里,“我们每天处理的这些数据,报表,它们不是冷冰冰的数字游戏。每一个百分点的背后,每一个增减符号的后面,都是活生生的人,是他们的生活,他们的希望,他们的艰难。”
“数据背后,是活生生的人。”
这句话,像一道划破厚重云层的闪电,瞬间照亮了林墨脑海中某个一直被忽略的角落!她猛地想起了自己录入的那些数据——“健身路径损坏”、“电梯加装停滞”、“照明故障率高”……这些她曾经觉得琐碎、毫无价值的数字,此刻仿佛被注入了生命。她仿佛看到了社区里老人面对损坏的健身器材时无奈的表情,听到了老旧楼道里居民上下楼沉重的喘息声,感受到了夜晚归家人面对漆黑小巷时的那份不安……
她之前发现的那些数据差异和规律,不再仅仅是学术意义上的关联,而是真实反映了不同社区治理水平、居民参与度、以及……人的处境和感受的差异!
秦海月将那张泛黄的表格小心地放回档案盒,盖好盖子,像是封存了一段往事。她看着林墨脸上那种由茫然到震惊、再到若有所思的剧烈变化,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
“我以前也和你一样,”秦海月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慨叹,目光似乎穿越了时空,看到了多年前那个同样充满棱角、同样困惑的自己,“总觉得要去最热闹的地方,要发出最响亮的声音,才算实现了价值。后来才慢慢懂得,有时候,安静下来,低下头,看看脚下最真实的路,听听最微弱的呼声,或许能找到另一种……更结实的支点。”
她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轻轻拍了拍那个档案盒上的灰尘,转身朝着库房门口走去。“走吧,东西不好找,下次再说。”
林墨怔怔地站在原地,耳边反复回响着秦海月的话——“数据背后是活生生的人”、“我以前也和你一样”、“更结实的支点”。这些话,像一把钥匙,插入她内心锈蚀的锁孔,试图开启一扇她从未想过要推开的门。
秦处长……她究竟有着怎样的过去?她是因为什么,才从“最热闹的地方”,来到了这个被视为“养老院”的综合一处?她口中的“另一种支点”,又是什么?
林墨看着秦海月消失在库房门口那沉稳从容的背影,第一次发现,这位看似与世无争、气定神闲的处长,身上似乎笼罩着一层神秘的迷雾。而她无意中洒下的这几颗话语的种子,是否能在自己这片几近荒芜的心田里,真正生根发芽?
她不知道。
但她感觉到,内心深处某些冻结的东西,似乎开始有了细微的、几乎不可感知的松动。那被赵小曼的出现和家庭冷战所加剧的绝望,仿佛被这昏暗库房里的一席话,撕开了一道透气的缝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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