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海频率

作者:凯蒂瑞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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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棉纺厂的旧频率


      与陈祺轩在咖啡馆门口分开后,叶荷狸没有立刻回家。傍晚的风吹散了些许咖啡因带来的清醒感,却吹不散心头那团乱麻。陆清晏的理性框架,金羽熹的危险共鸣,陈祺轩的透彻保护……每一种都真实地作用于她,又都让她感到一部分自我被割裂、被定义。
      她漫无目的地走了一段,直到手机再次震动,是林淮。这次是直接打来的电话。
      “叶老师,棉纺厂宿舍那边刚敲定,公益团队明天一早进去,机会难得,那边拆迁动员已经开始了,说不定过两周人就清得差不多了。”林淮语速很快,“你明天上午能空出来吗?最好跟第一波进去,氛围比较‘原生态’。”
      明天上午?她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日程,“酒吧”明天没有她的班,但原本计划是用来整理UCCA声音素材和修改陆清晏要求的“声音日记”重写部分的。连续的熬夜和高强度创作已经让她太阳穴隐隐作痛。
      但她几乎没犹豫。“我能去。具体时间地点?”
      “好,我马上把张大姐的联系方式和集合地点发你。带上设备,穿朴素点,自然点。
      林淮的想法与金羽熹那句“破坏和谐就是最有力的表达”不谋而合。叶荷狸感到一丝被理解的慰藉,但同时也更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正被拖入一个需要不断产出“有力表达”的精密系统。“我试试这个思路。”她回答,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疲惫。
      “好好休息,明天很重要,那种地方的声音质感是独一无二的。”林淮说完便挂了电话。
      好好休息。叶荷狸扯了扯嘴角。她回到那个堆满设备、笔记本和咖啡杯的公寓,强迫自己坐在电脑前,试图完成陆清晏要求的“声音日记”重写。但看着那段关于菜市场老人咳嗽声的描述,她手指僵硬,敲出的每一个字都显得虚假造作。她写不出陆清晏要的客观精确,脑子里反复回响的却是金羽熹那句“痛就对了”的沙哑声音,以及陈祺轩那句“知道你可能会在哪儿摔倒”的平静陈述。
      最终,她合上电脑,什么也没做成。只是调出棉纺厂及周边区域的老地图和零星资料,看了一会儿,试图在脑海中预演明天的场景。凌晨时分,她给金羽熹那个秘密频道发送了一段极其简短的音频——只是她用合成器生成的、一个持续下行的低频音,像什么东西在缓慢沉降,没有附言。他也没有回复。这种沉默,在往常是默契,今夜却让她感到一阵莫名的空旷。
      第二天上午九点,叶荷狸背着装满设备的双肩包,准时出现在了棉纺厂宿舍区边缘的集合点。她按林淮说的,穿了最普通的深色牛仔裤和灰色连帽衫,头发扎成毫无特色的马尾,脸上脂粉未施,力求融入背景。但眼底的淡淡青黑和过于敏锐的、四处打量聆听的眼神,还是泄露了她的“外来者”身份。
      公益团队的张大姐是个热络的中年妇女,迅速给大家分了工。叶荷狸的任务就是“跟着记录”,名义上是为社区留档。当她真正踏进这片区域时,感官立刻被一种强烈的异质感攥住……
      (接下去从【棉纺厂老宿舍区像是被时间遗忘的褶皱……】开始,与后文衔接。这样,我们就看到了她如何从疲惫、纠结的心理状态,过渡到具体的行动现场,情节逻辑就顺畅了。)
      ---
      这样的过渡,展现了叶荷狸即使在内心纷乱、身体疲惫的情况下,依然被项目驱动着向前滚动,无法停歇的状态。这也为她在棉纺厂录音时产生的侵入感和道德不适,提供了更真实的心理基础——她不仅是来工作的创作者,更是一个已经处于能量透支边缘、却被惯性推着走的人,因此她对周遭环境的感知会更敏感,甚至更脆弱,更容易产生心理冲突。
      你认为这样调整后,情节的衔接和人物的状态是否更合理了?我们可以基于这个调整后的开头,继续深入她在棉纺厂的经历和内心挣扎。
      这种异质感首先来自声音频谱的彻底改变。城市背景的白噪音车流、空调外机在这里被一堵无形的墙隔绝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近处、具体、未被稀释的生活声响。拐杖敲击水泥地的“笃、笃”声,带着一种不祥的规律;公共水龙头没关紧,水滴砸在搪瓷盆底,每一声都清晰可辨;不知哪家窗户里传出收音机的声音,信号不良,戏曲唱腔断断续续,夹杂着刺耳的电流嘶鸣。
      叶荷狸下意识地调高了监听耳机的音量,随即被自己这个动作刺痛——她像一个闯入无菌室的带菌者,用技术装备将这里的寂静与衰朽放大、检视。张大姐已经熟门熟路地敲开了一户的门,回头对她招手:“叶老师,这边,王婆婆家。”
      王婆婆家的昏暗和拥挤让叶荷狸呼吸一窒。不到二十平米的空间几乎被时间的沉积物填满:老式五斗橱、裹着碎花布的沙发、墙上的泛黄奖状和塑料日历。空气里有煤球炉的余烬味、陈年旧物特有的灰尘味,以及一种老年人身上淡淡的、无法言说的气息。公益团队的小伙子开始检查墙角老化的电线,王婆婆则拉着张大姐说话,耳朵背,声音很大,反复问着“是不是要拆了?”“拆了我们去哪里?”
      叶荷狸征得同意后,将一支小巧的立体声麦克风放在掉漆的方桌上。她尽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目光落在王婆婆那双布满深褐色斑点、关节粗大的手上。那双手正摸索着一个铁皮饼干盒,打开,拿出几颗包装纸都磨白了的糖果,执意要塞给张大姐和叶荷狸。塑料糖纸摩擦的“窸窣”声,在王婆婆略显粗重的呼吸背景音下,被麦克风捕捉得分外清晰,几乎带着触感。
      就是这些声音。叶荷狸听着耳机里的实时返送,胃部微微收紧。咳嗽时胸腔深沉的痰音,走路时拖鞋缓慢摩擦地面的“沙沙”声,端起搪瓷缸时杯底与桌面的轻微磕碰……它们太“实”了,实到没有任何隐喻的空间,直白地诉说着□□在时间中的磨损。她之前所有关于“阈限”的艺术构想——那些充满诗意的模糊地带——在这赤裸裸的生存现实面前,显得轻浮而傲慢。
      她忽然无比清晰地理解了昨晚对陆清晏要求的那份“憋闷”。在这里,要求她“客观描述”王婆婆的咳嗽声,而不带任何情感投射,这本身难道不是一种冷酷?当生命衰朽的过程被分解为声音的物理参数(频率、振幅、时长)时,记录者的人性又置于何地?
      “姑娘,你那个机器,能录下我这老家伙的声音?”王婆婆忽然转向她,混浊的眼睛里有些好奇,也有些叶荷狸看不懂的、或许是茫然的东西。
      “能……能的,婆婆。”叶荷狸有些仓促地回答。
      “录了做啥用呢?”王婆婆问。
      张大姐抢着回答:“给咱们老城区留个念想,以后搬了新家,也能听听以前的声音!”
      王婆婆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不再追问,转而继续唠叨起小菜场的菜价又涨了。叶荷狸却因那个问题而心神不宁。留个念想?她的录音,最终会成为UCCA展厅里被观众消费的“艺术体验”,成为她“声音日记”里体现“田野深度”的注脚,甚至可能成为陆清晏某个学术分析的案例。这对王婆婆来说,算什么“念想”?一种被提取、被转译、被赋予她本人可能完全无法理解的“意义”的“念想”?
      一种强烈的剥离感和荒谬感攫住了她。她感觉自己像一个盗猎者,用专业的设备,盗取这些即将随物理空间一同消失的生命痕迹,却无法给出任何对等的、有意义的回馈。公益团队检修电路是实在的帮助,而她的录音,在这个语境下,更像是一种自私的索取。
      下一家是李爷爷。他曾是棉纺厂的保全工,话不多,但看到有人来,还是从里屋颤巍巍地搬出那台“红灯”牌收音机,像展示一件珍宝。“就这个,还能响。”他声音沙哑,插上电,打开。一阵澎湃的噪音后,调出了一个地方台,正在播送冗长的药品广告。收音机本身的喇叭已经老化,声音发闷、失真,广告主持人亢奋的语调被扭曲成一种怪异的喧哗。
      李爷爷似乎并不在意内容,只是听着那“响动”,手指无意识地在布满划痕的木壳上轻轻摩挲。这个动作,连同收音机内部变压器低沉的嗡鸣、调台时波段滑过的细微“咻咻”声、以及喇叭纸盆震动时产生的特有的“破音”,一起被叶荷狸的录音机捕获。
      她看着李爷爷沉浸在那质量低劣的声音里的侧影,看着他身后墙上挂着的、早已停摆的老式挂钟,一个念头尖锐地刺入脑海:他听的或许不是内容,而是“收听”这个行为本身所连接着的过去。那台收音机是一个信标,一个发出微弱信号的旧日频率,试图与一个已然消失的庞大集体广播系统取得联系。而现在,这个频率正在不可避免地衰减,最终将归于沉寂,如同这个即将被推平的老宿舍区。
      “记录”的意义是什么?如果记录的对象本身即将湮灭,而记录的行为又无法改变其湮灭的命运,那么记录者是否只是在一个注定沉没的船舱里,冷静地绘制内部结构图?
      这个冰冷的疑问让她不寒而栗。它动摇了林淮所鼓励的“艺术表达”,也动摇了陆清晏所要求的“客观记录”的根基。她开始怀疑自己正在做的一切的终极价值。
      离开李爷爷家时,张大姐还在和其他队员商量下一家。叶荷狸借口透气,独自走到了宿舍区中央一小块空地上。这里以前可能是个小广场,如今只有几个石凳和一棵叶子稀疏的老槐树。她关掉录音机,摘下耳机,试图用自己天然的耳朵去听。
      没有了设备的放大和过滤,声音变得柔和了些,但那种粘稠的、缓慢的质感依然存在。几个老人坐在不远处的石凳上,沉默地看着她这个突兀的闯入者。阳光透过槐树枝叶,在他们身上投下破碎的光斑。这一刻,没有任何“艺术”或“学术”的滤镜,只有赤裸的、无法被简单归纳的生存现场。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她掏出来,是金羽熹。没有文字,又是一段音频。她戴上耳机点开。
      这次不是音乐,也不是环境音。而是一段极其模糊的、仿佛经过多重掩蔽的人声诵读,念的是她“深海电台”寓言里的一段文字:“……它听得见整片深海的声音——鲸落的叹息、珊瑚生长的脆响、热泉口硫化物沸腾的嘶鸣,以及,所有鱼群心脏跳动的频率。”但他的声音被处理得断断续续,时远时近,背景里充斥着强烈的、仿佛电磁风暴般的噪音干扰,几乎要将人声彻底吞没。
      这段音频充满了躁动、挣扎和即将被淹没的恐惧。与他之前分享的空灵或忧郁截然不同。叶荷狸的心猛地一沉。他那边发生了什么?这种情绪的剧烈投射,是在回应她昨晚发送的那个下沉的低频音吗?还是他自身困境的又一次爆发?
      她下意识地想回复,想问,手指却停在屏幕上。她能说什么?分享她在此刻感受到的道德困境和存在疑虑?那似乎与金羽熹那近乎毁灭性的艺术情绪不在一个频道。他们之间的频率,似乎在这一刻,被现实截然不同的重力场拉出了不同的波形。
      就在这时,另一个电话打了进来,是陈祺轩。
      她接通,声音有些干涩:“喂?”
      “在棉纺厂?”陈祺轩直接问,背景音很安静。
      “嗯。”
      “感觉怎么样?”
      叶荷狸沉默了几秒,看着远处沉默的老人和老槐树。“……很复杂。””
      陈祺轩在那边似乎微微顿了一下,随即,他的声音传来,平稳依旧,却似乎多了一丝理解:“听到真实的声音,总会让人不安。尤其是当你意识到,你的‘听’本身,可能就是一种特权。”
      他再一次精准地命中了她最核心的不适。叶荷狸感到一种混合着慰藉与无力的情绪。
      “张大姐他们做得很好,实实在在。”陈祺轩继续说,“有时候,我们能做的,也就是提供一个‘软垫’,或者像他们一样,修一段电路,送一份关怀。至于那些更沉重的、关于意义和消亡的问题……”他轻轻叹了口气,“没有简单的答案。但记录本身,至少是一种不忘记的姿态。姿态或许无力,但好过彻底的沉默。”
      “姿态……”叶荷狸喃喃重复。艺术是一种姿态,记录是一种姿态,甚至他提供的“软垫”也是一种姿态。所有这些姿态,在面对巨大的、系统性的遗忘和消亡时,都显得如此微小。
      “别在那里待太久。”陈祺轩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吸收你需要的声音,然后离开。过度的沉浸,有时不是共情,而是另一种形式的自我消耗。晚上如果没事,一起吃个饭?聊点别的。”
      他发出了一个明确的、脱离当前沉重语境的邀请。这很“陈祺轩”,理性,有分寸,提供切换频道的出口。
      叶荷狸看了一眼时间,公益团队也差不多该收工了。“……好。”她答应了。她确实需要离开这里,需要呼吸一口不属于“过去”和“衰朽”的空气。
      离开棉纺厂宿舍区,重新汇入喧嚣的城市街道,声浪瞬间将她包裹。汽车引擎、流行音乐、人□□谈……这些熟悉的噪音此刻竟让她感到一种奇怪的安慰,仿佛从深水区浮上了水面,尽管这水面同样并不洁净。
      晚上,她与陈祺轩在一家安静的日料店见面。他果然没有追问棉纺厂的细节,只是聊了些近期艺术市场的动向,某个她可能感兴趣的海外声音艺术节,话题轻松而开阔。叶荷狸努力让自己跟上他的节奏,享受着这种暂时脱离创作和伦理困境的“正常”时刻。食物精致,清酒温润,陈祺轩的交谈一如既往地让人放松。
      然而,当她独自回到公寓,面对电脑里白天采集回来的、尚未整理的音频文件时,棉纺厂那种粘稠的寂静仿佛又弥漫开来。她点开李爷爷家那段收音机的录音,老化喇叭的破音、电流的嗡鸣、李爷爷无意识摩挲木壳的细微摩擦……这些声音再次响起。
      她同时也点开了金羽熹发来的那段充满干扰和挣扎的诵读。
      两个音频,两种截然不同的“痛苦”频率,同时在寂静的房间里播放。一边是具体、沉默、指向必然消逝的现实的低吟;另一边是抽象、激烈、指向内部风暴和可能自我毁灭的嘶鸣。
      叶荷狸坐在两者之间,感到自己像一根被绷紧的弦,两端被相反的力量拉扯。一边是沉重得让她无法呼吸的土地,另一边是危险得让她目眩的深渊。而陆清晏所代表的那条清晰、理性、通往“合法”认可的道路,此刻像一条悬浮在空中的精致绳索,看似稳妥,却无法真正连接脚下的大地或头顶的星空,也无法化解这两股来自不同维度的引力。
      她无法创作,无法思考,甚至无法感受。只有一种深深的、无处着力的疲惫和迷茫。
      她关掉了所有声音,房间里只剩下一片虚无的寂静。她拿起那本“声音日记”笔记本,翻开新的一页,笔尖悬停良久,最终只写下了一行字:
      “今天,我听到了声音的伦理重量。它几乎压垮了我聆听的初衷。”
      写完后,她合上笔记本,走到窗边。城市的灯火依旧璀璨,仿佛一切从未改变。但她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变了。棉纺厂的旧频率,像一种缓慢作用的毒素,或是一颗植入心灵的粗粝沙粒,已经开始持续地摩擦她之前所有光滑的构想和脆弱的自我定位。
      每一条路的风景,都因为今天这场“下沉”的经历,而蒙上了一层无法忽视的阴影。接下来的抉择,将不再仅仅关乎才华、情感或现实利益,更将关乎她想要成为一个怎样的“记录者”,以及她能否承受那份伴随真实记录而来的、沉重的伦理与心灵拷问。
      夜晚还很长,而属于叶荷狸的频率战争,刚刚进入更复杂、更痛苦的相持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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