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花灯
自景乐寺布施一事后,佛门新一任佛子云生的身影,便开始更频繁地出现在人世间。
这并非偶然。佛门高层意图明确,要以一种细水长流的方式,用云生那温和敦厚、亲力亲为的“正道之光”形象,逐渐洗刷掉迦蓝留在信众心中那惊才绝艳却最终离经叛道的影子。
云生也确实做得极好。他深入市井,为贫苦者诊脉施药;他登坛讲经,言语朴实,引得许多原本对高深佛法望而却步的百姓也听得津津有味。他脸上总是挂着那抹恰到好处的、令人如沐春风的微笑,仿佛天生便是慈悲的化身。
佛门满意了,他们正是想要用这温润如玉的新芽,轻轻覆盖旧年风雪在信众心上刻下的痕迹。
云生心如明镜。他知道自己是佛门有意选中的,要用他的温和敦厚,映照迦蓝的离经叛道。可他心甘情愿——守护佛门清誉,本就是他认定的归处。
说来也挺有意思的,其实云生对迦蓝始终是怀着一份特殊的敬意。夜深诵经时,他常想起那位曾经低眉拈花的模样,想起他指尖划过经卷时,连尘埃都变得安宁。他并不讨厌迦蓝。甚至,在某个星月皎洁的夜晚,他曾对一位负责教导他礼仪规矩的老僧坦言:“弟子……其实一直很欣赏他。” 那时的他,褪去了人前的温和面具,眼中流露出的是纯粹的赞叹,“惊才绝艳,处事不惊。那般风姿,确是我辈楷模。”就是有点牙尖嘴利,不过也算一份生动。
即便在景乐寺经历过那般微妙的对比,云生也只是在禅房里轻轻摩挲念珠,怪自己心境不够,度不了该度之人。
“是弟子修行不够,德行浅薄,未能让众生心生绝对的信仰,也……未能让迦蓝迷途知返。”
他语气诚恳,带着自责。然而,在那低垂的眼睑之下,一丝极淡的、略有复杂的情绪一闪而过——那并非嫉恨,而是一种混合着对自身处境的清醒认知,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对那迷途之人竟能如此自在的隐秘探究。
就在云生于红尘中兢兢业业地扮演着他的正道之光时,应九灯却带着他的小菩萨,溜达到了一处临水的江南小城。这小城以灯市闻名,今日晚些时候便是此地的流灯节,届时三千里花灯随清澈的河水飘荡,星河倒映,人间灯火交织,恍若仙境。
应九灯显然极爱这喧嚣繁华。他掐算着日子领着迦蓝来这看热闹。
街上游人络绎不绝,笑语喧哗,小贩的吆喝声、孩童的嬉闹声、才子佳人的低语声,混杂着糖人、糕点、脂粉的香气,活色生香,鲜活无比。
应九灯牵着迦蓝的手,金瞳在琉璃镜片后熠熠生辉,正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摊铺上各式各样的花灯。迦蓝被他护在身侧,周遭过于浓烈的人间气息让他有些微的不适,但那流光溢彩的灯火,那水中随波逐流的盏盏心愿,却奇异地吸引着他的目光。
“小菩萨,我们也去放一盏?” 应九灯低头,在他耳边提议,语气里带着诱哄。
迦蓝抬眼看他,清澈的眸子里映着万千灯火,轻轻点了点头。
他们走到河边一处售卖空白花灯的摊贩前。应九灯挑了一盏最简单的莲花灯,又塞了支笔到迦蓝手里。
“来,写个心愿。” 他笑嘻嘻地贴着迦蓝耳朵哄,“听说这河里的灯顺着水能漂到河神那儿去,挺灵的。”
迦蓝握着笔,看着空白的纸条,有些茫然。他过往的生命里,只有诵经、祈福、超度,为自己许愿,他没什么经验。他想要什么呢?他似乎……什么都有了。
他下意识地抬头,看向身旁正漫不经心拨弄着另一盏鲤鱼灯的应九灯。魔尊的侧脸在灯火勾勒下少了几分平日的邪气,多了几分人间缱绻。
迦蓝收回目光,垂眸,极认真地在纸条上写下了一行字。然后,仔细地折好,放入了莲花灯中。
应九灯笑着,亲自蹲下身,将那盏承载着迦蓝心愿的莲花灯,轻轻推入了流淌的河水中。暖黄的灯光托着那朵素净的莲花,晃晃悠悠,向着未知的远方漂去。
“写了什么?” 应九灯站起身,拍了拍手,好奇地问。
迦蓝却只是摇了摇头,不肯说。月光与灯光交织,落在他微微泛红的耳根上。但又怕应九灯胡思乱想,于是拉住了他家先生袖子,踮起脚尖,在应九灯耳边极轻极快的说了一句话。
而在河道的另一头,忙于安抚一位与父母走失孩童的佛子云生,刚刚将那孩子交还到焦急寻来的母亲手中。他直起身,便远远望见了河对岸那两道亲密依偎的身影,以及魔尊亲手为迦蓝放灯的那一幕。
云生脸上的温和笑容不变,只是那捻着佛珠的手指,微微停顿了一瞬。
河水汤汤,灯影幢幢。
隔岸观火,心思各异。
云生正暗自思忖,河岸突然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喊。
是那当地的庙祝,借着流灯节需祭祀河神以保平安富的借口,竟要效仿古时陋习,将一个瘦瘦小小的看起来也就四五岁的女童献祭给河神。那女童虽然并不白皙圆润,衣服也有些旧了,但一双鞋子是簇新的,头发被红色的发绳细细地编成两根小辫。
女孩的父亲先是在地上不住磕头哀求,继而猛冲过去死死护住女儿。庙祝劝解说女童去服侍河神是她的福气,河神若是高兴了自会赏他银钱若干。这样不仅可以还清欠债,剩下的一家四口也能过个好年。
见男人不为所动,几个被庙祝煽动的壮汉一拥而上,硬生生将那哭得几乎断气的小女孩夺过,噗通一声扔进了湍急的河水里。
云生一愣,随即手掐法诀。几乎就在那小小的身影没入水面的瞬间,河面上空灯火光华仿佛黯了一瞬,阴风骤起。河水沸腾般咕嘟冒泡,无数面色青白浮肿的身影自水底浮现,朝着女孩挣扎的方向聚拢而去。它们皆是历年溺死于此的亡魂,被天地法则束缚,需寻得替身方能解脱。而为首的一只水鬼,身形已近乎凝实,周身缠绕的阴寒气息竟隐隐透出几分妖异的光泽,显然已在化妖的边缘!
小姑娘像片无助的落叶在河心沉浮,冰冷的河水呛入喉管。她的父亲不要命地要往水里跳,却被壮汉们死死拖住。无数双苍白浮肿的手已触及她的衣角。
云生见此惨状,眉宇间正气凛然,更不迟疑。他口诵佛号,手结法印,身上僧袍无风自动,精纯佛法化作道道金色锁链,破空直刺那些抓向女孩的水鬼。
佛门弟子,自当降妖除魔、救人于水火,他义不容辞。
不料他这刚猛无俦的佛法一出,水鬼们纷纷受惊后退,但金色的经文却未能如愿捞起女童,在浓郁粘稠的阴气中溃散。云生一愣——若论除魔,他在同辈僧人中是佼佼者。
如果仅看战斗力,从上到下拉个排名,他稳居最上面的那一排,而某个曾经的佛子虽然综合考核排名稳居第一,但在这个榜单上却是妥妥的垫底。
在阴气的裹挟中,脸色青白的女童被卷向了河流更深、更暗、漩涡密布的中央——那里,一股隐藏已久的、带着水腥与贪婪的恶念如同触手般探出,牢牢锁定了这送上门来的鲜活生魂!那所谓的河神,并非庇佑一方的正神,虽也未兴风作浪,但在这种“合适的”时机下,竟也存了趁机吞食新鲜血食的心思。
更多的佛力从云生身上涌出,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但佛力很难砸进深不见底的河水,云生离得太远,他此时下水救人已经来不及了。
但还有人没有放弃。
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那为首的近乎成妖的水鬼,却做出了令岸上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举动。她硬顶着佛力痛极了一般发出一声尖锐的嘶鸣,周身阴气暴涨,化作一道坚韧柔和的屏障,硬生生隔开了那暗处的恶神之力,用自己近乎凝实的身躯,奋力将那吓呆了的小女孩,朝着岸边安全的方向猛地一推!
细看之下,她青白的魂体之上,竟隐隐残留着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纯净温暖的金色佛光。
这水鬼,曾也是人。她因意外溺亡,浑浑噩噩在水中飘荡。虽饿得厉害,却始终记得不能吃人。直到某日,她被诵经声吸引,混混沌沌地在窗外听了佛子半宿经。那淡金色的佛力微弱的灼烧着她的躯壳,却让她心生亲近之感。
她活着的时候去拜菩萨时就是这种感觉,那会庙中的海棠开的正好,供奉的酥皮点心闻着甜丝丝奶呼呼的。她在姻缘树上偷偷挂了一张红纸,她看见月老胖乎乎的泥像笑的一脸慈眉善目。像被遥远的视线瞥了一眼,是无情的,是有情的,是淡漠的但又是暖暖的。
是菩萨啊。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