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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报
祁府书房的窗棂半敞,漏进些许夏末傍晚的燥热余温。
烛台已燃起三盏,灯芯剪得整齐,火光稳定地映照着紫檀木案几上铺开的素白宣纸。澜江坐于案前,脊背挺直如松,右手执狼毫笔,笔尖悬于纸面寸许,迟迟未落。
他面前散着几张草稿,墨迹深浅不一,有些字句被朱笔划去,旁添蝇头小楷的批注。这是要呈给皇帝的密报,关于暗河码头所见,关于沈三平与西洲乌戈郡的勾连,关于那批绝不可能是“苏绣”的木箱。
可怎么写,是大讲究。
写得太直白,等于将二皇子宋赋私会永宁坊文士的线索拱手送到皇帝眼前。而皇帝会怎么想?是赞赏祁照榆查案得力,还是疑心祁家已站队,欲借机扳倒一位皇子?
写得太隐晦,又怕皇帝看不出其中关窍,白白错过追查军械走私的时机。
澜江的笔尖轻轻颤动,一滴浓墨欲坠未坠。
他余光瞥向书房东侧的酸枝木躺椅。祁照榆闭目靠在那儿,身上随意搭了件深蓝外衫,呼吸平稳绵长,似是睡着了。可澜江知道,他没有。
那人的左手搭在椅臂上,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着木质扶手,节奏极缓,却带着一种刻意的规律——那是北疆军中传递简单讯息的暗号节奏,意为“静观、待机”。
他在等。等澜江如何下笔,等这份密报最终呈现的,是“澜江”的立场,还是别的什么。
澜江垂下眼,笔尖终于落下。
“臣祁照榆谨奏:安成二十一年七月十九,臣奉旨协查瑶华阁一案,于暗河码头丙字栈得见蹊跷。”
他写得很慢,一字一句皆经斟酌。写到沈三平的货船时,他用了“载物沉实,搬夫步履似经操练”,而未直言“军械”。写到巴图等人,他写“接货者面有西洲风霜,左颊带疤,言语间多涉乌戈郡商路”,未提其可能是漠北探子。
写到江明远现身时,笔锋顿住了。
该如何写这位太后侄孙、礼部侍郎?
直书其名,便是将江家拖下水,等于公开与太后撕破脸,至少是祁照榆公开与太后撕破脸。可不写,这份密报的价值便少了一半,皇帝会问:既有走私嫌疑,为何不提何人维护?
澜江抬起左手,揉了揉眉心。
他袖口随着动作滑落半寸,露出一截白皙手腕,上头有道极淡的旧伤,像是被什么细链长久束缚留下的痕迹。这细节他自己未必察觉,但躺椅上的祁照榆,眼睛睁开了一条缝。
那伤的位置、形状……
祁照榆想起了什么,呼吸几不可察地一滞。
在北疆,一次剿匪行动后,他在战利品中见过一副特制的精钢镣铐,内侧有细密倒齿,专用于锁拿重要俘虏或某些需要严加看管的“珍玩”。当时军中老卒告诉他,这种镣铐京城某些深宅大院也用,锁的是不听话的“金丝雀”。
澜江腕上那痕,与那镣铐内侧的齿痕,何其相似。
只是年深日久,淡得快看不见了。
祁照榆重新闭上眼睛,叩击扶手的节奏却乱了。一下,停顿,又一下,更重。
澜江似有所觉,笔尖在纸上洇开一小团墨。他迅速提笔,用镇纸压住那一处,继续书写。
最终,他这样写江明远:“时有礼部官员持内廷司批文至,称货主沈氏曾贡宫缎得赏识,查验遂止。臣观该官员行事有度,然码头吏役见其皆露畏色,不知何故。”
不提姓名,只写“礼部官员”。但“持内廷司批文”“码头吏役皆露畏色”这两句,足够皇帝的人去查,只要皇帝想查。
写完这段,澜江停顿片刻,添上一句:“臣愚见,私货出关,非一日之功,亦非一人之谋。倘彻查,或可顺藤摸瓜,厘清边关商路积弊,亦可绝漠北窥伺之隙。”
这是将走私案与边境安全挂钩,给皇帝一个必须查下去的理由。
落款处,他工整写下“参将澜江代笔,将军祁照榆呈奏”,然后搁笔。
细瓷笔搁与紫檀案几相触,发出极轻的“嗒”一声。
祁照榆就在这时睁开了眼。
“写好了?”他声音带着假寐初醒的微哑,起身走过来,外衫自肩头滑落也未理会。
澜江起身让到一侧:“请将军过目。”
祁照榆走到案前,俯身细看。他看得很慢,手指随着目光一行行下移,偶尔在某处停顿。烛火将他高大的影子投在纸面上,与墨字重叠。
书房里静极了,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噼啪声,以及窗外远远传来的、祁府后园荷塘里的蛙鸣。
“这句,”祁照榆忽然开口,手指点在某处,“‘搬夫步履似经操练’太明显。改成‘搬夫身健步稳,异于常工’。”
澜江一怔,随即明白:前者直接点出“经操练”,易引人联想兵卒;后者则更模糊,可解释为常年劳作所致。
“是。”他应下,取过朱笔欲改。
“我来。”祁照榆接过笔,就着烛光,亲自在那句旁写下批注。他站得离澜江极近,手臂几乎相贴,身上那股混合了药膏与男性气息的味道丝丝缕缕传来。
澜江屏住呼吸。
祁照榆改完这句,又看向关于江明远那段。他盯着那几行字看了许久,久到澜江以为他会要求删去,他却只淡淡道:“这样写,也好。”
他放下朱笔,直起身,看向澜江:“你觉得,陛下看到这份密报,会如何?”
澜江垂眸:“陛下会命人暗查沈三平,也会注意礼部那位官员。但未必会立刻动江家。”
“因为太后?”祁照榆挑眉。
“因为平衡。”澜江抬起眼,烛光在他浅褐色的眸子里跳跃,“江家是太后的娘家,也是制衡安家外戚的重要筹码。陛下若轻易动江家,安家便可能独大。所以即便查实江明远牵涉走私,陛下也可能只敲打,不清算。除非,有更大的理由。”
“更大的理由?”祁照榆走近一步,两人之间只剩半臂距离,“比如?”
澜江迎着他的目光,缓缓道:“比如,江家不仅走私,还通敌。比如,江家不仅谋财,还害命。”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极轻,却像石子投入深潭。
祁照榆眼神骤然锐利:“你指什么?”
澜江却不答了,只退后半步,躬身:“末将妄言,将军恕罪。”
又是这样。每次触及关键,便退却,便用“末将”这个身份筑起墙。
祁照榆盯着他看了片刻,笑了,那笑里没什么温度:“澜江,你有没有发现,你每次心虚的时候,耳根会先红。”
澜江身体一僵。
祁照榆伸手,指尖掠过他耳廓。那触感微凉,带着薄茧的粗糙,激得澜江耳后肌肤瞬间泛起细小的战栗。
“现在,”祁照榆的声音压低,带着某种危险的磁性,“就红了。”
澜江猛地偏头躲开,动作有些仓促:“将军说笑了。”
“不是说笑。”祁照榆收回手,转而拿起案上已修改好的密报,仔细卷起,用丝带束好,“我只是在想,你这般了解帝王心术、朝堂平衡,究竟是在何处学的。”
他转身走向书房门口,在推门前顿了顿,没有回头:
“密报我会连夜递进宫。你今日也累了,早些歇息。”
门开了,又合上。
澜江独自站在书房里,看着那扇紧闭的门,良久,缓缓抬手,抚过方才被触碰的耳廓。
那里还残留着对方的温度,灼人。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夜风带着荷塘的水汽涌进来,稍稍驱散室内的窒闷。
风吹动案上的草稿纸页,哗啦轻响。
澜江回身,将那些写废的草稿一张张拾起,就着烛火点燃,看着它们蜷曲、焦黑、化为灰烬。火光映着他清绝的侧脸,那双总是蒙着雾的眸子,此刻清晰如寒星。
有些路,一旦踏上,便不能回头。
而他早已没有回头路了。
虽是盛夏,这深宫内殿却阴凉得有些渗人。四角的冰盆冒着丝丝白气,将檀香的味道凝成一种冰冷的甜腻。
太后江容秀没有睡。
她坐在窗下的贵妃榻上,身上裹着件深紫色缂丝长衫,手里捻着一串沉香木佛珠。珠子颗颗油润,在她指间缓慢滚动,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王嬷嬷躬身立于三步外,声音压得极低:“祁照榆今日从暗河码头回来后,直接回了祁府,闭门不出。但咱们的人在码头看见,他身边那个参将澜江,似乎对沈三平的货船格外留意。”
江容秀捻佛珠的手停了停。
“澜江?”她凤眸微眯,“就是三年前在北疆,一舞动了祁照榆心的那个?”
“正是。此人来历不明,但极得祁照榆信任,如今已是参将,常随左右。”
江容秀轻笑一声,那笑里没什么温度,“这京城里,能接近祁照榆,还能让他查暗河码头,查到我江家头上的人,不多。”
王嬷嬷头垂得更低:“太后的意思是,这澜江可能是那边的人?”
“皇帝?皇后?还是我那两位好皇孙?”江容秀重新捻动佛珠,声音平淡,“都有可能。又或者是咱们不知道的第四方。”
她抬眼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江明远今日去码头,太莽撞了。哀家让他去保沈三平的货,没让他亲自现身。这孩子,终究是沉不住气。”
“江侍郎也是担心货被扣下,牵连太深。”
“牵连?”江容秀打断她,语气转冷,“从他接手沈三平那条线开始,就已经在局中了。如今瑶华阁大火,皇帝疑心,祁照榆查案。他不想着撇清,反倒往上凑,是嫌自己命太长?”
王嬷嬷不敢接话。
江容秀沉默片刻,忽然问:“祁照榆那个弟弟,祁臣,最近还常往提督衙门跑吗?”
“是。几乎日日都去,江提督虽不见,但他次次都等。”
“痴儿。”太后淡淡评价,不知是说祁臣,还是说江参秋,“江参秋倒是个明白人,知道这时候不能见。可越是明白,越是伤人。”
她顿了顿,又问:“皇帝那边呢?今日可传太医了?”
“传了三次。太医署回报,陛下仍是心悸气短,痰中带血,但精神尚可,批阅奏折至戌时才歇。”
“戌时”江容秀喃喃,“他倒是勤政。可惜,身子不答应。”
她将佛珠轻轻放在一旁的小几上,端起参茶抿了一口,温度刚好,却尝不出什么味道。
“王嬷嬷。”
“奴婢在。”
“你去传个话给江明远。”江容秀放下茶盏,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威严,“让他明日递牌子进宫,哀家要见他。另外,告诉咱们在都察院的人,祁照榆那份关于暗河码头的密报一旦递上,立刻抄一份送来。”
“是。”
“还有,”江容秀补充,目光幽深,“查查那个澜江。哀家要知道,他进祁家军营之前,究竟是谁的人。”
王嬷嬷应声退下。
殿内又只剩江容秀一人。她缓缓起身,走到那面一人高的水银镜前。镜中映出一张保养得宜却难掩岁月痕迹的脸,眉眼依旧锐利,唇线紧抿。
她伸手,指尖轻触镜面,划过自己的倒影。
“永宁。”她低声念出这个名字,像在咀嚼什么陈年的毒,“死了这么多年,阴魂还不散。”
镜中人的眼神骤然狠戾。
“谁想借你的旧事动哀家,哀家就让他先去地下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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