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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血(二)
11.
云岁昭同黄不复达成协议,最终莫无言还是被关在了渡船最下层的杂屋之中,成为双方七日赌局的抵押。
这种憋屈是此前从未出现过的,就连莫无言自己都没察觉,他曾经最嗤之以鼻的,那种无能为力的愤怒,竟不知何时出现自己身上。
就像是回到很小时候,他还只是一个无名无姓流浪孤儿时,只能看着身边之人一个个或是饿死,或是战死,而他……他什么也做不了,为了活命,他只能扒走那些尸体上值钱的东西,然后一个个,将那些同他一般,无处安放的灵魂掩埋。
直到后来……他遇见了他的师父,是师父给了他名字,教他训练,让他日复一日的强大,斩断过去那个弱小的自己,只是后来,师父也不在了,孤身一人,他被天一阁阁主看中,变成了越来越无心,越来越冷漠的杀人利器。
在天一阁所有的时间中,唯有瑕月算得上他的挚友,与他和他姐姐相处的时间,莫无言像是又看见曾经同师父一起流浪的日子,那最后一点善意没有泯灭。
所以他无法对瑕月出手,至少在他的回忆之中,瑕月也仍是他的挚友。
他理解瑕月的愤怒,可是……他也不能让瑕月将云岁昭拉入同他有关的泥潭。
因为云岁昭是不同的,在天一阁没有喘息的追杀之际,是云岁昭抓住了他,将他从麻木到快要死去的深渊中抓住了他。
他们算得上同病相连,可她却是那样与众不同,不会屈服于自己糟糕的命运,也决不会……就此认命。
她很弱,弱到自己随手便可取她性命,可她也很强,就算千钧在肩,也绝不会退缩,就算被压倒一百次,她也还是会站起来。
也许……自己之所以动摇,是在云岁昭的身上,他看见了另一个自己,那个真正想成为的自己,那是影子与光的存在。
“莫无言——”
黑暗之中,云岁昭夹着嗓子的轻声在耳旁出现。
莫无言扯出一丝意料之内轻笑。
隔着一层门板,二人背对背坐下。
“别担心,我很快就能让你出来,”少女话语轻轻,却是斗志昂扬,自信无比,“对啦,这个给你,你到现在都还没吃过什么东西,肯定饿了。”
透过窄小门缝,一放包着点心的手帕被塞了进门,偷过黑暗,莫无言循着声音伸手。
滚烫指尖在这一瞬触碰,莫无言下意识想飞快抽手,可那份滚热却比他还快,牢牢抓住了他还未带离的两根手指。
“相信我……”
他听见云岁昭说,随后少女摸索着,用小指努力勾上了他的食指。
“我云岁昭承诺的事,绝不会食言。”
这份柔软像是穿越过好几百年,烫入灵魂,莫无言的心被瞬间揪起,五脏六腑都像是缩在了一处,这是唯一一次,有人同他许诺什么,仿佛只要在云岁昭身边,他便会有无数个,令他心动的第一次。
一滴泪水从黑暗中滑落,在云岁昭看不见的另一侧,少年将头埋入膝盖,像个小孩似的无声落下一滴泪。
“我的大小姐,”过了很久,云岁昭终于听见平日那欠扁的声音,“那你可要说到做到,别害我就这么被冤枉。”
听着莫无言还是同往常无二,云岁昭终于松了一口气,虽然不知道他和那个瑕月之间有什么过节,可那时他瞬间失智一般的愧疚不假。
对于别人秘密,云岁昭一向遵从着不过多探究的好习惯,主要是往往知道太多的人会被灭口,不过见莫无言还是往日欠揍口语,她也能安心大展身手了。
那么对于这种你栽赃我,我栽赃你牵扯众多的血案,到底该如何下手呢?
当然是谁死了先去看谁。
于是云岁昭就这么憋下晕乎乎的巨大不适,踏上三楼。
李知韫同小芸一左一右在她身侧撑住她,刚打开吕梁房门,云岁昭承认她差点没憋住吐出来。
李知韫同样脸色不好,小芸双腿僵直,可看着身边二人,还是慢慢支楞起来。
无他,在场三人都是头一回见死状如此凄惨的尸体。
强忍着眩晕和不适,云岁昭目光自房间缓缓扫过,吕梁尸体就倒在床边,双目圆睁,表情惊骇诡异,一朵艳红芙蓉花还紧抓手中,脖间一道狰狞血口,似乎这便是杀死他的主因。
“奇怪……”李知韫蹲下身子,有些疑惑,“这血……是不是太规矩些?”
闻言,云岁昭重新观察望去,虽说吕梁喉咙伤口的确恐怖,可血却是只在上半身流淌,的确有些奇怪。
“我虽从未杀过人,”李知韫沉吟,“可我也斩过发狂烈马,我想都是活物,若是割喉而死,那血都应该四下飞溅才是,可吕公子这血,看着倒不像是活着被割……”
云岁昭被瞬间点醒,不过倒是对李知韫观点有些好奇。
“李小姐还斩过烈马?”
毕竟李知韫有佛女之称,怎么看也不像是那种能大刀砍马的爆裂性子,就算相处这几日下来,最多也不过性子跳脱了点。
突然被问起,李知韫僵硬蹲在原地,她其实从未告诉过云岁昭她同黄不复,还有吕梁等人的过节,虽然在她意识里,朋友就应该多多交心,可她实在不愿意把那些陈年烂事拿出来。
毕竟眼下也不是时候,说出来只会更让人糟心,等真正有机会说出那一天,她一定会对云岁昭这个唯一朋友毫不保留。
其实还有一点,也是李知韫真正犹豫的,是她害怕,她害怕这个同自己患难之交,被自己选中的朋友,在知晓过去,也会像从前那些口口声声说是自己好友的贵女一般,害怕惹祸上身而慢慢疏远。
同云岁昭的相处她感觉很愉快,在她像是囚鸟般的日子,这段意外时光,算是她不可多得的幸运,云岁昭身上那股不服输的纯真令她动容,她就像是自己梦中见过无数次的飞鸟,在广阔天地间自由前行。
李知韫不愿失去这个朋友,不愿失去这份偶然的幸运。
见李知韫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云岁昭默契没有开口再问,只是转身又投入线索。
的确。
她想起以前父亲秋猎时捕到的那些野鸡野兔,家仆处理放血时,死去的野兔只会顺着隔开喉口汩汩流血。
“难道是死后割喉……那他是怎么死的?”云岁昭蹙眉,她凑近尸体,强忍着那股令人作呕的血腥。
吕梁尸体似乎有某种甜腻气息混在血里,云岁昭又仔细看过,发现他不光如此,还有一双眼球也太过突出了,脸虽惨白僵直,可浓密虬髯遮挡下似乎还有一块块淤青发紫。
“难不成是窒息被掐死的?”
李知韫一同看过那铁青又有些发紫的脸色:“很有可能,有什么人扼死了他,然后不想让人发现割了喉伪装?”
云岁昭拨开吕梁蓄的浓密胡须,借光仔细看过那道伤口,除了皮肉绽开痕迹,没有其他瘀痕。
“不对……脖子上并没有什么掐痕。”
云岁昭皱紧眉头:“不是割喉,也不是掐死,但又有窒息症状……难不成……”
“毒?”
她同李知韫二人异口同声。
云岁昭想起曾经母亲有教过她,有些毒药能杀人于无形。
可现场没有杯酒碗筷,吕梁死前也并未吃什么,难不成是晚膳那顿下的毒?可又该如何控制毒发时间,让他在独自一人的时间死去呢?
云岁昭的目光再度落到他手中紧攥的花上。
为什么要抓住这朵花?有什么意义么?
云岁昭伸手,同李知韫一并用力掰扯开吕梁的手,芙蓉落到她的手中,扯下那些糜烂花瓣,云岁昭似乎从中间嗅到一丝很淡很淡气味。
也不知是否身体实在病的太过严重,她只觉天旋地转,恍惚不止,再想仔细辨认那丝味道,她打了一个大喷嚏。
这味道……
“这朵芙蓉难不成有什么诡异?”李知韫同她配合极好,有什么不对立刻心领神会,“花的话,我也不太明白,不过……咱们不是刚认识一个还算了解的人么。”
李知韫指向李愿,她们刚上船时,结交到的寻妻书生。
云岁昭将芙蓉小心包住,又再仔细看了看吕梁尸体。
黄不复跟在几人身后一直监视着,看见云岁昭离开房间时最后短暂蹙眉,心底咯噔一下。
对于云岁昭,他也是看不上的,在他看来, 什么天骄,不过是明月庄脆弱小花,这种从小被人捧着,没吃过什么苦头小姐,又能翻出什么,不过是自以为是的聪明,在所有世家之中,黄不复唯一看得上的,也只有柳家柳柏元一人。
他出身低微,母亲是他父亲秦楼楚馆荒唐一夜的小妾,他看不上他母亲,同样,也看不上自己这个儿子,正是因为如此,他这个庶子,连同母亲,从小就被黄家那群血缘至上的嫡子极尽欺负。
时至今日,黄不复都还记得母亲冬日里被黄家那几个畜生推下湖病死前的模样。
还有母亲临走前相信他会成为了不起的人那句遗言。
母亲最后留,下的只有她的期望,还有脚上那双为他成年礼做的金线靴。
黄不复恨着他冷漠无情的爹,也恨着那些自以为血缘高贵的嫡出,所以他拼命爬着,像只狗那样拼命往上爬。
他成功了,他实现了母亲遗言,现在的黄家,就算是他亲爹,也要看他三分眼色!
“黄公子,敢问吕公子死的那夜,您在做什么?”
回到坐客间,云岁昭忽然问起,沉浸回忆的黄不复猛然惊醒,他重重咳嗽一阵,很快恢复往日阴毒。
“当然是在休息,怎么,难不成云小姐觉得是我下手?哼!实在荒谬!我二人多年好友,再怎么,我也不会同吕兄下手!当夜所有仆人都可作证!怎么?难不成云小姐是没招了打算污蔑好人?”
好人?哼!
李知韫捏着手中珠串,轻哼一声,能有这种脸皮的,独黄不复一人!
“那瑕月公子呢?”云岁昭转向另一人。
瑕月实在好奇云岁昭能如何逆转绝境,皮笑肉不笑回答:“那夜同黄公子闲谈后,我自是回了自己房间,当然,三楼所有人都可作证。”
“哦?二位谈了什么?谈到几时?”
介于云岁昭身上那点姐姐的影子,瑕月很乐意回答,本来这次对莫无言的局就是他的试探,不过能发现云岁昭乐趣倒也是个惊喜。
“莫约是戌时,渡船亮灯的时候,至于谈了什么……无可奉告。”
看着瑕月对云岁昭态度转好,黄不复厉声呵止:“与其在这里盘问,倒不如找些实质凭据的好!”
“黄公子说的是。”云岁昭有些想法,她决定先诈一诈面前之人。
“我曾听坊间有说,似乎这回两位公子北上,是像是在找什么人?好像叫李?不对叫……仇?”
此话一出,瑕月挑眉,似乎在赞赏云岁昭机敏,黄不复当场僵在原地,面色不虞。
“怕是云小姐听错了什么,有这时间,不如多找些线索,好救你朋友。”
回程路上,李知韫有些担忧打草惊蛇。
云岁昭按了按疼痛额头,解释。
“不管是在甲板事发,还是方才,他们二人似乎都笃定凶手在我们之中,或者说……是莫无言?他们从一开始,便排除`外部潜入可能`,像是联合成什么坚不可摧石堡,除非……他们从一开始便知道,杀掉吕梁的,是个外人,而且是一个他们一直在追寻的,也有这种动机的`外人`。”
李知韫眼神一凛:“你的意思是……”
云岁昭顿了顿,脑中已经逐步串联起所有事情,“离开时,府尹曾同我透露过,他们这趟北上就是打着为圣上胞弟桓王寻宝的幌子,秘密在找仇家人,但却于北上空手而归。”
“可如果并没有空手呢?……也许,那个人已经混上渡船了呢?”
李知韫明白过来,可还是疑惑云岁昭怎么猜到:“不过……云小姐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是态度,”云岁昭慢慢解释,“是黄不复对瑕月的态度,但看这两个人,似乎就只是同行一路,可你只要稍微退一步,看到两人背后势力,便很清楚了,你同我说过,黄不复能走到这现在的地位,都是靠着依附其他权贵,说到底,他同吕梁,也不过是背后势力的一颗棋子,而瑕月,他则代表天一阁。”
“方才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瑕月似乎很乐意同我提供消息,可黄不复却很是生气,你说他是小人性子,那就凭刚才,若瑕月真是什么无关紧要`护卫`黄不复只怕早就发作了,可他却隐忍下来,瑕月并不在意黄不复态度,黄不复似乎也得罪不起瑕月,只能证明瑕月还在黄不复之上。”
“所以……他们并非什么雇佣关系,而是合作。能让悬殊差距如此大的两方合作,那便只有共同一个目标,结合之前府尹提到的事,那就只有寻找仇家人这一件了,而吕梁的死,恰恰也证明这个人不仅存在,而且已经开始布局。”
“原来是这样,”李知韫恍然大悟,“仇家那人已经知道有人在搜捕自己,为了自己性命,他必须排除异己。”
“没错,”尽管推论如此精彩,云岁昭还是有些担忧,“可是……我还有一个不成熟想法,也许黄不复或是瑕月其中一人已经通过某种方法,或是某种特征,已经快要知道那人是谁,不然……他不会在这个时候下手,离洛中还有很长一段路途,现在下手,只能证明他明白麻烦已至。”
“那我们该怎么办?”李知韫明白此刻众人已在风暴中心,为了找出真相,她必须全力配合好云岁昭,尽量让自己发挥最大作用。
“这个嘛……”云岁昭露出一抹微笑,“只要找出吕梁是怎么死的,顺着这条线,我们就能找出那人。”
看着少女苍白却异常坚定的面庞,李知韫不由触动,在云岁昭身上,她看见了她一直缺失的东西,那是对突破什么的勇气。
这种勇气,不管是在老鼠洞,还是在这里,都令李知韫忍不住想靠近。
“为什么?”她不由自主开口,“云小姐你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云岁昭扭头,那双不断思考后高热眼眸亮的吓人。
“是为了约定……”她伸出那根象征誓言的小指,“将来可是要执掌整个山庄的人,若连约定誓言都无法兑现,又谈何庇护一方?这是我……必须经历的磨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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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有意思碎碎念:
李知韫很喜欢云岁昭,二人分别后经常有书信往来,她的家里兄弟姊妹众多,对于云岁昭小小年纪浪迹天涯很是心痛,所以书信时时常也会寄些衣服啥的。
李知韫还喜欢玩奇迹云岁昭,寄的衣服大都方便行动,又藏有巧思,风格随季节多变,不过和莫无言不是很熟,基本上衣服颜色偏素净。
直到某次几人难得遇见,云岁昭同柳柏元恰巧穿同颜色衣服,被别人夸不愧是青梅竹马,登对又仪表堂堂。
莫无言站在一旁默默黑了脸,连带着李知韫也莫名受到威压。(这时候云岁昭还不知道莫无言喜欢她)
她这人有个毛病,对真朋友会有“圣母”情节,总想从朋友口中得到满分答卷,莫无言此举一下给人干焦虑了,李知韫不知道他究竟在生什么气,每每夜里辗转难眠,反复复盘,直到小芸来信,二人一合计,总算知道了问题所在。
自那之后,李知韫总会在二人衣服上别有用心,不是颜色相同的配对,就是花纹相对的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