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约分

作者:EXEMP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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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1 章


      三月初,操场南侧的杨树抽出新芽。新生的翠绿悄然生长,不动声色地宣告寒冷季节的退场。
      日光斜射进教学楼门口。风顺着南墙往上爬,越过栏杆,吹进开着窗的教室里。
      上课铃即将打响。三楼走廊上,高跟靴踩着均匀的节奏走来。
      李老师踏进班门。
      她剪了头发。修剪过的刘海更凸显出她眉间的“川”字。
      全班人静候发落。
      她照例双手撑住讲台,目光巡视全场,开口道:“昨天校门口检查,有好几个不穿校服直接进校门的,不用我点名吧?”
      后排几个人心虚地左右看。
      “天开始热了,咱们酌情减衣,谁让你把校服也减掉了?”李老师怒视几名同学,“火力这么旺,等到冬天咱们班不用开暖气了,直接围着你坐,行不行?”
      有人噗嗤笑出了声。
      李老师睨了台下一眼,随后拿来一张表。前排眼尖的同学立马紧张起来。
      “这周,高三开始第一次模拟考试。”她停顿了很久,“离高考还有三个月。是不是觉得离你们还很远?”
      她继续说:“高三的年级第一,今天跑到我们办公室大哭特哭,说模拟卷子上有一道很简单的题,她竟然忘了怎么做。我一看,那道题正好是咱们上个月的知识点。”
      她的视线向后方扫去,“像这种学生,成绩还没出来,就知道自己错在哪,我不怕她下次考不好。”她话锋一转,“就怕有的人,面不改色心不跳,结果呢?连手里的第一都拿不稳!”
      几名同学也开始向后瞥。
      “我先给你们打个预防针。所有名次提升的人,都别骄傲。相较于上半学期的期中成绩,这一次全年级的水平都在下降!”
      李老师大喘气了一口,“这次年级第一的总分,比上半学期低了十分都不止!”
      全班人呼吸一滞。
      “这时候,谁是真努力,谁是玩虚的,一眼就能看出来。”她的神色舒缓下来,“这次期中考试,方翎,全班第一,年级第二。我必须重点表扬一下方翎。她是唯一一个比自己上半学期成绩高的人。”
      不少人发出感叹。严彬的头不自觉歪向方翎的位置。
      “同时,她也是全年级唯一一个物理满分。”李老师扣下排名表,视线定在方翎身上,“非常好。继续努力。”
      “至于这次名次下降的人,不用我多说了吧。自己有没有努力,心思在不在学习上,一眼就能看出来!成绩不会撒谎,都给我好自为之!”
      她再次巡视全场,总结道:“考试的事先说到这,班长课后把表贴墙上。”之后,她翻开教科书,“来,把心收回来,这节课继续讲虚拟语气。”
      班里响起一阵沉滞的翻书声。
      下课后,李老师直接走出教室,没有找任何人谈话。
      严彬拿起水壶,走去前面瞅了眼排名表,然后拐出班门。再回来时,他没有找任何人搭话。
      一上午时间,梁丘音都像钉在座位上似的,没有挪开半步。
      下了第四节课,谈以明轻戳梁丘音:“中午想不想出去散散心?”说话间,他的眼底泛起光来,“我刚才看见李老师出校门了。”
      梁丘音一听,意会地弯起眼角。
      “你要是觉得外面太吵,去我宿舍也行。”谈以明又说。
      “你室友不在吗?”
      “他们中午不回宿舍。屋里没别人。”
      “行。”
      两人在校外买了顿简餐,沿闹市中的小道绕回宿舍楼。
      钥匙插进锁口,谈以明说:“你在这里等我一下。”
      他进屋后半掩上门。
      里面依次传来整理东西的声音、开窗声,和喷喷雾的声音。之后,谈以明从里面推开门,“进来吧。”
      六人一间的男生宿舍算不上整洁。某些被藏匿于角落的味道,正在空气清新剂的稀释下逐渐散去。
      谈以明的床位靠窗。书桌上的布置和他的课桌风格一致,东西不多,精简又随性。
      他拉开自己的椅子,说:“你坐我的吧。”之后回身去拉对床的椅子,一双脏球鞋滚了出来。
      他想也没想,一脚将球鞋踢进床下,然后拉来椅子,坐到梁丘音旁边。
      “你室友不会找不到吗?”梁丘音好奇地问。
      “他经常找不到东西。”
      梁丘音轻声一笑。
      两人并排坐在桌前。揭开餐盒盖时,他们的手肘不经意间碰在一起。
      屋里很静。
      谈以明从柜子里拿来一个小型插卡音箱,“听歌吗?”
      “可以。”
      他在音响上插入U盘,按下按钮。电子音逐渐响起。正是梁丘音带他去买的那一张专辑。
      暖意透过窗子,铺在谈以明的后背上。
      “好久没听这张专辑了。”梁丘音说。
      “我也很少听,只有我自己在屋里的时候才打开听。”
      梁丘音侧过脸。他的耳廓刚好被阳光照亮。
      “你不爱戴耳机吗?”他问。
      “很少戴。我喜欢音乐充满房间的感觉。”谈以明拧开一瓶水,刚举起瓶子,又放下,问:“你喝水吗?”
      梁丘音扫了眼四周。方圆一米之内只有谈以明手上那一瓶水。
      “这里有纸杯。”谈以明拿过一个,摆在梁丘音面前,往里倒了半杯水。
      两人同时灌下几口。吞咽声极其微弱。
      音乐不停流动。梁丘音拿起筷子,夹走一块青菜,问:“你喜欢这其中哪一首?”
      谈以明刚想开口,梁丘音忽然抬手说:“等等,让我猜猜。”
      清泉般的旋律流淌在这一片空间内。梁丘音垂下眼,呼吸也不自觉慢下来。
      “现在这一首。”他说。
      谈以明停住筷子。
      “是吗?”梁丘音问。
      “对。”
      一曲终了。谈以明抽出一张纸巾,擦去指尖的油渍。
      “你是看我反应猜的吗?”他不由得问。
      “正好相反,”梁丘音轻轻一笑,“是你刚才一直在看我的反应。”
      谈以明背着光。不知他脸上的红晕究竟是阳光的缘故,还是他自己的温度。
      一阵风吹进窗子,吹落了纸巾。
      “我去看了排名表,”谈以明伸手接住纸巾,“我知道你不会自己去看。”他低头摆好筷子,声音轻得像尘埃落下,“你想知道吗?”
      鼓点落下,像错乱的心跳声。梁丘音夹菜的速度也快了起来。很快,餐盒便空了。
      之后,他喝光杯子里的水,伸手抽了一张纸巾。
      “多少?”
      “年级第五。跟第一只差了九分。”
      一抹微光穿透梁丘音的眼睫。“嗯,谢谢。”他点头。
      谈以明眼里的忧虑散尽,于是拿起筷子继续吃。
      “我以为我吃饭的速度已经够慢了。”梁丘音靠在椅背上,样子很放松。
      谈以明慢慢嚼着,微圆的腮帮因笑意而软了些许。
      梁丘音指着书立上面的杂志问:“我能看吗?”
      “可以。”
      书页轻轻翻过,时间慢慢流淌。

      午休过后,两人从宿舍楼里出来,向教学楼走去。
      走廊里嘈杂起来。几个午睡时压坏发型的人正在水龙头前进行无谓的修整。
      还没走进班门,教室里便传来一声高喊:“别生气啊,翎姐!你跟那长头发两人郎才女貌,你不吃亏啊!”
      “滚!”方翎一嗓子喊回去,“凭什么他是‘才’?”
      男生没想到方翎会如此反驳,忙应和道:“好好好!女才郎貌,女才郎貌!这样总可以了吧?”
      “可以什么可以?你以为你的评价很值钱吗?”
      “啧,你看你看!我就随口一说,怎么开不起玩笑呢!”
      男生身体一横,张牙舞爪地挡在门口,丝毫没发觉身后走进班门的两人。
      “啊?原来这是个笑话吗?”方翎先是一惊,紧接着换上一副无比同情的口吻,“那你这幽默感也太低级了!回家好好修炼修炼,顺便提升一下素质,等出师了再来!”
      一通输出完毕后,她的视线移至梁丘音脸上,目光凌厉又从容。
      “我勒个——”男生被噎到卡壳。
      “让一下。”谈以明冷冷地说。
      男生回身一看,下意识贴墙而站,强颜欢笑道:“哎?明子,午休上哪浪去了?”
      男生又瞥了眼其后的梁丘音,死撑着脸面继续跟谈以明套近乎,“你说你逃午休就算了,还拽上人家学霸,可别把人家带坏了!”
      谈以明挪开一步,并不屑于回答。
      这时,梁丘音走近。
      他细细打量男生一番,视线稍作偏移,目光落在男生背后的排名表上。
      表格的下半部分被男生的肩膀挡住了。
      于是梁丘音抬起手,越过谈以明的肩膀,缓缓向男生伸去。
      男生本能一躲。梁丘音的手指轻轻点在排名表底部。
      “原来在这,”梁丘音说得云淡风轻,“这么爱显眼,可别把自己挡住了。”
      男生憋红了耳根,整张脸像被水浸软的泡面饼。
      随后,梁丘音和谈以明一起向教室后方走去。
      周围的声音降下来。
      路过方翎时,梁丘音的眼神垂落一瞬,再度平视前方。
      两人回到座位上,分别拿出上课需要的书本,仿佛刚才那场风波根本没发生过。
      但梁丘音记住了一点。
      谈以明进了全班前二十。

      一节课的时间,相安无事。
      初春的阳光透过窗子,在墙壁上铺开一片橘黄。
      课间,梁丘音拿出一个崭新的笔记本。
      他翻开封面,拿起笔,正准备在扉页上写名字时,忽然停住手,将笔记本递给谈以明。
      “怎么了?”
      “能不能帮我写名字?”梁丘音问。
      橘黄洒向纸面,落在空白里。
      谈以明接过本子,“要写得大一点吗?”
      “随你。”梁丘音微笑,食指轻弹一下笔帽,“给,用这个。”
      谈以明接过笔,握住梁丘音手指的温度。
      他的手放在本子上。
      停顿片刻后,笔尖落下。
      笔力奔涌而出,压制在骨节深处,又自笔尖缓缓流出,在纸上形成横竖曲折。
      他额前的碎发随呼吸轻晃。
      最后一横落下。他轻轻吐息,放下笔。
      “还可以吗?”他问。
      字迹还未干。
      “好看。”梁丘音说。
      谈以明看着他,“给。”
      梁丘音的手盖过来,拿走了他指间的笔。
      之后,梁丘音端详着自己的名字,目光像停在风里。
      半晌,他才翻到第一张空白页,写下第一个字。

      日子一天天挨过去,风吹得杨树叶哗啦啦响,气温也稳步回升。
      学校里并无大事发生,也没什么特别的瞬间。
      直到某天自习课,恰逢老师们开教职工大会,班长关上教室门,走上讲台。
      “安静一下!说个事儿!”
      噪声小了几度,但并未完全静下来。
      “我可先说好——咱们班是全年级第一个知道的,想不想听就看你们的了!”
      几秒过后,班上终于安静下来。
      “这么吊胃口啊!”话唠哥冷不丁来了一嗓子。
      班长厉色一指,话唠哥立刻缩回去。
      所有人都在静候。
      她拿起手中的纸,直奔主题:“两周以后,学校统一组织去学工。”
      话音一落,班上立刻炸开锅。
      “安静安静!还没说完呢!”班长喊归喊,嘴角却止不住乐,“地点在郊区某技工学校,为时一周,集体住宿!”
      “一共有十个工种可以选!”她的嗓音刚好能压住沸腾的人声,“电子装配、汽修基础、钳工、电工、陶艺、焊接、印刷、木工,数控、广播传媒。”
      “太长了!再念一遍!”话唠哥大喊。
      “每人只能报一个!”班长加大音量,“注意了!热门工种的人一多,就要有人接受调剂了!大家谨慎选择!”
      兴奋与哀叹声此起彼伏,有人在大声询问能不能请假。
      “教导处明确规定!除非缺胳膊少腿,有医院开的正式请假条,否则一律不准请假!”
      班上一时间哀鸿遍野。
      “上工课的时候,班级都是打乱的,但住宿还是跟原班级走!”班长的声音渐渐被淹没。
      “几人一间宿舍啊?”有人问。
      “现在还不知道!”
      “全校都去吗?”
      “只有高一高二去!”
      又是一波喧哗。
      班长有些抵不过下面五十个人的吵嚷。
      “计算机课代表!”她铆足劲嚎了一嗓,“上来!打开投影仪!”
      两分钟后,幕布上显示出十大工种的介绍表格。大家纷纷议论开来。
      “报名截止到这周五!下周调剂完就是最后的名单!”喊完,班长大舒一口气,走下讲台。
      全班人展开工种选择大讨论。
      “班长!电工和电子装配有什么区别啊?”
      “那不写着吗?”班长指着幕布回应,“电工主要管电路!电子装配还管‘装配’!”
      “焊接不是噼里啪啦冒火星子的那个吗?这也太危险了吧!”
      “睁大眼睛看好了!”班长隔空喊话,“那叫焊接模拟工!模拟!懂不懂?”
      “陶艺作品能带回家吗?”
      “可以!”班长开启了自动回复,“陶艺!木工!印刷!成品都可以带回家!”
      “那我能印海贼王漫画吗?”话唠哥大声问。
      “我——”班长一本书甩过去。
      “班长动用私刑!我要告到衙门!”话唠哥捂头大喊。
      一时间,嬉笑声怒骂声连成片。
      谈以明看了一会儿幕布上的表格,侧过脸来,正想开口。
      一旁,梁丘音还在低头整理笔记。符号、箭头、方框交错组合,混沌而有秩序。
      犹豫了半秒,他最终没有开口问有关工种选择的事。
      喧闹还在继续。
      笑声像一张拉满的弓,忽然被一记咔哒声截断。
      是门把旋转的声音。
      有人收回了半举的手臂,有人转头望去。
      谈以明看见梁丘音稍停下笔,像是察觉到了气压的变化。
      下一秒,门被推开。李老师站在门口,眼神穿过人群,落在拉下的幕布上。
      她走上讲台,环视一圈,脸色说不上好看。
      全班人安静地等候发落。
      “我希望你们搞清楚一件事,”李老师登上讲台,“学工,不是度假。我把丑话撂在这——到时候查寝,什么音响、扑克牌、游戏机,见一个没收一个!”
      “还有,学工这一周,也算在平日出勤里面。没有正当理由,一律按旷课处理。”
      “另外就是安全问题。”她向后排扫去,“尤其是男生们!使用工具的时候注意动作幅度,务必保证安全第一!”
      她停顿一下,“班长,发报名表了没?”
      “还没。”班长回答。
      “课后发。今明两天填好,过期不候。”
      教室陷入短暂的寂静。
      李老师没走,也没继续讲话。
      讲台下接连响起拉笔袋的声音,翻书声,还有人小声咕哝着什么,像一场突如其来的低气压降临过后,再度舒展身躯的植物。
      课后,报名表一张张发放下来。纸张在桌面间传递。
      梁丘音收拾好书本,拿出便当专用袋,站起身。
      前方传来三张报名表,分别是陶艺、数控和广播传媒。上面已经写下不少名字。
      他扫过一眼,没有理会,径直朝班门走去。
      路过前排时,他看见有人手里正举着另一张表格。于是他跑回座位上,拿了一根笔,再跑过去,填上自己的名字。
      笔塞进口袋里,他走出班门。

      时间来到新的一周。
      第一节课刚结束,走廊那头忽然传来一声爆笑。另一个人在大喊:“天杀的!竟然安排老子去汽修!我命苦啊!”
      笑声透过班门传进来,被无声的空气吸收。
      投影仪亮着。名单一页页翻过去,像无声的判决。有人窃喜,有人嘀咕,有人向同桌抱怨“这不公平”。更多人只是皱了下眉,而后低头忙自己的事情。
      教室里的光线有些暗。窗外风很大。树梢晃出大片晦影,像逆时间生长的神经。
      梁丘音找到自己的名字,微微眯下眼睛,视线再度落回习题上面。
      他没有看进去。
      于是他又抬起头,在幕布上寻找。
      “你怎么会选这个?”他问谈以明。
      一阵狂风撞上窗户,玻璃发出阵阵沉闷的嗡响。两人同时看了眼窗外。靠窗的人起身固定好窗锁。
      “我被调剂了,”谈以明轻轻扯下嘴角,顺势泄了口气,“没想到之前那个是热门工种。”
      梁丘音凝视着幕布。
      前排有几个人也在抱怨自己被调剂到了其他工种。他们的名字无一例外地出现在新工种的名单底部。
      谈以明的名字也是如此。
      随后,梁丘音没有再问。他继续看自己的习题,笔尖摩擦纸面的力度更加强烈。

      晚上,梁丘音回到家时,昱哥正在客厅看电视。
      主卧室门又恢复到关闭状态,可看不见的裂缝依旧存在。
      电视音量调低了。
      “听说你们下周去学工啊?”他带着鼻音,头也不回。
      “嗯,”梁丘音放下书包,脱掉外套,“你的感冒怎么样?”
      “还是头昏脑胀的,”他干咳几声,“嗓子倒是不疼了。”
      梁丘音吸了口气,嘴唇轻启又闭上。他望着昱哥的后脑勺,吞掉了“少看电视”这几个字。
      片尾曲响起。昱哥撇掉遥控器,站起身走过来。
      “工种安排定了吗?”他倒了杯水。
      “今天刚定下来。”
      “你选的什么?”
      梁丘音拿出餐盒,放入水池,顺带洗了个手,缓缓开口道:“汽修。”
      “啊?”昱哥拿着水杯的手停在半空,不上不下,“汽修?你?”
      “嗯。”
      “你不是搞笑吧?当时我们学工那会儿,所有选汽修的人都后悔了。机油蹭到手上很难洗的。”
      梁丘音像没听见似的,继续收拾自己的书包。
      “为什么选这个?”昱哥问。
      “选哪个很重要吗?”梁丘音没有看他,“又不是什么人生大事。”
      一片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开来。
      两人没再交谈。
      直到梁丘音拎起书包回房时,昱哥又叫住了他。
      “你学完工之后,晚自习换我回来取饭盒。反正下周你不在,我也要自己回来拿。”
      梁丘音一手停在门把上,问:“你们班主任同意了吗?”
      “我今天去教导处填了申请,”杯子哒的一声放下,“自愿放弃高考资格。”
      空气凝固了几秒。
      过后,梁丘音转动门把手,走进房间,关上门。

      周五的风比前几天更硬一些。
      李老师站在讲台上,对学工一事做出最后叮嘱。
      “下周一七点到校,只准早不准晚。所有人统一乘大巴车前往技工学校。家住得远的人,务必提前出门!”
      “我再强调一遍。迟到、早退,一律记作旷课。工课按正常上课标准处理。任何私自离队、擅自更换工种的情况,一旦发现,取消本次实践成绩。”
      她的重心移至左脚,“涉及电器、工具的操作,必须严格按照工课老师的指导进行,否则安全责任自负。”
      “中午统一在技校食堂吃午饭,不得擅自外出买饭。”她扫视一圈,眉心紧蹙,“学工不是娱乐活动,有人被调剂是常态。希望你们端正好心态,完成就是目标。”
      话音落下。教室里只剩下投影仪的低频震动声。没人说话,也没人动。
      良久,班长举手:“李老师,那宿舍安排什么时候下来?”
      她顿了一下,语气平淡:“到了技校再定。”
      说完,她合上课表,踱步至门口,若有所思地环视几圈,没再说别的。

      周一是个阴天。
      街道尚未透亮起来,校门口已经聚了不少人。
      操场上,各班班长高举班牌。学生们或拖行李箱,或大包小裹背在身上,纷纷寻找自己的班级集合。
      大巴车排成一列,从校门口一路排到操场。
      梁丘音找到队尾时,谈以明已经先到了。
      “没睡醒?”梁丘音问。
      “嗯,”谈以明打了个呵欠,“今天从家来的,五点就醒了。”
      “去技校大约一个半小时车程。加上市区堵车,可能两个小时才到。”
      谈以明眨眨眼,“你知道技校在哪?”
      “很容易就查到了。”梁丘音语气轻松。
      天光从云层后透出一线亮灰,先落于操场边界,后渐渐铺向人群。学生们也慢慢地从困意中醒来。
      时间马上到七点。班长在队伍前面大声整队。体育老师们开始各班巡查。
      不久,整队哨声响起。体育老师拿大喇叭指挥各班去指定车辆前等候。
      人群缓缓移动,如一列临时拼装起来的行军队伍。
      大巴车侧面的行李舱门打开,露出车身下那道狭长的储物空间。大大小小的行李箱和背包被抬起、塞进、碰撞,塑料壳和金属杆发出短促的磕碰声。
      车门打开,司机站在门边清点人数。各班班主任手持名单,嘱咐学生们由后往前坐。
      队伍移动得很慢。等到梁丘音上车时,中后部均已坐满,只剩前排空着几个双人座。
      他直接坐到第一排,给谈以明留了靠窗位置。
      李老师最后上车,相隔一条过道,坐在他们旁边。
      待所有人坐定之后,车门关上。
      密闭的车厢里,油脂与皮革的味道混杂在一起,在阴天里愈加发闷发粘。
      前方车辆开始移动,车体缓慢滑出队列。
      不出一分钟,他们这辆车也发动起来。低沉的轰鸣从脚底传上来,压住了车内的说话声。
      大巴一辆接一辆驶出。校门口,几个高三年级的学生正悠闲地走进校门。
      前挡玻璃外,是尚未清醒的市区。沿路是连片的商铺和便利店,有的卷帘门拉到一半,门口堆积些未收的塑料筐。
      半小时后,楼层逐渐变矮,广告牌开始稀落,取而代之的是围栏、电线杆和半截断裂的路标。
      等车辆驶出主干道时,视野一下子宽了。几块尚未翻种的农地紧挨公路延展出去,间或穿插低矮的白墙民房。
      风从缝隙里灌进来,带着土壤和湿草的味道。
      当视野里只剩土地和阴天的时候,梁丘音的左肩被碰了一下。
      谈以明睡着了。
      他的脑袋半耷拉着,跟随汽车的颠簸轻晃,不时轻撞梁丘音的臂膀。
      梁丘音稍向后看去。后方一片安静昏睡的氛围,连李老师都在闭目养神。
      双人座中间没有缝隙,后面的人看不到前面的景象。
      于是,他稍稍向左挪一点,接住了谈以明下一次的轻撞。
      发丝轻挠梁丘音的脸颊。熟悉的花香薄荷味飘来,是这车厢里唯一一抹清香。
      前方是平坦的直道。
      没有了颠簸,他稳稳地靠在梁丘音肩膀上。
      不知过了过久,地平线上的建筑开始显现。最先入眼的是几根黄白相间的大烟囱。
      随后,是大片低矮的厂房和几栋方正的教学楼,外墙在常年的风吹日晒中早已斑驳褪色。
      技校坐落在一片没有高差的荒地中央,四周由铁丝网围出边界。周围没有居民楼,连商铺也不见一个。
      车内开始骚动。有人拉开窗帘,有人坐直了身体低呼。李老师被这一阵骚乱吵醒,睁开眼睛调整坐姿。
      远远望去,打头的大巴车向左拐进技校大门,后面的车辆跟着依次驶入校门。
      驶过减速带时,谈以明脑袋一颠,醒了过来。
      他的右边脸颊被压红了。
      梁丘音轻轻摆正肩膀。
      车内越发喧闹。李老师半站起身,视线向后扫去,压住了新一波噪声。
      已经抵达的大巴车并排停于一大块空地上。
      车辆停稳后,李老师再次起身。
      “下车后有序拿行李,注意不要推搡。”
      车门打开。梁丘音紧跟司机,第一个跳下车去,并深深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
      司机拉开行李舱门。梁丘音拖出自己的行李箱,顺带拎出谈以明的登山背包。
      后续车辆陆续抵达,空地上渐渐站满了人。荒山野岭忽然间热闹了起来。
      “李老师还说不让外出买饭!这地方别说饭店了,我看连野味儿都没有!”班长的嗓音传来。
      周围一片嬉笑声。
      体育老师走过来,向班长说了句什么,班长转身大喊:“按体育课队形列队!男女分开站!”
      大家拎着行李,松松撒散地列队。
      空地上人声鼎沸。
      所有大巴车均已抵达。体育老师举起喇叭,喊话道:“高一年级注意了!所有女生跟随女老师进宿舍楼!男生留在原地!”
      一阵浑厚的汉子声嗡嗡响起。
      女生们拉成长队,走入空地旁边唯一一栋建筑楼内。楼房的另一头,高二年级女生正从另一侧进入楼内。
      待女生们走净,体育老师再次举起喇叭:“所有男生拿好行李!按班级序列往前走!”
      从一班开始,男生队伍逐渐拉成一条长线。
      前方没有高楼。
      每往前走一步,男生们的心就凉一截。
      当一班队伍走入一片平房区域时,队尾十二班的抱怨声经已在遥相呼应。
      技校老师和体育老师站在两排平房中间,为男生们分配宿舍。
      “高一七班就剩你们几个了?”体育老师问。
      “是!老师!”话唠哥回道。
      “正好,你们三人一间。”
      “好嘞!”话唠哥向右一拐,第一个走进房间。
      梁丘音和谈以明随后踏入。
      这是一间四人房。房门左右两边各有两张床,彼此头尾相接。房门正对一扇窗,窗下有一张木桌。
      “我勒个去!这地方也太破烂了吧!”话唠哥的声音回响在发黄掉皮的白墙表面,“我农村二姨姥家的平房都比这强!”
      谈以明随手带上门,话唠哥大呼一声:“卧槽!”
      “怎么了?”谈以明问。
      话唠哥上前握住门把手,“你们看天花板!”他一边说,一边不停开关房门。
      门框上方,天花板一角的窟窿正随房门一呼一吸。
      白色墙皮噼里啪啦掉下来。
      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无奈的沉默中,他们达成了一个共识:窟窿下方的床不能睡。
      “正好让咱仨赶上了,要是多一个人还没法睡了呢!”话唠哥选中窟窿同侧靠窗的床位,“我睡觉不老实,我自己在这边。”
      对面两张床看上去顿时顺眼了许多。
      “你睡哪?”谈以明问。
      “靠窗。”
      梁丘音走到床位前,打量着简陋无比的床架。
      他两手用力按压床垫。垫子薄得几乎能摸到木板。他又敲了敲床头,声响闷哑。
      床垫的湿潮洇入手掌。
      此刻他只能庆幸,自己带了全套睡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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