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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 10 谷地
领主的弟弟去后山冲澡,一身寒气地跟随奥斯蒙进屋,目击这一幕的不只阿尔弗雷德一人,奥斯加坚持与兄长同睡,不知谁高喊了声:“唉,总是这样!”这场闹剧便于众目睽睽之下偃旗息鼓。显然奥斯蒙不欲与他兄弟争执,这就是每个人心中默荡的话,阿尔弗雷德并不平静,当晚毫无疑问地梦到与人用言语的藤条互相抽打。翌日拂晓,他才再在长屋前与奥斯加重逢。现在他扭头假装从未见过此人。“我今天要去坡上,希望你能和我一起。”奥斯加道,掏出个还热乎的鹅油白面包,“我得去通知他们,看看各自村里有几人诸圣日要下来过。”
“布莱雅呢?”阿尔弗雷德问。
“啊,我怎么会忘叫上我堂姐呢?”奥斯加反问,“你一会儿就清楚她是否知道了。”
二人在石桌旁咨牙露嘴地站着,热腾腾地分享完这烫手山包,一会儿布莱雅才钻出门,她今日编了两条小辫,戴了顶貂绒帽,索玛戴了只更小的,跟在她们后边的是塔特弗里德。一行人先拜访村里两条街的村民,而后才往西北上山,村中人认识这两名亚迦的亲戚,他们熟悉奥斯蒙家里所有人。说及至此,阿尔弗雷德才晓得这位女士如今正安葬在皮彻林嘉的小教堂。他显然被当作前来吊唁她的旅人,“你不好空手前去,毕竟这是她去世后的第一次诸圣日,”村民叮嘱道,“这一定是你现在来皮彻林嘉的原因吧。”
阿尔弗雷德有些游疑地看向两人:“我应当说是吗?”
布莱雅耸起肩膀:“如果你想,那就说是,我不觉得这儿有任何人会指点你做得是否对。不过或许你不该问他,老伯。我怀疑他今晚会又睡不着。”
奥斯加与他说附近居民,说起自家是如何迁移至此,他母亲二十几岁时还生活在古德蒙丁加汉姆,四十几岁时在莫尔顿,后来随着身体状况衰落,才常住在这处她一早就获得的土地。许多当地人也并非本地人,建立皮彻林嘉的人名叫皮彻,附近的村子一个由马尔,一个由托夫,住在里边的都不是原本建立它的人。她搬迁时,这些人已老早住在坡上。经过三处村子仅有一条常走的路,不远能望见丘陵绞架,有时集会便在这下边,带给她相当高朗的新识。这样听来,迁门显然是亚迦的主意,奥斯加说是的。“哎,你怎么想到迁门的说法的?”奥斯加道,“她的确把古德蒙丁加汉姆的门拔下来安插在莫尔顿,又安在皮彻林嘉。”
“她把古德蒙丁加汉姆的门插在村门口?”
“我听说是这样。我父亲帮她一起干的,还有他们当时为数不多的几名帮手:帮她作一处标记,记住还拥有这块领地。”
阿尔弗雷德失笑:“一定把那时的领主气坏了。”
“谁说不是?当时那旧领主还住在村里边呢!他就站在长屋边上,眼睁睁等着这行人大摇大摆地将木桩插在泥沙地。非常大胆,我得说,若是现在,也一定会震撼我。”奥斯加怅惘,“我母亲当初的随从还同我们住在一起。不过我父亲的队伍驻扎在沼泽对面的更北边,过冬时你别想看见他们了。”
“挺好的,我还没想到如何应对他们呢。”
“我没想过你想要会会他。你想要见他吗?”奥斯加歪头瞅他,“他会亲自找你,如果他打定主意。不过说到这儿,我也有问题得问你。你对奥斯蒙说了吗?向他讨要圣遗物,趁我不在的时候。我得声明,倘若他本人不介意,那我也无从异议;但我真意外,你见他这副模样竟还要拿走圣物,我还以为你富有恻隐之心。他那名朋友竟也顺着他的意,我还以为他很有主见,这俩高挂树上的臭裤衩子没有一人听从我,真是要命。我揣测你还没与他聊过天,奥斯蒙对他相当中意,他俩私下交谈就好像在鸡舍里燃烧牛粪一样密不可闻,我的领主几乎飞快地要被他给偷走了。”
“你谈论他人很多,大人。”
“嗯,我不该吗?你知道在我的领地里大约生活着五六十人需记住他们的名字,而这人的名号我从未听过。”
“那你觉得他是个怎样的人?”
“这个,我不像我兄长那样了解他。他最初不只自己一人造访皮彻林嘉,有一名同伴,将他扔在长屋里就跑了。而后奥斯蒙的盛情邀请恐怕会将他在这儿留到第二年;他会是个老实稳当的人,倘若他依言照做。至于他的意图,谁能晓得他人刻意隐藏的事迹呢?我没见过他的脸,也没见过他的坐骑。我与他仅有前往教区的同路之缘,就在这条路的更北边,按照我兄长的主意,前些天他却抛下我一个人回来,个中下作让人不屑称谓,但省不得教埃德加那样多忧虑的人大惊小怪——一个人怎能给主人家带来这么多麻烦?无稽去寻找客人的过失,大概算是我迷路了。”
他们来到一处比较平缓的坡缘,毗邻树林旁的堤道,二人俱拉着脸,不让自己走进险地。那一行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走到临崖,上风口且露出索玛的帽子,她双手叉腰,发出一声:“哈哈!”鸟雀扑棱地飞远,回音消散时,塔特弗里德上前,也发出一声“哈哈”。而后布莱雅也上去,“哈哈!”她沉重道。凹陷的丘谷嗡鸣了,像是某种胸膛隆隆的笑声一样。阿尔弗雷德也想有样学样,奥斯加捂住他:“不,你不许玩。指定有头丑陋的怪物藏在山里,我小时候也这样玩过,被它狠狠嘲笑了。”
“奥斯加,别逼我揍你!”阿尔弗雷德拂开他,“你与我认识几天,又在说什么傻话?我希望你明白,过几日我朋友与他的朋友也要来,我是说,埃格伯特和埃德威格,我指望你没忘光约福维克的事;他未必会像我一样好说话,看在上帝的份上。如果你没对艾勒做什么,那就让他知道你没做什么,然后他会帮助你很多。”
“你听着很信任他。”奥斯加说。
“我是。”阿尔弗雷德道,“我像信任我自己一样信任他。”
午间吃饭是奥斯蒙的家臣到村口迎接他们,阿尔弗雷德一面与他的亲属随之走进,一面与先前的伙伴挥手暂别。时至今日,他依旧觉得奥斯加的内心让人难以了解。他面容公允地清俊,几乎人人都记住他长着双备受青睐的灰眼睛,却主动而态度模糊,只可描述是一个不可捉摸的时近二十的年轻人。他的兴趣不被知晓,热络地在铺毛木椅上团起身;善举寥寥,彼时至多被称为良善之徒。阿尔弗雷德不知他喜欢什么,也不知他打算什么。这样一个人在他心底留下冰天雪地的寡言之貌。与之相比,他兄长的行动鲜明许多。鲜有人不记得他某刻做了什么。
奥斯蒙的厅堂与他人同样宽敞,是一间五十盾的长屋。清凌的阳光漏隙下,屋子的一侧坐了三名贵族,是奥斯蒙辖属领地的中年领主,靠近他的一头坐着他那朋友,与奥斯加、布莱雅与阿尔弗雷德微微抬颏。奥斯加与阿尔弗雷德挑其对侧依次坐了,布莱雅坐在上首。而后便掠过仪容朴实的大贵族了。前天那名老侍从穿梭上报在旁,他是奥斯蒙管家的堂弟,从年轻时他们便跟随亚迦,又作家臣跟随她的郡长兄弟。二人脸廓都很狭长,有种常掩树林间的浅淡肤色。其间侍奉碗碟的侍从有六人,面貌都很年轻,一些来自奥斯伯特的军中,一些来自附近人家,譬如其中有些家住赤杨溪,便是埃德加的邻居旧识。后者如今正站在奥斯加身后,见人瞥来便省不得挑眉又撇嘴。“你先前那名侍卫呢?”奥斯加小声问他。“他不在,想必就是他自己的主意。”阿尔弗雷德回。既有传菜的,便又各得有洗切炖酒掌事,隔门引布扇炊火,其间热水流转不得停。这些人在莫尔顿便与亚钦加斯纠葛颇深,如今不过是家中近臣寻常问话而已。其外还有二人未至:一是亚迦的亲徒弟伊恩弗莱德,她目前未出家地作教堂洒扫,二是铁匠阿基的亲人,他的儿子是奥斯蒙的侍从。便是不拘于等他们,那身穿红袍的领主先开口了:“我听说你这儿昨天有争吵,奥斯蒙。你和你弟弟晚上闹得不太愉快,你们吵架了吗?”
“我与他之间没有什么不开心。”奥斯蒙说。
“我见你们昨夜灯照到很晚。发生什么事了?”蓝袍领主也问。
“只是我喜欢夜间读书而已。”奥斯蒙答。
黄袍领主说:“我听说你支使你弟弟去旧教区,就在我领地不远的山上,因此他拖延了两三天回来。你没有谋害他吗?”
“我的侍从阿基森与埃德加都随他同去,还有我的朋友。”奥斯蒙交叉着手,“他现在就坐在这儿,可以请他们作证,倘若你想。”
“不必这么麻烦,”奥斯加说,“我兄长没有对我图谋不轨。”
既然郡长兄弟间未生龃龉,于是诸人照例询问正事,便是得讨论艾勒下葬事宜。“我听说他的尸体运到了弗兰恩堡修道院,还有些伯尼西亚人作陪。他打算被葬在那儿吗?”红袍领主问。
“我不知道,他没告诉过我。”黄袍领主说。
“我也不知道,毕竟他现在已经是个死人。”奥斯蒙说,“我想或许你们应当先问问他的女儿。”
“‘他’,”阿尔弗雷德说,“你们一般这样称呼国王吗?”
“有什么不妥,阿尔弗雷德?”奥斯加问。
布莱雅说:“不,伍尔夫赫尔不打算把他留在自己的领地。”
“大主教也在弗兰恩堡?”蓝袍领主惊讶。
“他打算允许我将他带回我的地方,皮彻林嘉,斯垂恩沙,看我如何方便,或者使人将他带去伯尼西亚。我总觉得后者不是个好主意。”
“不太好。”奥斯蒙道,“并且皮彻林嘉的教堂墓地已经很拥挤了。我想他会适应埃德温的地方。”
“我还有另一问题,大人。”蓝袍领主道,“我听说艾勒国王死得不太自然;更直接地说,他貌似是被谋杀的。我的侍卫在弗兰恩堡似乎看见他有张相当让人惊惶的脸。”
“你的侍卫偷看我父亲的棺材?”布莱雅问。
“你的侍卫私下去看他?”
“我听说的第二天就告诉你。”
“无所谓了,我兄弟比我更了解他去世时的情景。”奥斯蒙道,“奥斯加,你来说?”
“几天前我去约福维克回禀我叔叔,那时他正出让圣遗物,但我到殿上时他已死了,似乎是有人冒充我们的领地在酒中投毒。那壶上写的正是如此:从亚迦的亲戚提到大主教,从皮彻林嘉到古德蒙海姆。在场的除了我们的朋友阿尔弗雷德,还有我父亲的私生子,埃尔梅特的奥斯瓦尔德,以及约福维克的地方官埃格伯特,国王似乎正举行私下的会面,与我一样稍后赶来的伯尼西亚士兵入室所见正是这几人。”
“还挺坦白。”一名领主道。
“并且奥斯瓦尔德飞行了起来,我不确定他是否飞离了约福维克。”阿尔弗雷德道。
“这都是后话了。如何会牵扯上埃格伯特?”几名领主问。
“怎么,你们都认识他?”奥斯蒙的朋友问。
“他父亲曾应当继承皮彻林嘉的土地,他是先国王埃塞尔雷德的远房亲戚。”
“噢,另外好一脉皇亲国戚。阿尔弗雷德,你神情凝重,又是为什么?”
“他是我的朋友。”阿尔弗雷德说。
“你交朋友倒快。还有什么我们得知道的吗?”
“还有另一人曾出现在大殿,”阿尔弗雷德继续道,“是一位自称名叫佩加的侍从,他不侍奉在殿里,我在约福维克从未见过他。倘若他值得被纳入怀疑,我想这比较可悲。我们不清楚他是受人指使,还是自愿去谋杀。他披散头发,眼中颜色非常浅。”
奥斯蒙从未见过这个人,几乎奥斯加也要将他遗忘了。听着似乎艾勒死因未定,然而不影响他终将葬在某处属于奥斯蒙的领地,仅需商榷地点而已。说罢,领主又闷闷地咳嗽起来,“先吃饭吧。”奥斯蒙说,于是挥手致人布菜,众人亦毫不客气地用餐。他侧过脸,仿佛难忍地不去看每个人享用,双眼却好似一对舌头,恨不能舔过各个杯碗。他的属臣领受完招待,领主仍保持着这样的姿势,也不发一言,支着脸坐在上首,直到布莱雅与他的朋友送客回屋才施施然起身,登时目眩地栽倒。“兄长!”奥斯加失声大喊。众人速将其抬到床上,薅下他的大氅外袍,又用亚麻毛毯裹紧他;解下鞋袜,那双肢体赤红发脓地肿胀。奥斯蒙双手紧紧交叉在胸前,牙关紧锁,震颤的面颊上汗水如淋地落下,卧房中赤火熊熊,燃烧地其侧放着不明所以的大木箱;他弟弟站在他身边,阿尔弗雷德递上毛巾擦拭,奥斯蒙紧抓住他的朋友,“不,”他双眼艰难紧盯着阿尔弗雷德,“你留下!”
“你想要如何呢,奥斯蒙?”后者质问。
“我很清醒,从未要求过你什么。”奥斯蒙说,“让他留下!”
领主如潮水般屏退了所有与他亲近的人,木门外的灯也熄了。奥斯蒙委扭在床上好一会,如一根遭烟烫过的蚯蚓,无声地大汗,搏击了好一阵才攀起,示意阿尔弗雷德去拿一本架上的书,缓倚在床头看了,却又掩目潸潸。“你与奥斯加相处得怎么样了,阿尔弗雷德?”领主背朝着他。
“还算好,”阿尔弗雷德说,“他不是我全然陌生的一种人。”
“如果你这样以为最好。我担忧他会无处可去了!”
“你爱你的兄弟吗,大人?”
“我如何会不爱他呢?”奥斯蒙转过身对他,“你怎问出这样的话?他可是我弟弟!我爱他比世上任何人都要多。倘若当初布莱雅不在我家,那我就会只爱他一个,即便视她作我妹妹,现在我也同时关照他俩。我将他抱持得最近,当他还需人抱着时,最珍视他,现在与十几年前没什么不同。我情愿将他比作那树上闪耀的青苹果;我情愿将他比作珠串;我情愿将他比作雪山巅上第一捧石榴,可谁知未必有人在我堕颈而眠时将他采撷呢?我实话告诉你,阿尔弗雷德,我不知晓他如何会相信并偷取圣物,但事情至此我已不忍心责怪,何况他是为我才犯下这等事,除了担忧,我心底里的高兴比什么都多!我不会神志恍惚地替他顶罪;替罪对他不好;但国王竟与圣遗物同时失去,多么不幸的失误!如果我的人知道,也会震惊地远离他。照这么看,他不如当真刚犯过事才好,让他们认得奥斯伯特的幼子也颇骁悍,固然全新地晓得他,又怎会生他的气呢?”
“好领主,”阿尔弗雷德说,“我也有话得与你说明白。我愿意驻留在这里,是因为没有一件事情比目击人死去对我打击更深。我已见识艾勒的死,不确定这段时日还能承受更多。你的弟弟很牵挂你,我看见他离去时愁容惨淡。你知道,越靠近夜晚,夕阳越快地下沉,你应当直白地将你的顾虑告诉他。”
“倘若我未必像你以为的这样看得起他呢?”
“有什么会改变?”阿尔弗雷德责问,“他便该遭你恨吗?”
西撒克逊人在府里陪他坐了许久。等他出来,候在档口的奥斯加巴巴地挤进去,那朋友看他一眼,也跟着进门。阿尔弗雷德又觉如被打了一耳光般耻辱。他漫游在主人家之外的山林间,只觉天地浩广,神思不属,委坐在一块黄白的大石头上,也不知是否曾睡着。直到夜间,那个幽影般的人才寻来,悄声问他:“阿尔弗雷德,你怎么一个人坐外边?”阿尔弗雷德有好一会儿没答他。那人捏捏他的手指,又说,“除非你想待在这儿,野外的晚上是很冷的。”
“我没有执意走远些。”阿尔弗雷德看他,“如果再往前边走,我担心我会找不到来时的路。”
“噢,是这样吗?”
“我揣测是的。”阿尔弗雷德又答,“里奥夫温呢?”
对方轻快地笑了。“噢,你先前不在村里,怎知我没有比你先遇见他呢?”
二人从石头上收拾起身,树影很浓密,夜空下一个人也没有。漫步在荒野小道,一会儿月光才乍而显现,草尖霜晶点点地亮起,轻微起伏有如幽蓝的波光。“我从没想过你会在诺森布里亚。”阿尔弗雷德道,“为什么呢?”
“我也从未想过你会来。”对方说,“是为了圣遗物吗?”
“部分是,不尽然。我寻常地完成我的工作,逐渐发现这地方有许多不便捉摸的奇妙之处,让我惊讶于别人的不同。”
“我听说你新交了个朋友,他的名字是埃格伯特。”
“他是!他是个正直而谦逊的人,对与他不同的人抱含怜悯。是铜门市场的地方官,名声比他自己的名字更响亮。我想倘若他愿意,他一定可以广结善缘,现在我怀疑他是否有这份心思,但不妨碍他心志纯然,是一种众人皆知其刚硬的温柔。你觉得奥斯蒙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嗯,我认识他也不算太久,认识他的来信,在认识人之前。要我说,他是出生前就注定的朋友,胸怀宽广却心思缜密,壮志满怀因此器量狭隘,我认识他时已是愁雨纷纷,坦率地辨认自己的成功与失败,在这村庄里亦有许多我先前不熟识的知识;而这才是他的为人。”
“听起来,”他说,“听起来我还浩瀚地未曾了解他。”
对方笑了,“你是在嫉妒吗,阿尔弗雷德?”他们站在山脊上,俯瞰地向下,这人厚厚的黑裘裹紧他,“你看,皮彻林嘉主要有三种作物,混耕大麦、燕麦与单独的黑麦,隔着桤木一溜的丛林,先前那边有果园,是教会的附属物。上下有些冬季时变浅的池塘,时而有天鹅觅食。每隔一个月,村里会派人前往莫尔顿,那里的集市在周一、周三开,而一年中最大的聚集在明年二月,他们称之为圣瓦伦丁节。我发觉即便是完全相同的田地,它们的时间都有快慢,不在一道秋风中同等地变黄。我乐意日后将这简单的浅见分享给别人,现在我告诉正站在这儿的你。”
阿尔弗雷德说:“我愿意感谢你,但更多的是惊奇。我越多地认识世界的广大,越深地感到自己的渺小。星星恒亮无比,一石一木都活得比我更永久。你知道大树长久地存在,但它的树根穿破我们正站在的土地、穿破我们之前人的土地、穿破你我无法了解的人的土地,抵达某个深远的火心;你知道叶间总有林涛,而它在晚上更广阔,它尚未生长的枝叶与同胞说话,而它又将延伸往何处去呢?我所知越多,便越发感到惊奇:难道别的声音不总是比我洪亮,而那光球便正长久而明亮地萦照于其上吗?”
“我理解你的想法,我独自的市民。但你如今来到我身前,你心中的声响也永远较其他人更雪亮得多。倘若处在永恒的花园,果实似乎时时都触手可得,但那鲜活的滋味引人痛苦,因你是瞬时的而化作刺痛;然而流水注定向下,因此冰冷且响亮,世间造物不正由变化的痛苦而显得生动吗?我感到层层叠叠,其下是妙不可言、又不可探知的事影。可火焰清晰点亮人的血液,思想如水,躯体又化作土壤,呼吸回归空气,你我交谈未必没有时刻采纳他人的吐息,这些都不可见地发生着。”
“你话说得聪明,我唯一的城市。也许伸手描摹遥远的天象乃是我庸人自扰。我应当清楚有什么会给我,清楚我已经有什么:要知道,我所收获与的已经远超于旁人,倘若将视野放在未获赠的狭小之物上,那便连真正珍爱的也要一并失去了!我深切地知道它,但年纪或许不支持我立刻就了悟,需得回程才能理解。你说得很有道理。”他们手牵着手无人地在山林间漫游,阿尔弗雷德忽然栽倒,对方搀扶他。在一处遗址前,西撒克逊人先在横断的墙上坐下了,那人坐在他身侧,问道:“所以,你与奥斯蒙说了什么?”
“嗯,就是你知道的那些。”阿尔弗雷德说,“还有他借给我一本笔记。你读过吗?”
“还没有。你拿到了引你往北方的理由?”
“你怎么知道的?”阿尔弗雷德记得自己从未说过,“我已经得到了。你想读它?”
“不。”对方看着他,“我想要你读给我听。”
于是他们架灯,用阿尔弗雷德的蜡烛与火盒,干苔毛茸茸的,一旁的突石是恰好的照明台。“她说,”他念道,“她说了一篇关于黄水仙的小诗。‘比之鹅喙更鲜黄,比之暖木更辛香。任意生长于山坡,给人快乐的勇气。’”
“听着像是谜语。”
“如果要这么说,对面有一首更像的。‘黑夜的梦境,总在寂静处高声飞翔。鹰隼之眼,抵达空洞的山峰:夏季穿堂,潮湿倾倒的瓶罐;树杈似的脚印。’像是在说恐惧。”
“还有幼儿的童年。一种东西,当时给她带来许多烦恼。”
“我想这已是很后来的内容了,我不确定;我觉得你可能想读这个,她曾去某处山洞探险,就在汉姆顿郡的北边。她说那山洞的岩壁上有名老妇人在打坐,修行直到斋期结束。倘若她的子女给她送食物来,她就下去吃,倘若没有,那她就甘愿地在墙上饿死。说罢她传播关于圣西缅将把她化作阳性的信仰,吓得她飞快逃走了。”
那人躺在他腿上,咯咯地笑起来:“还有呢?”
“还有一篇与之相似的:‘看哪!一头恶龙应对勇猛之手。激烈地缠斗,用口脚邦邦撕咬,喝酒正是如此,翌日才发觉盖在街头与一只家猪。我不会告诉别人,因为这事发生在大主教伍尔夫雷德的庄园外,他和我丈夫关系不好。我不会让张贴的树之外的人知道,因为他说我是个只识拿鱼竿的助手。’”
“然而后来她与他一同来了诺森布里亚。”
“她与他一同来诺森布里亚,在他们与大主教伍尔夫雷德和好之后。但在这之前,我发觉有件事我不曾预料。你知道吗?西奥诺斯不是他在坎特伯雷唯一的可能继任者。要以师生看,伍尔夫雷德的高徒另有其人。”
“不奇怪,他大概也不像他说的那样来自麦西亚。”
“你就是这样在他面前辩论吗?”
他们又一起读了好些诗歌,有摘抄的,有阿尔弗雷德更幼时就读过的,有些她的亲闻纪载,还有一些珍贵的历史评述。想要一一将其细数不切实际,况且转写他人私语是非常无礼的。阿尔弗雷德一边阅读,一边有时打量着枕在他膝上月色下光洁的脸庞。他的面孔因沉静而熠熠生辉,双眼如星般明亮。有多少人能在远方找寻到失落之物呢?二人就这样蜷缩着,未及天明他们便已早早回到屋里了,夜深的幽险是珍重者分外不该知晓的。后续一些内容,其文字大致如此:在最南方的南方有一位年轻的女士,她的母亲是半是海洋、半是陆地的领主,其权力又继承自其父,她姥爷是海上的领主。她自出生起就从未离开她母亲,于是人们一般用侍女敬称她。没人在森林之泥地外遇见她,她总是一半藏于阴影,一半如白茫茫的射线;她的行动滞缓,不喜爱在人音湍杂处出没。即便如此,有人目击她总是要亲手用石槌惩戒凶手。而在更东北部,在诺斯弗克与苏斯弗克的地盘,有一伙骑马抢偷的男士三胞胎总从沿海到沿海地游荡。据说他们的面庞都很软实,挂在腰间的铜酒壶却总因恼火而发红。他们总是在饮酒误事时杀人。在更遥远而遥远的北方,群山的东边有一位孤身一人的骑手,她独行却非常危险,因为她有三颗心脏。她毫无理由地击杀旅人。还有一名金发的好汉,他双眼巨大地好使,他的领地随心意在北海与内陆流转,知晓任何他必须的谜底,眼喷金龙却少吐箴言。还有一种东西,它盘踞的土地夹在这几者之间。它幼时为农户养大,所以大致是无父母的,胃口极大,喜好活生生地吃马。然而它的性情与那位侍女一般罕见地孤僻,容易被驱赶,在极痛苦时退缩进山洞里。
(笔者暂注)这里原本存在着一份奥斯博嘉在829年是如何在诸圣日与亚迦一同来到皮彻林嘉,并且看她如何夺得这片土地的会议记录。我无意诟述她的写作在同时期是疏漏或次等重要的,并不打算顶替或概述地挖除它。她的确是位书写通俗乃至虚构题材更多的作者,这毋庸置疑;但我们不应忽略她同时一以贯之地坚持对直接经验进行详实记述,更不应怀疑这样一位实在的、在场的,并在同代罕见地按捺叙述意图的作者在宣称“愿主知晓我的意念诚实无欺,没有对其他同胞乃至神赐权力的毁谤,所作所为只为将事件记载”时,对其所作发言不是诚恳地相信;然而究竟在多大程度上我们应当相信史学作者的态度与视角,而非简便复用其所述客观事件,究竟多大程度上她进行时代性规范的表达,无论是积极尝试还是无意间窠臼,即便这是一位较孤立的写作者?统述地说,当时的叙事材料倾向于用突出的行为来标注显著人物,一种高贵出身的描述通常为人物担保了更高贵的品行。概括性地来看,她记述了亚迦是如何隐瞒并将她与埃塞尔伍尔夫带来皮彻林嘉,从而使新晋外交力量在中立时助推她自己的政治主张,获取她祖先固有的土地;在场的除了亚迦的同行者,还有皮彻林嘉当时的领主,以及伊恩雷德的儿子埃塞尔雷德作为前者的亲戚,从而可以想见此事与当时诺森布里亚王室的关联。然而没有我们已知的埃塞尔雷德的兄弟的依据,他的婚姻家庭亦没有证据,这让奥斯博嘉主张其时年仍未作王储似乎是孤立的说法,尤其伊恩雷德在位有四十年之久,以埃格伯特为例或考虑地缘压力,至少值得假设其具有一位稳固继承人。而后在会议末端奥斯伯特三次高呼“我是咎迪的奥斯伯特”并谋杀时任领主(“用匕首持获他”,她写),这让领主的儿子将要与其决斗,而王子埃塞尔雷德从中调停,使得奥斯伯特需听从王室的处置并处以罚金。奥斯博嘉似乎打算表示此事发生在亚迦获取领土之后,给予后者一种十分高的合法结果。引人注意,她对奥斯伯特的描述与亚迦文本口径高度一致,不得而知这两位熟识的作者是在写作时就互作参考或是有意相互引用强调,奥斯伯特的相关材料几乎尽是分散以及国外的,这让与其更近的材料(甚至是直接经验材料)正是出于距离而值得怀疑,但我们无法声称一个人做过一件事就不会做过另一件事,一个人军事上卓越未必不会在另一些时刻鲁莽。同时,将两篇记述由于态度上的接近就简单归并为同一份材料是草率的,至少就写作时间而言,亚迦本远晚于奥斯博嘉。
亚迦的写作几乎尽数遗失了。微妙的是,她曾经将奥斯博嘉的笔记搬运至代拉,而由于我们不得底细但广泛认知的原因盎格鲁撒克逊时期诺森布里亚的世俗文件存量极少,反倒她自己的作品部分存留在后者的家系里。提及皮彻林嘉,在地点宣称上奥斯博嘉将亚迦的口径更多与拉斯廷厄姆联系在一起,这让在经济或政治实质需求之前,她做出了更多精神动力上的要求。这在十分意外的时候解答了我关于获取皮彻林嘉领地理由的困惑,或许在对其祖先的关注上亚迦确有不为人知但显著的个人动机。需要知道的是,亚迦或许是古英语塔西佗译作存世最早的译者,她自己也有专门的历史评疏,我们不应怀疑她是否持有某种史观或形成个人具备的写作态度,然而在本文中她展现出了惊人的天马行空,其笔迹与口吻使人无法否认它与翻译出自一人之手。总结地说,亚迦写年轻时的奥斯伯特有种传奇的笔调,她以十分一气呵成的笔法描写了他离开皮彻林嘉后是如何寻找他弟弟、又是如何完成王子的旨令返回约福维克的。概括地说,其中有种激情;我十分确定这不是针对奥斯伯特本人的激情。
审慎地推断阿尔弗雷德究竟在何种程度上对她们二人的材料进行转写引用是必要的。我们警醒地知道他是一位对立场很有自觉的写作者,即便这似乎是一篇相较自由的写作;这就像我很难立刻认定奥斯博嘉没有至少在暗示上存在对E王室贬抑,是因为我对其王室经历存在先验颇民族道德的认识,而这样的道德倾向正来自于她孩子的影响一样。他往往选择措辞别有意图,在自己的政治性上更是随处显露且严谨的,我不得不为他将前文与后一件事联系在一起感到非常困惑,以我较唯物的逻辑而言,这其中隐藏着一种我必要被说明但不甚明了的因果,似乎在他自己看来正是不解释使得神圣显现昭彰。
在弄清这道布满迷障的鸿沟之前,我想起前些天与同组同学的一次交流,我之前读过的一本通识读物提及上帝的知识是关于一个永不会消失的瞬间的知识,由此赋予当前事件以必然。这似乎是预定论中关于永恒的一个经典表述,因此以人的角度看这些事是未来,但在上帝的角度是当下的。这种描述在当前时空观存在一种更新被谬读的风险,即将神理解成存在于更高维度于是时间不可限制,这显然曲解了前者自形而上的本性下降至形式的本意,倘若上帝是全然的,那么祂应当存在于任意维度里。他听见并且同意我的说法。而另一件事发生在此后,他进教堂去做礼拜,我在门口等他。我不由得想,倘若形式是自本性之上的显现,并且上帝是总体且无处不在的,这听起来十分像另一种我们更熟悉的表述,即能量不会凭空产生或消失,物质的形态是由能量聚合方式决定的。我一时被这种念头擭住了;我无法否认以已有的知识我会如此描述世界,并且打从心底认为这是我所知的事实,但我同样无法否定倘若有人愿意,他或许可以将造物描述成上帝意志的显现。(且不论其中物质的来源与精神的来源吧。)霎那间我意识到将一个有神论者转变为另一种有神论者是何等天然更轻易,如果你相信某种东西存在,它就能迁移地被说服成另一种,我头一次在自认最陌生的领域上感到与研究对象如此接近。
然而我并未研习皈依史。若是相反,许多现在让我忧心的事或许将不复存在,譬如一种窄时或许只能归类于微观史又无法免除政治史陈词规范的怀疑,譬如我的工作究竟是否还有后继研究者。我的上一刊已使我陷入相当的不义处境,可我还是迫不及待想要重返约克。今天来这儿只因为我对象说我已到了需驱魔的程度(我揣测他是在开玩笑的),教堂里大约正赞颂米迦勒,这消息应当能使他开心些。
与此同时的弗兰恩堡,亨伯之主躺在高坡之上。他沉默地宁愿被忽视,则无人敢将他下葬。两名同伴在此守望他,一名仍旧醒着,与他同行的小修士等待晨祷到达。正是这时,木棺阵阵发出哀鸣:“疼痛,疼痛!如何能承受更多?若我已然长逝,为何听见的声音仍旧多?不守信用的何洛萨,与其兄弟合谋,一个获取领地,一个背叛我;贪得无厌厄道夫,窃取不属于他的财富,还想向乌尔德讨因续果!伊欧帕之子倒公平守正,但远见不如他期望的多。我听见另一道脚步,厄道夫的后裔,我怀疑他是与其祖先肖似的小贼。”
“是什么声音?”小修士害怕。
“只是风而已,弟兄,冷风让棺材木头起翘,恐惧捂住你的耳朵变聋。去叫埃德威格来。”埃格伯特对身边的小修士道,“你想要怎么样呢,陛下?”
“我曾经借你一匹小马,它似乎被你家里人偷走了。”
“它是的,陛下。关于此事我比您更悲伤。那时我意外被困在沼泽里,它曾经也是我的朋友。如果必要,我可以现在支付偿金给您。”
“无所谓了,你也不是什么像样的武士。”艾勒道,“现在我得关照我不得不关照的人。唉,我真是愚蠢,多余去与别人一同生活!我想起我兄长的次子,奥斯伯特之子奥斯瓦尔德,他虽奸险却不是什么无谋之人。我兄长将他生养在山林里,想要的能通过他自己的道路而得,他能从我的死亡里得到的最少。我必须说,你不必也最不值得刁难他。”
“我会记住的。”埃格伯特说。
艾勒又说,“至于他家老三,你不必管他。一个人未及三十算是英年早逝,三十后就得给自己拿主意。据我所知,奥斯伯恩莫名地生在军营里;自懂事起,他就很清楚自己仰仗的是同吃住的手足兄弟。他当自己马一样,我兄长的下属待他亲近。为什么我需操心他擅生的孩子财产事宜?
“至于奥斯蒙与奥斯加,这是最让我头疼的。我兄长更喜爱他的幼子,奥斯加机灵又狡黠;奥斯蒙无甚礼貌但敏锐且聪颖,我最喜爱他。我兄长曾将他的私产都交予我,当他不在时替他打理,他希望它们主要都被他俩所继承,这也是他们母亲所愿,然而如何划分却并未说清。如果都交给奥斯蒙,恐怕要让他的继承人弟弟不快;如果都交给奥斯加,恐怕忽略了奥斯蒙仍旧是郡长。如果他俩没长在一起就好了,横生出这许多毛病!”
“陛下,这些事可以待会再提。您究竟是怎么死的,究竟是谁要害你?”
“我怎么知道?难道人死后就应当知晓一切吗?”艾勒说,“平心而论,我觉得我不像是被毒杀的,我的脏腑没有火烧火燎;也不像是被仇杀,我的心中没有怨气。它似乎发生在与我很近的人身上,我不感到凶手与我有很大差异。然而他的语言却与我们不同,我揣测他辈分比我年轻。”
这时埃德威格赶来了:“他都说了什么?”
“他的遗嘱,”埃格伯特说,“还有无甚帮助的随机证词。”
“对于我出众的大女儿埃塞尔斯瑞斯,”艾勒道,“我实在是没什么私产。我曾打算将王位传给她,但是否有打算还得看她自己。听说她母亲已打算让她继承贝班堡,那想必统率的几间堡垒也都将留给她。我兄长的队伍亦有一半要给她。倘若她继承我的王位,将比其他几人加起来都要强大。如果她志向如此,我还有几桩地契尚未打理,它们都是代拉边陲的坡地,襄及米德尔斯堡,还有一桩比克雷刻还要早,孰去孰留的决定都留给她。
“至于我的小女儿布莱雅,她有她自己的修院,这点我不必烦恼;但她辗转于多个家庭,关于她得到什么我有疑议。她曾生活在悬崖上里格的家里,斯垂恩沙旁的戈德伯勒;里格的子辈有十人,到她这代有三十余人。照我看,无论如何得有三十分之一的财产分拨给她。而我嫂子亚迦与奥斯伯特,他们家里也养育了奥斯蒙、奥斯加与她三个孩子,如果奥斯蒙获得很多,那她应当获取同样多。”
“您是什么意思,陛下?”埃德威格问,“您希望我们从旁辅佐她们吗?”
埃格伯特不说话,只抱臂而对。棺材油墨般的吐息与哀叹氤氲在廊前空地上。“唉,最让我忧心的,”艾勒说,“最让我忧心的,是奥斯伯特不在这儿!如果他在这儿,我哪用处置这些事?将王位留给他,也不必废话这许多!如果他终有一天要离开,又何必将我强扭回家里?如果他必定舍弃王座,又为何大言不惭会征服它?我从不避讳我想念他,疑惑他如何能一走了之离开得干净。别人嘲笑我、辱骂我、痛斥我,我都不甚在意,可怎能将一个人遗弃在不属于他的土地?”
幽魂的声音愈发愤怒地壮大,赤红而变得十分可怖,“狡猾捕手厄道夫之子,听我说话,你的亲友一些坐在这一头,一些坐在另一头。险诈无匹的奥斯伯特,自梁上跃下将老领主搏杀。在场的亦有国王之子埃塞尔雷德,还有与他同行的堂弟埃德雷德,那是个约福维克人。他是老领主之子,王子匆忙拉扯他。‘我是咎迪的奥斯伯特!’凶手言,‘厄道夫辱我家族声名,我势必要他的家庭血债血偿!’‘你这低贱的伯尼西亚人,我必要杀你!’埃德雷德喊。长屋一时油迸影绰,人心惶惶。王子自知不宜久搁,急智之下推出一建言:
“在这代拉的边境上有一伙怀明人,他们自北海上岸,曾作劫掠者,驻扎于罗马哨塔下的浅色沙滩,距离皮彻林嘉不过半天远。这伙异乡人个个是游泳好手,半边披发半边作辫,鱼皮的衣服让人青春常驻又灵活无比。一条大鲸鱼神出鬼没地伴随他们,便是这样教他们海上无人匹敌。倘若他们是合法的,他们不与邻居来往;倘若他们不合法,王师与教士也尚未去打搅它。言至于此,最聪明的勇士必然已使意思于心智抵达。如果奥斯伯特有勇谋,正如他表现的这样,前去将其拿下,如此便将功抵过,获得的财富任尔先拿;否则就少不得受仇敌决斗,他未婚妻新取得的领土也不得不用作赔偿。
“在这之前,那韦塞克斯的女士开口,她认识这些人不过半周,敏捷地挑明端倪:‘有一个问题必须对勇士确定,这事他指定要对国王负责,否则必将承受国王的怒火,而一名高贵的女性也不应因另一桩复仇失去她的个人利益。我话已说成这样,王室的后裔,听我说话的人如果足够远视,定知滞留于此有多么不利。我想不妨这样,诺森布里亚的王子,返回你父亲那儿,静候你使者的消息,奥斯伯特自会带象征身份的战利品给你。’
“奥斯伯特同意了,纵马一跃便策向海滨领地。及他到那儿,怀明人正宴会歌舞,靠陆地地站着单数,靠海地站着双数人。两拨年轻人在草地上投石,一抬手便将半头大的石头扔出十余步;另几名青年肃然站在一旁,长矛深深扎根地上。从这儿望不见村庄房屋,也许他们是在郊边游玩。难说谁将作他的对手,这名挑战者自身思想也莫测无比。奥斯伯特按马上前,对那领主与祭司道:‘下午好,大领主。我们国王的儿子让我前来拜见你,如果我不照做,我就没法取得我应得的土地。’
“‘你是来打架的?’领主问。
“‘倘若你愿意,你也可以这么说。’
“‘你叫什么名字?’
“‘我是咎迪的奥斯伯特,这也是我父亲的名字。’
“于是这些异乡人摆开架势,以最健壮的斯泰因与其搏斗最合适。奥斯伯特提出要求,他与对方不能携带兵器进入方圈,没有手套,没有护甲;谁先摔出圈外,对面的人就是赢家。斯泰因一言不发,裹了根投石索上场,奥斯伯特借了柄木矛,勉作他的对手。沉稳的射手出手,一眨眼就投石十次,弹无虚发,那北方人机警应战,噗地将它们挑落地上。如此往来十余合,黑抹蓬徊,飞沙走石,直至那射手探爪直出,北方人翻弓倚矛而卧,此时咔嚓一响,他心中暗道不好,急急双腿一剪,将自己踹回栏里,射手堪堪半脚踏出圈外,只余半柄长矛震颤插在地上。
“怀明人见此异议澎湃,只当斯泰因已将胜,惟差半合之力而已。‘我看这花架子扛不住你,不妨拿出本事上真刀枪。’领主道。‘好领主,我亦有实话不愿瞒你。’奥斯伯特说,‘我这人指定有些毛病,一旦见血理智就飞驰而去,我剑离鞘必得闹出人命。’领主与他商议决定,倘若他动了真格仍获胜,他们就随他去归顺国王。青壮豪杰俱要上台前比试一番,出战的是领主的二儿子,长身的盖尔隆格,他打定主意将来要死在决斗场上。他手持精钢矛,将对手请立,奥斯伯特不得不拿出武器,未及众人看清,雪白的利刃贴颈,急腕一转才剜在那对手肩上。盖尔隆格一愣,道:‘好剑法!’却又再战。余下的怀明人也各个兴致高涨,性情如此。奥斯伯特难免觉得不爽利,心知自己所长不是战斗而是杀人的技法,可心热于盛情难却,他久未与豪奢的战士切磋武艺。宴席上的酒很快被喝完了,退场的战士在一旁替他们击鼓助兴。奥斯伯特道:‘怀姆领主,您还未曾上场。不知是您已暨怡享天伦,还是我尚且请不动您?’
“‘都不是,好勇士。我答应了我的继承人,在他继任前都不与别人决斗,他今年将满十四,想要做我的最后一个决斗者,想来是从他哥哥这儿习来的坏脾气。看你是个尊严的武士,大概对此也很了解。等他拿酒出来,你一会儿就能见到他。’
“话音刚落,一名男孩推着酒车上来,他戴着顶一黑一白的双头帽,手脚都极为宽大,身量高挑灰头发,身披一条破麻,不穿裤子也不穿鞋。奥斯伯特心中兀地一跳,道:‘你是什么人?’
“‘这就是我的小弟弟,他名叫艾勒。’盖尔隆格道。
“‘你是这么说,我自会问他。小侍从,你今年几岁了,从前生活在什么地方?你父亲叫什么名字?’
“那男孩道:‘我不知道我今年几岁,从前生活在从这儿更上游的村子里,我父亲名叫哈玛。’
“奥斯伯特勃然大怒:‘怀姆领主,这哪是你儿子,这分明是我弟弟!我父亲是一城总督,我伯父是圣阿尔昆的朋友、北方之主,你胆敢这样污辱我兄弟?’刹那指剑便刺。盖尔隆格上前阻拦,被他挥剑砍成两半。‘兄长!’那男孩哀嚎。‘嘴巴放干净点,小野种!我才是你兄长!’奥斯伯特喊。众人腾地站起,奥斯伯特拖着那男孩,将他拽马背上,‘跑吧,斯瑞斯法克西,你知道哪儿是敌人不能去的地方!’呼地飞斧掷来,奥斯伯特一手掣住,反手将斯泰因砸倒地上。‘啊!’那男孩又嚎。这诡诈的伯尼西亚人技艺高超,剑总能斩中尚未斩过的人,马蹄总能跃过倒下的尸体,不过几个进出已是残肢横飞,满地狼藉。那男孩狺狺狂泣着要爬。奥斯伯特擒住他:‘振作些!这些都是你的敌人!’‘不,不!’艾勒道,‘他们养育了我,我才是最后一个怀明人!’
“霎时间他爆发出惊人的力量,霍地推开奥斯伯特奔入荒野山洞里;斯瑞斯法克西不愿追逐,哀哀仰头嘶鸣。‘你也是怎么了?’奥斯伯特万分不解。‘我的朋友奥斯伯特,不是我不愿追随你,’斯瑞斯法克西道,‘只是你现在能听见我说话,恐怕我寿数将尽。你可知那山洞里藏着什么东西?在这号称橡林之地的荒原,有头巨大的怪物名叫葛拉法,没人见过它的首尾,据说那是一条巨蛇,平生最嗜吃马,只有堪当国王的人才能从它的巢穴里归来,我担忧你弟弟此时已融化得不复存在。我的朋友,白刃背负者,即便是我也不想在青壮时就英年早逝啊!你到底为什么追赶你弟弟?’
“奥斯伯特道:‘斯瑞斯法克西,你只是一匹马而已,自不晓得功败垂成的煎熬,任由无能者忝居你之上有多么不易。我生来便是要篡取王位的,我弟弟将是我的最大助力,我离开咎迪时我伯父便是这么与我说的,他同样预言了我与我未婚妻结识。我知晓你向来智慧,感激你的拳拳箴言,也请助我一会儿能听清怪物的声音。’
“‘不,不!’斯瑞斯法克西哀嚎,奥斯伯特在山洞前挖出它的心脏,吃干净了它。不一会儿,他便听到洞中翻滚咚咚响,哀嚎啜泣绵延不绝。那男孩像是被它擭住了,只听那可鄙的东西低低絮絮,又开始哭泣:‘可耻的亨吉斯特与何洛萨背叛我,和谈前将我砍成两半,让我失去自己的土地。我找到另一片我自己的领土,伊达的孙子又背叛我,让我的孩子失去领地。厄道夫的后裔与那名叫奥斯伯特的也照样可恨,是我生平所见最残忍,我诅咒他们是家中最后一位国王……’这东西自说自话,未见身后何时火把烁烁,异变横生,利刃将它砍作两半!它难道不是如此痛苦,以至于身躯的两半都开始扭曲,形容发生变化——”
“我天上的主啊,这究竟是什么?”伍尔夫赫尔站在二人身后惊叫道。他手中的酒水随之泼出,嗤地一下,廊前油影便消散了。国王的絮语再也没在这儿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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