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颢渡予安

　　程颢在客厅沙发上醒来时，首先闻到的是空气中残存的冷杉书卷香——那味道很淡，几乎要消散了，但对他刚经历易感期、感官依然敏锐的嗅觉来说，依然清晰得像晨雾里的松林。

　　他坐起身，羊毛毯从肩头滑落。客厅里只有落地灯开着最低档的光，橘黄色的光晕在黑暗中铺开一小片暖意。程颢按了按太阳穴，头痛已经消失，后颈腺体的灼热感也退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久违的平静。

　　茶几上放着那杯水，水面在昏暗中映出微弱的光。程颢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温刚好，不烫不凉。他想起便条上的字迹，想起夏木秋平静的语气，想起那种保持距离却又不失温柔的安抚。

　　协议里没有这一条。夏木秋完全可以不管他，不在意他。

　　但他没有，他没有不管了。

　　程颢放下水杯，站起身。他走到客房门前，抬手想敲门，动作却停在半空。凌晨四点，夏木秋应该睡了。而且敲了门说什么？道谢？太刻意。道歉？没必要。

　　于是他收回手，转身走向主卧。经过厨房时，他打开冰箱门，看到冷冻室里整齐码放着几个冰袋。那是夏木秋提前备好的，像提前预知他今晚会需要。

　　程颢关上冰箱门，回到卧室。躺在床上时，他发现自己无法立刻入睡。脑海里反复浮现出今晚的场景——夏木秋站在玄关，闻到他信息素时的怔愣；在沙发上释放安抚性信息素时的专注；最后盖上毯子时的轻缓动作。

　　每一个细节都透着一种克制的温柔。

　　程颢翻了个身，看着天花板。他想起了沈清秋。那个Omega，在程颢小时候，也会在他生病时守在一旁，用信息素轻轻安抚。但那些记忆太过遥远，遥远得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不清。

　　而今晚夏木秋给予的安抚，是清晰的，具体的，触手可及的。

　　程颢闭上眼睛。他决定不再想下去。感情是危险的，依赖是脆弱的，这些都是他多年来刻意回避的东西。他和夏木秋只是协议关系，三年后各走各路，不该产生多余的情感纠葛。

　　但当他最终睡着时，梦里却萦绕着冷杉的气息。

　　---

　　清晨六点半，夏木秋准时醒了。

　　他躺在客房的床上，盯着天花板看了几秒，然后坐起身。昨晚的记忆涌入脑海——程颢易感期失控的样子，空气中浓烈的雪松威士忌信息素，以及他自己释放安抚信息素时的紧张。

　　临时标记他拒绝了。那是协议的红线，一旦跨过去，关系就会变得复杂。但信息素安抚……他无法拒绝。善良的本能让他无法看着一个Alpha在易感期中痛苦挣扎，更何况这个Alpha在法律上还是他的伴侣。

　　夏木秋起床，洗漱，换好衣服。打开房门时，他听到厨房传来轻微的响动。

　　程颢已经起来了。

　　夏木秋走进客厅，看到Alpha背对着他站在料理台前。程颢穿着深灰色的家居服，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他正在煎蛋，动作算不上熟练，平底锅里传来滋滋的油响。

　　“早。”夏木秋轻声说。

　　程颢转过身。晨光从厨房窗户透进来，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影子。他看起来比昨晚好多了，脸色恢复正常，眼睛里没有了那种失控的烦躁，只是眼下有些淡淡的青色，大概没睡好。

　　“早。”程颢的声音还有些沙哑，但已经恢复了平时的平稳。

　　夏木秋点点头，走到餐桌边坐下。他看着程颢的背影，想起昨晚那个靠在门板上、几乎站不稳的Alpha，忽然觉得眼前的景象有些虚幻。

　　程颢把煎蛋盛到盘子里，又烤了两片吐司，一起端到餐桌上。他在夏木秋对面坐下，推过来一个盘子。

　　盘子里是一个煎得有些焦的荷包蛋，边缘黑乎乎的，蛋黄倒是完整。旁边放着两片烤得恰到好处的吐司。

　　“你的。”程颢简短地说。

　　夏木秋看着那个卖相不佳的煎蛋，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拿起筷子，夹了一小块放进嘴里。蛋清边缘焦苦，但中心部分是嫩的，咸淡适中。

　　“谢谢。”夏木秋说，声音很轻。

　　程颢没说话，低头吃自己的那份。他的动作很快，但很安静，餐具碰撞的声音几乎听不见。两个人就这样面对面坐着，在清晨的寂静里吃完了这顿早餐。

　　洗碗时，夏木秋习惯性地要收拾盘子，程颢却先一步拿了起来。

　　“我来吧。”程颢说。

　　夏木秋站在原地，看着程颢走到水槽边。Alpha的背影在晨光里显得很高大，肩线宽阔，脊背挺直。他打开水龙头，水流声在安静的厨房里响起。

　　“昨天晚上……”程颢背对着他，声音被水流声冲得有些模糊，“谢谢你。”

　　夏木秋愣了一下。他没想到程颢会道谢。在他的认知里，Alpha通常把Omega的安抚视为理所当然，尤其是程颢这种出身、这种性格的人。

　　“不用谢。”夏木秋说，停顿了一下，“你好些了吗？”

　　“嗯。”程颢关上水龙头，转过身。他的手指上还沾着水珠，在晨光里闪着细碎的光，“抑制剂过量了，所以才……”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夏木秋听出来了，那是骄傲的人不得不承认自己弱点时的不适。

　　“以后可以提前说。”夏木秋轻声说，“如果需要安抚的话。”

　　程颢看着他，眼神里有复杂的情绪闪过。夏木秋分辨不出那是什么，也许是惊讶，也许是犹豫，也许是别的什么。

　　“好。”程颢最终说，声音很低。

　　他擦干手，走向玄关。从衣帽架上拿下西装外套时，他停顿了一下，转身看向夏木秋。

　　“晚上有个酒会。”程颢说，“七点开始。需要我回来接你，还是你自己过去？”

　　夏木秋想了一下：“我自己过去吧。”

　　“行。”程颢穿上外套，“地址我发给你。穿正式点。”

　　说完，他拉开门，离开了公寓。

　　门关上的声音在空旷的客厅里回荡。夏木秋站在原地，看着紧闭的门，过了几秒才转身回到餐桌边。他拿起自己的水杯，喝了一口。

　　早餐的味道还在舌尖，焦苦的蛋清，松软的吐司，还有程颢最后那句“需要我回来接你，还是你自己过去”。

　　那是句询问，而不是命令。

　　夏木秋放下水杯，走到窗边。楼下，程颢的车驶出小区，汇入清晨的车流。他看着那辆车消失在转角，然后收回视线，看向餐桌。

　　两个空盘子，两个空杯子。程颢的那份煎蛋也吃完了，没有剩。

　　这大概是他们结婚以来，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共进早餐。不是各吃各的，不是沉默地回避，而是一起坐下，一起吃，虽然话不多，但气氛……不坏。

　　夏木秋收拾好餐桌，回到客房。他坐在书桌前，打开素描本。昨晚的事还历历在目，他想画下来，却又不知道该画什么。最后，他只是拿起铅笔，在纸上勾勒出一些模糊的线条，沙发的轮廓，落地灯的光晕，毯子的褶皱。

　　没有人物，只有场景。

　　就像他们的关系一样，有空间，有距离，有若即若离的靠近，但没有明确的交集。

　　夏木秋放下铅笔，看向窗外。秋天的天空很高，云层稀薄，阳光穿过梧桐叶的缝隙，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他想起程颢昨晚靠在沙发上的样子。那个总是骄傲、总是冷静、总是保持距离的Alpha，在易感期的脆弱中，第一次卸下了所有防备。他闭上眼睛接受安抚的样子，他睡着时微微蹙起的眉头，他清晨道谢时那一瞬间的不自然。

　　每一个细节都让夏木秋感到……陌生。

　　不是厌恶的陌生，也不是恐惧的陌生，而是一种发现新大陆般的陌生。原来程颢也有这样的一面，原来他也会需要帮助，原来他也会在事后感到别扭。

　　这种认知让夏木秋心里某个角落松动了一下。

　　也许，三年的协议婚姻，不会像他预想的那样冰冷。也许，他们可以找到一种相处的方式，不是亲密无间，也不是形同陌路，而是一种……克制的互相尊重。

　　夏木秋合上素描本。他今天要去画廊，周三下午是他的工作时间。他需要准备一下，换衣服，带画具，然后出门。

　　但在那之前，他先走进厨房，打开冰箱。冰袋还在冷冻室里，整整齐齐地码放着。夏木秋拿出一个，用毛巾包好，放在餐桌上显眼的位置。

　　如果程颢今晚回来时还不舒服，至少这里有现成可用的东西。

　　做好这些，夏木秋才去换衣服。他选了件浅灰色的衬衫，外面套一件米色的针织开衫，看起来温和又不失得体。离开公寓前，他看了眼餐桌上的冰袋，确认它放在那里不会融化得太快，然后才关上门离开。

　　---

　　程氏集团总部，二十七楼。

　　程颢坐在办公室里，面前摊开着一份合同，视线却停留在窗外。上午的阳光很好，照在玻璃幕墙上，反射出刺眼的光。

　　宋闻觉推门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幅场景。

　　“哟，还活着呢。”宋闻觉调侃道，顺手带上门，“昨晚怎么样？你那小Omega没被你吓跑吧？”

　　程颢收回视线，淡淡瞥了他一眼：“多事。”

　　“怎么叫多事呢。”宋闻觉在沙发上坐下，翘起二郎腿，“我这叫关心好兄弟的婚姻幸福。说说，安抚得怎么样？临时标记了？”

　　“没有。”程颢合上合同，语气平静，“只是信息素安抚。”

　　宋闻觉挑了挑眉：“他没给你临时标记？”

　　“我提了。”程颢说，手指无意识地敲击桌面，“他拒绝了。说只能用信息素安抚。”

　　“啧。”宋闻觉笑了，“你这Omega挺有原则啊。还知道守住底线。”

　　程颢没接话。他想起夏木秋昨晚说“临时标记不行”时的语气，平静，坚定，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那是一种对自己的保护，也是一种对协议的遵守。

　　“其实这样挺好。”宋闻觉继续说，语气难得正经起来，“你们俩现在这样，保持距离，互相尊重，总比稀里糊涂搞到一起然后互相伤害强。”

　　程颢的眼神暗了暗。

　　程颢不想重蹈父亲那一辈的覆辙。所以他选择协议婚姻，选择保持距离，选择不要感情。

　　“我知道。”程颢说，声音低沉。

　　“你知道就好。”宋闻觉站起身，走到窗边，“不过说真的，我觉得夏木秋这人不错。安静，懂事，知道分寸。你昨晚那个样子，换个别有用心的Omega，早就趁虚而入了。他没有，说明他是真的只想安分过日子。”

　　程颢沉默。宋闻觉说的这些，他昨晚就意识到了。夏木秋的克制，夏木秋的界限感，夏木秋那种温和但坚定的拒绝，都说明这个Omega和他预想的不一样。

　　他不是来图谋什么的。他只是……安静地履行协议，安静地生活，安静地等待三年后离开。

　　这个认知让程颢心里某处有些不舒服。但他不确定那是什么感觉，也不想去深究。

　　“晚上酒会你去吗？”宋闻觉问。

　　“去。”程颢说，“夏木秋也去。”

　　“哟，带家属了。”宋闻觉笑了，“看来昨晚的安抚效果不错，都愿意公开露面了。”

　　“少废话。”程颢瞪了他一眼，“管好你自己。我听说你最近在追一个Beta？”

　　宋闻觉的笑容僵了一下：“谁告诉你的？”

　　“还用别人告诉？”程颢嗤笑，“你那些花花肠子，全城都知道了。这次又是哪个倒霉的？”

　　“什么叫倒霉的。”宋闻觉不乐意了，“这次我是认真的。孟怀，在画廊工作，应该是夏木秋朋友。性格特别有意思，直接，爽快，不是装货。”

　　程颢回想了一下。孟怀这个名字他有点印象，夏木秋之前偶尔提过几次，说是在画廊认识的朋友，Beta，性格很开朗。

　　“Beta？”程颢挑眉，“你什么时候喜欢上beta了？”

　　“也不是。”宋闻觉难得认真，“就是……觉得他不一样。不像以前那些Omega或者Beta，要么图我的钱，要么图我的家世。孟怀不一样，我第一次搭讪，他直接翻了个白眼，说‘花花公子请绕道’。”

　　说到这里，宋闻觉自己先笑了：“你是没看见他那个表情，特别生动，特别真实。”

　　程颢看着发小眼中罕见的光彩，忽然意识到宋闻觉这次可能是认真的。这个游戏人间多年的Alpha，终于遇到了一个让他收起玩心的人。

　　“那你就认真点。”程颢说，语气难得，“别辜负人家。”

　　“知道。”宋闻觉点头，然后想起什么，“对了，晚上酒会许墨染可能也会去。你注意点，那家伙最近小动作不断，我怀疑他在打什么主意。”

　　程颢的眼神冷了下来。

　　宋闻觉语气认真的，“不过说真的，许墨染这人阴得很。你爸当年抢了他爸的项目，他这些年一直记着仇。现在你又娶了夏家的Omega，我担心他会从夏木秋身上下手。”

　　程颢没说话，但手指收紧了些。宋闻觉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许墨染那个人，表面温文尔雅，实则心机深沉。如果他想报复程家，夏木秋确实是一个很好的突破口。

　　一个不受重视的Omega，一个被家族推出来联姻的工具，一个在程家也没什么地位的“伴侣”，如果许墨染想做什么，夏木秋是最容易下手的目标。

　　“我会注意的。”程颢说，声音里带上了冷意。

　　宋闻觉看着他，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行了，你先忙吧。晚上见。”

　　宋闻觉离开后，程颢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脑海里又浮现出夏木秋的样子。

　　那样一个人，不该被卷进这些肮脏的争斗里。

　　程颢睁开眼，拿起手机。他打开和夏木秋的聊天界面，上一条消息还是婚礼前发的地址。他想了想，输入一行字：

　　“晚上酒会如果觉得不舒服，一定要告诉我，我们可以提前离开。”

　　发送前，他犹豫了一下，又在后面加了一句：

　　“注意安全。”

　　消息发送成功。程颢放下手机，看着窗外。他不知道夏木秋会不会回复，也不确定自己为什么会发这些。他只是……不想看到那个人受伤。

　　仅此而已。程颢告诉自己。

　　只是不想看到协议伴侣出事，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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