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歧道
大晋十九年,五月初十,阴。
我又“病”了。
躺在昭阳殿的榻上,殿内飘着淡淡的药味。
哥哥下朝过来,坐在床边,伸手探了探我的额头。
他的手心干燥温热。
“太医怎么说?”他问,声音平稳。
“还是老样子,畏寒,头晕。”我偏过头,避开他的手,声音有些闷,“哥哥政务繁忙,不必日日守着我。”
哥哥的手在半空中停顿了一瞬,然后缓缓收回。
他没说话,只是静静看着我。
那目光像一层薄薄的网,罩在我脸上,似乎要从中分辨出真假。
殿内很静,只有彼此轻微的呼吸声。
过了许久,他才开口:“既然不舒服,就好好休息。药按时喝。”
他站起身,走到桌边,倒了杯温水端过来,又拿起那碗晾着的药,“先把药喝了。”
我没接,也没像往常那样耍赖要他哄,“放着吧,凉一点再喝。哥哥去忙吧。”
哥哥端着药碗的手很稳,指节却微微泛白。
他又看了我片刻,然后将药碗轻轻放回托盘,没再勉强,“好。”
他替我掖了掖被角,指尖不经意拂过我的下颌,“我让茯苓她们仔细伺候。有事立刻让人来报。”
“嗯。”我闭上眼。
脚步声远去,殿门开了又合。
我睁开眼,盯着帐顶繁复的绣纹。
心里空了一块,又像塞了一团湿冷的棉絮,沉甸甸地堵着。
分明是我要他走,可他就真的这样走了。
一丝说不清是愤怒还是委屈的情绪窜上来,烧得心口发烫,我想要他只看着我,永远只看着我,哪里也不准去,谁也抢不走。
这个念头像藤蔓一样疯长,缠绕着心脏,越收越紧。
五月廿三,晴
顾玄安排我与几位掌握京畿部分巡防的武将见了面。
地点在城外一处私密的田庄。
我穿着不起眼的常服,听他们隐晦地表达对太子新政的不满,尤其是削减军中世家子弟特权、擢拔寒门将领的举措。
我只需偶尔点头,露出恰到好处的忧虑和认同,顾玄便会适时接过话头,将具体的“合作”意向引向更安全的范畴。
回来时已是深夜。
哥哥竟还在昭阳殿。
他坐在灯下看书,侧影被烛光拉得很长。
听见我进来的声音,他抬眼看过来,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片刻,掠过衣角沾染的一点城外特有的尘土气息。
“这么晚,去哪了?”他问,语气听不出喜怒。
“心里闷,出去走了走。”我解下披风,递给宫人。
“一个人?”
“带着侍卫。”我走到他身边,很自然地靠着他坐下,把头枕在他膝上。
他身上有熟悉的冷香,还有一丝极淡的、处理政务后留下的墨味,“哥哥在等我?”
他没回答,只是放下书,手指插入我的发间,缓缓梳理。
动作依旧温柔,指尖的温度却有些凉。
他没有追问,也没有像以前那样,在我“病”后殷切探问,或是在我晚归时流露出担忧。
他只是沉默地抚摸着我的头发,一下,又一下。
我们之间像隔了一层薄冰。
下面暗流汹涌,表面却维持着诡异的平静。
夜晚我们依然同榻而眠,他会吻我,抱我,情动时呼吸灼热,手臂箍得我生疼。
可天亮之后,那种无形的隔阂又会出现。
他是太子沈宴,我是皇子沈昭。
是兄弟,是情人,也可能……即将成为敌人。
冬月十五,我的生辰。
宫里办了简单的宴席。
父皇也出席了,他比去年更显老态,眼神浑浊,靠在龙椅上,像一尊华贵的偶人。
席间,他例行公事般问我想要什么赏赐。
我放下银箸,抬眼,清晰地说道:“儿臣想要顾玄回来继续做我的伴读,儿臣……很喜欢他。”
话音落下,席间有一瞬的寂静。
几位与顾氏往来密切的臣子低头饮酒。
父皇浑浊的眼睛转向我,又慢慢移向坐在下首的哥哥,然后扯出一个模糊的笑:“准了。顾家小子……学问是好的。”
哥哥握着酒杯的手停在半空。
他缓缓转过脸来看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烛火在他眼底跳动,映出深不见底的幽暗。
他没有说话。
宴席散后,他跟着我回到昭阳殿。
殿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喧嚣。
他走到我面前,很近,近到能看清他眼中每一丝压抑的情绪。
“阿昭,”他开口,声音很低,“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抬头迎上他的目光。
烛光将我们相似的眉眼投射在彼此眼中,熟悉又陌生。
我笑了笑,“哥哥,我只想要你。”
他瞳孔微缩,伸手握住我的肩膀,力道有些重,“我一直都是你的。”
他的声音绷紧了,带着一种竭力维持的平稳,“不需要你想要,我们只能是彼此的。”
只能是彼此的。
是啊。
我抬起手,指尖轻轻划过他紧抿的唇角,“可哥哥,你现在不是我的。”
我的声音很轻,像叹息,“你是太子,是储君,是很多人的。我要的,是完完全全、只属于我一个人的哥哥,你给不了。”
他呼吸一窒,握着我肩膀的手指收紧,几乎要嵌进骨头里,“所以,你要顾玄回来?”
他问,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是啊。”我偏了偏头,语气轻松,“因为我挺喜欢他的,他很有趣,不是吗?”
哥哥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
他死死盯着我,眼底翻涌着惊怒、难以置信,还有一丝……我从未见过的、近乎恐慌的裂痕。
他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我,又像是终于确认了某个一直不愿相信的事实。
他猛地松开了手,慢慢地后退了一步。
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又被他强行压下去。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里面只剩下一片冰冷的、深不见底的漆黑。
他转身,从案上拿起一个细长的锦盒,塞进我手里。
触手冰凉。
“生辰礼。”他只说了这三个字,声音晦暗。
然后,他不再看我,转身大步离开了殿内。
我打开锦盒。
里面是一把匕首。
刃身雪亮,造型古朴,乌木剑柄上,精细地刻着西府海棠的纹样。
是我曾经最喜欢的花。
我拿起匕首,冰凉的金属贴着掌心。
窗外不知何时飘起了细雪。
殿门再次被轻轻推开。
顾玄走了进来,肩上落着未化的雪粒,他手里拿着一把伞,走到我身边,默默替我挡去从窗外飘进的寒意。
我站了很久,看着哥哥离去的方向,那片黑暗的走廊。
雪花无声飘落,在灯笼的光晕里打着旋。
心口那块地方,堵得发慌,又空得发疼。
我轻声问,像是问顾玄,又像是问自己:
“顾玄,你说,我是不是错了?”
雪花落在他的肩头,悄无声息,他站在我身侧半步之后,没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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