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年知意

　　第二天一早，苏意礼在生物钟的作用下准时醒来。陌生的房间，过于柔软的床垫，都提醒着她身处何处。她整理好床铺，将那盆多肉移到窗台能晒到早晨阳光的地方，仔细看了几眼那肥厚叶片边缘透出的光泽，才开门下楼。

　　季辉已经坐在餐桌旁，面前摆着简单的牛奶、煎蛋和吐司，显然是他自己准备的。看到她下来，他脸上立刻露出笑容，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小心：“一一，醒了？快来吃早餐，今天王姨请假了，我随便准备了点，不知道合不合你口味。”

　　“挺好的，谢谢......爸。”苏意礼在他对面坐下，安静地开始吃东西。

　　餐桌上有些沉默。季辉几度想考口，似乎都在寻找合适的话题。终于，他放下牛奶杯，语气尽量自然地说：“今天爸爸没事，带你去逛逛吧？你房间太空了，得再添些东西，是不是要个书桌？还有，也得带你去买些新衣服......”

　　苏意礼握着勺子的手顿了顿，抬起眼。父亲的眼里带着期盼，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补偿心理。她知道自己没有理由拒绝，也不想让气氛变得更尴尬，于是轻轻点了点头：“好。”

　　季辉明显松了口气，笑容也自然了许多。

　　吃完后，简单收拾了一下，父女两人驱车来到一家高端家居定制馆。店内空间开阔，陈列着设计感极强的家具，环境安静，导购轻声细语。季辉显然提前做过功课，或者说，他凭借自己的财力和审美，直接锁定了这里。

　　季辉目标明确，他指着一张宽大，线条流程的原木书桌：“一一，你看这张怎么样？够大，你放书，放电脑都方便，旁边还能摆你自己喜欢的东西。”他又引她去看一张看起来非常舒适的沙发，米白色的绒布材质，旁边配着一盏落地灯，“放窗边，你以后可以窝在这里看书。”

　　他没有问她要什么风格，只是凭借自己的判断，挑选着他认为最好、最舒适、最适合她的东西。苏意礼跟在他身边，看着那些价格不菲的家具，没有发表太多意见，只是在父亲询问“这个喜欢吗？”的时候，轻轻点头说“嗯”。

　　她明白，这是父亲表达关心和弥补的方式。他或许不知道如何与她进行深入的情感交流，但他擅长用这种最直接、最实际的方式来构筑他认为的‘好’和‘补偿’。

　　买完家具，定好送货时间，季辉又带着她去了市中心一家高端商场。在那些灯光璀璨、橱窗精致的专卖店里，他几乎是带着一种‘扫货’的姿态。导购员热情地推荐着当季新款，季辉只是对着苏意礼说：“看看有没有喜欢的，多试几件。”

　　他给她选了几条裁剪优良的连衣裙，各种材质的夏装，做工精致的外套，甚至不适合这个季节的毛衣、导购员看着认真挑选的季辉，不断地推荐。苏意礼像个洋娃娃一样，被导购员引导着试穿。镜子里映出的女孩，穿着价格标签能抵过去她一年零花钱的衣服，面容却依旧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苍白和疏离。

　　“很好看，都很适合你。”季辉看着她，眼神里有满意，也有一种复杂的、像是透过她在看什么别的情绪。他大手一挥，几乎将试过的都买了下来，导购员看着他们这对组合，似乎想偏了，抓紧推销起热销的包包，引导他们两人去包区，季辉正准备带着苏意礼去看时，苏意礼拉住季辉的手臂，开口：“爸......我上学用不上这些包......”

　　“总有不上学，出去玩的时候，现在小女孩都喜欢那些，你也去看看。”季辉用手拍了拍苏意礼在他手臂上的手。

　　最后还是架不住导购员的热情和父亲想要‘补偿’自己的心，又买了几个导购员推荐的适合她这个年纪的精巧包包。

　　回家的路上，汽车后座堆满了精致的购物袋。苏意礼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陌生街景，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新衣服的标签。房间里即将填满昂贵的新家具，衣柜里会挂上大牌的新衣，父亲正用他所能想到的最好的物质来为他搭建一个新世界。

　　她知道他是爱自己的，在以他的方式。
　　可她抱着怀里那个装着新衣服的纸袋，却觉得它们轻飘飘的。

　　傍晚，林澍准时出现在季辉家门口。他穿着干净的浅蓝色T恤，头发似乎也稍微整理过，整个人看起来清爽又阳光。

　　“走吧！带你去个好地方！”他笑容灿烂，眼神里带着点神秘的期待。

　　苏意礼本以为他会带自己去某个精致的餐厅，但当林澍带着她穿过几条繁华的街道，拐进一条灯光有些昏黄、充满生活气息的老巷子时，她有些意外。

　　巷子深处，一家招牌有些年头的‘徐妈家常菜’亮着温暖的灯光。店面不大，只有五六张桌子，却坐满了人，空气里弥漫着诱人的饭菜香和热闹的锅气。

　　“就是这儿了！”林澍熟门熟路地推开玻璃门，朝着里面正在忙碌的一位系着围裙、头发花白却格外精神的老奶奶喊道：“徐奶奶！我来了，还带了朋友！”

　　徐奶奶抬起头，看到林澍，脸上立刻绽放开慈祥的笑容，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是小澍啊！快快，里边坐，刚好还有个位置！”她目光温和地看向苏意礼，点了点头，“小姑娘快请进。”

　　林澍领着苏意礼在靠墙的一张小方桌旁坐下。他显然对这里极其熟悉，拿起桌上那张塑封的、边角有些磨损的菜单，都不要看，就如数家珍地对苏意礼介绍：“这里的红烧肉是一绝，徐奶奶炖的特别软烂入味！还有麻婆豆腐，下饭神器！你渝庆来的肯定爱吃辣，番茄炒蛋也特别好吃，是小时候的味道......”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亲近和依赖 ，与平时那种外放的活力不太一样，更像是一种回到安心之处的放松。

　　苏意礼安静的听着，目光扫过墙上贴着的简单菜价表，和角落里堆放着的、洗的干干净净的蔬菜。这里的一切都朴实无华，却充满了真实的烟火气。

　　点完菜，等待间隙，林澍看着在厨房忙碌的徐奶奶，声音不自觉地低了些，对苏意礼说：“小时候，我爸妈......他们工作特别忙，经常满世界飞，家里大多时候就我和保姆阿姨。小学的时候，有一次我就想看看如果我不见了，他们会不会找我，然后我到处晃悠，又冷又饿，然后走到这里，好香，但是我又没有钱，我就蹲在那边，最后是徐奶奶看见我，把我拉进来，给我炒了一大碗蛋炒饭。”

　　他笑了笑，眼神有些怀念：“从那以后，这里就像我半个食堂。徐奶奶做的菜，有......有家的味道。”他说最后几个字时，声音更轻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但很快又被笑容掩饰，“反正我觉得，比其他那些餐厅里的东西好吃多了！所以......我觉得一定要带你来尝尝。”

　　苏意礼看着他，忽然明白了他为什么要带她来这里，这不仅是一次简单的请客，更像是一次笨拙的分享。把他觉得最温暖、最珍贵的地方，分享给她。

　　菜很快上来了。果然如林澍所说，味道朴实却出奇地好。

　　两人安静地吃着饭，周围是其他食客的谈笑声和锅铲碰撞的声音。在这片热闹又温暖的氛围里，苏意礼感到一种久违的、踏实的放松。她看着对面埋头认真吃饭、偶尔抬头对她憨憨一笑的林澍，心里那层坚冰，似乎在不知不觉中，有融化了一小块。

　　林澍带她来的，不仅仅是一家好吃的家常菜馆，更是一个他存放孤独和寻找慰藉的秘密基地。而他，把这个基地，向她敞开了。

　　......

　　对于苏意礼来说，高一的这个暑假与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没有假期作业的压力，没有和母亲计划出游的期待，只有一整个漫长而空旷的、需要在新环境和失去至亲的双重现实中独自泅渡的时间。

　　早晨，她通常醒的很早，夏季的阳光毫无遮拦地洒满窗台，那盆多肉植物在充足的光照下，叶片呈现出健康的、边缘微微泛红的色泽。她会稍微喷点水，然后下楼。父亲往往已经去公司，餐桌上会有保姆做好的早餐。

　　大部分白天，她都是一个人待在空旷的别墅里。她花了很多时间整理那个大的新书桌，将带过来的书和新买的书分类放好，新买的那张米白色沙发确实很舒服，她常常窝在里面，抱着膝盖，一看就是一下午的书。窗外的蝉鸣聒噪不休，反而衬得屋内更加安静。

　　林澍并没有她预想的那样天天来‘骚扰’她，他似乎也有自己的暑假安排，篮球训练、家族聚会，或者和别的朋友出去玩。但她每天都会收到他发的信息，内容琐碎又鲜活：

　　林澍：[图片]‘一个汗流浃背抱着篮球傻笑的自拍’
　　林澍：训练快死了，这天气打篮球简直是烧烤！
　　林澍：发现一家超棒的糖水铺！明天带你去？
　　林澍：[分享歌曲链接]
　　林澍：这首歌是不是很有夏天在海边的感觉？你来深南是不是还没有去过海边啊？过几天我训练休息一起去？

　　苏意礼的回复通常很简短，【嗯】、【好】。但他坚持不懈的信息，像一个个小小的气泡，不断浮现在她寂静如深水般的生活里，带来一些外界的、活泼的氧气。

　　和林澍出去吃过几次晚饭，有时去徐奶奶那里，有时是去他发现的新店。他总是会兴致勃勃地跟她讲很多趣事，试图把她从那种过于沉静的状态里拉出来。他送她回家，总是快到门口时就停下，挥着手说“明天再找你！”然后看着她走进家门才离开。

　　父亲依旧忙碌，但他会尽量推掉晚上的应酬回家吃饭。饭桌上的话题依旧有些干涩，多是询问她一天做了什么，钱够不够花，需不需要再添置什么。他似乎在努力扮演一个好父亲的角色，事无巨细地关心她的物质生活，但两人之间那条因多年缺席而产生的鸿沟，并非短时间内能够填平。

　　暑假过去一小半，日子一天天的在过，一天晚饭后，季辉将几份印刷精美的宣传册推到苏意礼面前：“一一，爸爸看了一下，这几所私立国际高中很不错。小班教学，师资和环境都是一流的，以后出国留学的路径也成熟。我觉得是比较好的选择。”

　　苏意礼拿起册子翻了翻。校园照片确实漂亮，设施先进，课程介绍充满了‘全球视野’、‘精英教育’之类的词汇。她知道，这是父亲认知里能提供给她的，最稳妥也最高端的路径，用足够的金钱铺就一条平坦大道。

　　但她放下册子，抬起眼，目光平静却坚定地看着父亲：“爸，我没想过出国留学，也不想去......我想麻烦你帮我找公立的高中，相对比这些来说，我会更好适应。”

　　季辉明显愣了一下：“公立学校？”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认同，“相比来说，公立学校学生多，竞争激烈，而且......”

　　“我马上高二，现在去这些国际高中，对于我来说没办法适应。”苏意礼轻声打断他，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我就想和之前的一样，就算竞争激烈，我也想靠自己去试试。”

　　房间里安静了一瞬，季辉看着女儿，试图从她清瘦的脸上找出一点犹豫或者孩子气的冲动，但他只看到了一种与她年龄不符的清醒和执拗。

　　他放下手里的茶杯，身体微微前倾，语气缓和，带着探究：“私立学校的环境更宽松，我觉得相对压力也不会太大，更适合你......”

　　“不适合。”苏意礼摇了摇头，声音依旧很轻，却像是小石子投入平静得水面，“我不需要那种被安排好的宽松，而且，”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桌上的册子“我从小就生活在那样的环境下，我没办法适应现在的一切，对于这些学校，我也能预想到里面的生活是什么样的，我不需要你为我安排好一切，也没想过要出国去深造，对于我来说，我只是想要一个凭我自己的能力来活出来的人生，我不想要活在一个靠着你的补偿堆出来的人生。”

　　季辉沉默了。他看着女儿倔强的眼神，忽然想到了苏晴。当年她也是这般，看似柔弱，骨子里却有着不肯随波逐流的执拗。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这些想要为她好的行为，都没有顾虑到她是否能适应，这被物质包裹起来的生活模式，与她而言，接受起来并不轻松，她想要保留一部分自己，一部分属于她和她母亲共有的、带着奋斗痕迹的过去。回想从把她接到这边来之后，很少看到她脸上和以前一样的笑容，自己一直觉得只是失去母亲后的重创和突然改变的生活轨迹让她不适应，时间长了就会好，原来自己做的这一切，都让她觉得是在安排。

　　他靠在椅背上，揉了揉眉心，良久，才叹了一口气，语气里带着歉意：“我再帮你看看公立学校，做个筛选......”他顿了顿，“一一，爸爸一直以来都忽略了你的感受，只是一味的去把我认为好的去给你，我也是第一次当父亲，也因为我和你妈妈之间的问题，缺席了你十六年的生活，确实我的生活节奏也被打乱了，之前孤家寡人一个，现在有你，我很开心，也很幸福，只是可能很多时候方式不对，或者让你觉得不舒服了，你就说出来，我一定改。”

　　“对不起，爸爸......”苏意礼意识到自己的语气过于强硬，低下头轻声说，“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我刚刚的语气和态度不太好，我......”

　　“不用说对不起，”季辉打断她，“我觉得这样把你心里话说出来给我听，我很开心。”

　　苏意礼看着父亲，笑着说：“我们一起改正。”

　　季辉看着曾经‘一家三口’在一起时女儿脸上才出现过的笑容，时隔这么久又再次对着自己出现，心里泛起一种涟漪，脸上洋溢着慈笑，伸手摸了摸自己女儿的头，激动的说：“好，我们一起！”收起放在桌子上的册子，“深南一中......是个很好的公立学校，但是门槛不低。要么成绩好，要么特长拔尖，阿澍之前也是不愿意去私立高中，最后是体育生录取的，我等下问问你林叔叔。”

　　苏意礼整个人放松下来，看着季辉，轻声说：“谢谢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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