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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围
国庆假期的最后一点余温被骤然加速的学业节奏彻底取代,别墅里的空气仿佛都随着三个年轻人的忙碌而变得紧绷。陈安宁向学校请了长假,一头扎进了钢琴艺考的封闭式集训营,别墅里再难听到她指尖流淌的琴声,只有偶尔深夜归来的疲惫身影,和清晨匆匆离去的背影。
陈迟和许劲禾同样陷入了竞赛决赛前的冲刺漩涡。陈迟的物理决赛在十月底,许劲禾的化学决赛紧随其后。两人都被选拔进了学校的竞赛集训队,半封闭式的集训,晚上九点半才结束。
司机吴叔的接送路线也随之调整。陈迟和许劲禾的集训通常九点半结束,而陈安宁的钢琴课往往要到十点四十左右。因此,晚上总是吴叔先到市一中路边等待许劲禾和陈迟,将两人送回家后,再折返去接陈安宁。这套流程执行了一周多,已然成了新的日常。
这天晚上,和往常一样,黑色的轿车先停在了市一中门口略显冷清的马路旁。车窗降下少许,初秋的夜风带着凉意钻进来。陈迟坐在后座,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和零星走过的学生。他今天集训结束得稍早,上车时,许劲禾那边还没下课。
指针悄然滑向九点五十。
陈迟的目光落在校门口。往常这个时间,许劲禾已经上车了。但是今天……
他微微蹙眉,视线投向校门口。路灯的光晕下,影影绰绰能看到些人影。
只见学校大门口,离路边不远处,许劲禾站在那里,怀里紧紧抱着一摞厚厚的资料。她对面站着一个身材颇高的男生,正指手画脚地说着什么,即使隔着一段距离,也能感受到那男生身上散发出的盛气凌人。许劲禾仰着脸,似乎在激烈地反驳,但她的背影绷得紧紧的,抱着书本的手臂因为用力而显出清晰的线条。
陈迟的眉头拧得更紧。他几乎没怎么犹豫,推开车门,长腿一迈,走了下去。
他快步朝那个方向走去,步履沉稳却带着一股迫人的气息。随着距离拉近,争执的声音断断续续飘入耳中。
“……就你这样,亏你爸还是个化学教授呢!遗传到你这里,怕不是基因突变了吧?”男生拔高的、带着明显讥诮的声音,像一根冰冷的刺,猝然扎进夜晚的空气里。
陈迟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眼底迅速结起一层寒霜。他看清了许劲禾的脸——平日里总是平静或带着温和笑意的眼睛,此刻瞪得很大,眼眶通红,蓄满了水光,却倔强地不肯落下。她的嘴唇紧抿着,微微颤抖,但声音却异常强硬地顶了回去:“我的成绩怎么样,轮不到你在这里指手画脚!”
她的话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那份强撑的坚强,像脆弱的琉璃。
陈迟的心口莫名地紧了一下。他没有再停顿,径直走到两人之间,宽阔的肩膀一侧,几乎是不由分说地将许劲禾严严实实地挡在了自己身后,隔绝了那个男生令人不快的视线。
他比那个男生还略高一些,此刻微微垂着眼,目光冷冽地落在对方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但那股自带的、混合着冷漠与压迫感的气场,让原本气焰嚣张的男生瞬间瑟缩了一下。
“有事?”陈迟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在夜晚的空气里清晰异常。
“没、没……”男生显然认出了陈迟(实验高中的竞赛风云人物,加上那张辨识度极高的脸),气势顿时矮了半截,眼神闪烁,“我们……就是讨论题目……”
“讨论完了?”陈迟打断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逐客意味,“滚。”
男生脸上红白交错,终究没敢再说什么,悻悻地瞪了被陈迟挡得严实的许劲禾一眼,嘴里不甘地嘀咕了句什么,转身快步溜走了。
直到那个男生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陈迟才微微侧身,看向身后的许劲禾。
她依然紧紧抱着那摞书,指节用力到发白。刚才强撑的强硬像潮水般褪去,只剩下通红的眼眶、微微颤抖的嘴唇,和那副拼命忍住却眼看就要决堤的委屈表情。泪水在她眼里打转,被她死死憋着,鼻尖都憋红了。
陈迟看着她这副样子,心里那点因为刚刚那个男生而升起的怒意,化作了更复杂的情绪,其中混杂着一丝无措。他知道,以许劲禾的性格,绝不可能愿意让林阿姨看到她现在这副模样。
他沉默了几秒,目光扫过不远处静静停着的轿车,又看了看许劲禾,声音比刚才柔和了些许,却依旧简短:“走回去吧。散散心。”
许劲禾抬起朦胧的泪眼,看了他一眼,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用力点了点头,鼻腔里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嗯”。
“等我一下。”陈迟说完,转身快步走向轿车,跟司机低声交代了几句。吴叔似乎有些担心地看了看许劲禾的方向,但见陈迟态度明确,便点了点头,驾车缓缓驶离。
陈迟走回来时,手里什么都没拿,但外套的口袋似乎揣了点什么,鼓出一点方形的轮廓,像是纸巾包。
两人并肩,沉默地踏上了回“云庭苑”的路。起初,陈迟走在许劲禾身侧稍前半步,许劲禾低着头,紧紧抱着怀里的书,脚步有些迟滞。
夜晚的街道安静了许多,只有偶尔驶过的车辆和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先前强压下的情绪,在这份安静的步行中,反而更加汹涌地翻腾起来。
陈迟回想刚才听到的那句恶毒的嘲讽,眉头又蹙了起来。他不太会安慰人,尤其是很难过的女孩子。憋了半天,直到他们已经拐进通往小区、行人更少的林荫道,他才干巴巴地挤出一句话,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有些突兀:
“别管那种人。为了扰乱别人而已。自己节奏最重要。”
不安慰还好,这句笨拙的、试图理性的劝慰,像一把钥匙,猛地拧开了许劲禾苦苦支撑的情绪闸门。
近期所有积压的压力——物理和数学竞赛双线作战的艰难,不断调整、应接不暇的课程,越来越晦涩、让她屡屡受挫的习题,刚刚集训排名被反超的挫败感,那个男生恶意的嘲讽和对他已故父亲的提及……所有的一切,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冲垮了她最后的防线。
一直强忍的泪水瞬间夺眶而出,汹涌而下。她猛地停下脚步,肩膀剧烈地抽搐起来,压抑的呜咽声从紧咬的唇瓣间溢出。怀里的书抱不住了,滑落在地,她也顾不上,就这么蹲了下去,把脸深深埋进臂弯里,瘦削的肩膀在夜晚的路灯下颤抖得厉害。
陈迟完全没料到会是这个反应,顿时僵在原地,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他看着蹲在地上缩成一小团、哭得不能自已的许劲禾,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有点闷,有点涩。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最终,他只是默默地走上前,从外套口袋里掏出那包早就备好的纸巾,抽出一张,蹲下身,递到许劲禾低垂的脑袋旁边。
许劲禾哭得专心,没接。
陈迟的手在半空停了停,然后,有些生硬地,用指尖碰了碰她裸露在外的手腕,将纸巾塞进她手里。接着,他犹豫了一下,抬起手,不太熟练地、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动作很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笨拙,像是在安抚一只受伤的小动物,又怕自己力道太重。
他没有说话,只是维持着这个半蹲的姿势,无声地陪伴,一下一下,轻拍着她的后背。夜风穿过树梢,拂过他们身边。偶尔有晚归的居民路过,投来好奇或关切的一瞥,陈迟便抬起眼,用冷淡的目光淡淡地扫过去,对方便识趣地移开视线走开了。
不知过了多久,许劲禾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噎。她终于抬起头,脸上泪痕交错,眼睛和鼻尖都红彤彤的,像只可怜的小兔子。她接过陈迟适时递上的新纸巾,胡乱擦了擦脸,声音沙哑哽咽:“谢谢……”
也许是哭过一场,也许是这寂静夜晚和身边人沉默却坚实的陪伴让她有了一丝倾诉的欲望,她忽然一股脑地开始说,语速很快,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未散的委屈:
“最近状态好差……老是做错题,错的还一错再错……这次化学集训排名,我掉了一名,就是刚刚那个人……他反超我了,就跑来嘲讽我……”她说着,眼泪又冒了出来,“他还说我爸……我爸是化学教授,可我化学这么差……他分明就是故意的……”
陈迟安静地听着。他听父亲提过一些许家过去的事,知道她父亲因车祸去世。那个男生的话,无疑是精准踩中了她的痛处。看着平日里那个在题海里冷静厮杀、在饭桌上温和微笑、甚至能反过来照顾他和安宁的女孩,此刻卸下所有防备,哭得如此伤心无助,陈迟心里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烦闷感更重了。
他打断她的话,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但语气里带着清晰的冷意和笃定,“没用的废物只会踩低别人来证明自己的价值。他知道快决赛了,想用这种方式击垮你的心理防线,少一个竞争对手。别理他。”
他的话说得直接甚至有些冷酷,却奇异地带着一种稳定的力量,戳破了那层恶意的伪装。
许劲禾吸了吸鼻子,似乎好受了一点点,但委屈和压力并未消散,她又哽咽着说:“数学竞赛的题也越来越难了,感觉有点吃力……学校还要安排那么多英语和语文课,这两科本来就是我弱项……感觉什么都想做,什么都做不好……心有余力不足……”
陈迟沉默了片刻。路灯的光线在他深邃的眉眼间投下阴影。他似乎在认真思考她的话,然后,他慢慢开口,声音比刚才更沉稳一些:
“试试看,先别管其他两科。能进决赛,说明你数学和化学确实很强。可以主攻一科,或者先集中精力攻克你认为把握更大的一科。竞赛保送是一条路,没必要所有科目都抓得那么平均,把自己逼得太紧。”
他顿了顿,补充道:“我也在准备数学竞赛。有难题,或者思路……可以讨论。”
最后这句话他说得很轻,甚至有点不自然,但意思明确。
许劲禾怔怔地听着,泪水还挂在睫毛上。陈迟的话像一根绳子,将她从混乱无助的泥沼里往外拉了一把。集中火力……主攻一科……可以讨论……这些简单直白的建议,出自同样身处竞赛压力下的他口中,似乎格外有说服力。
她哭得太久,又蹲了太久,猛地站起来时,眼前一阵发黑,头晕目眩,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
旁边伸出一只手臂,稳稳地扶住了她的胳膊。陈迟的手掌温热有力,隔着毛衣的布料传递过来,带着令人安心的支撑感。
“小心。”他低声道。
站稳后,许劲禾脸上后知后觉地泛起热度。刚才那一通崩溃大哭和不管不顾的倾诉,此刻回想起来,实在有些丢脸。她低着头,不敢看陈迟,声音细如蚋:“……谢谢。”
陈迟没说什么,松开了手,弯腰将她散落在地上的书本和资料一本本捡起来,拍了拍灰尘,递还给她。“回家吧。”他说。
两人再次并肩前行,沉默重新笼罩下来,但气氛却与来时截然不同。少了紧绷和压抑,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共同经历过某种情绪宣泄后的微妙松弛,以及一丝淡淡的尴尬。
走到别墅门口,明亮的灯光从窗户透出来。陈迟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看许劲禾。她脸上的泪痕已经干了,但眼睛依然红肿,鼻尖也红红的,哭过的痕迹很明显。
陈迟看着她,忽然低声说:“跟在我后面。”
许劲禾感激地朝他看了一眼。然后点了点头。
陈迟率先推门进去,刻意提高了一点声音:“我们回来了。”
林静正在客厅整理东西,闻声抬头,看到两人一前一后进来,有些惊讶:“怎么走回来了?吴叔没接到你们?”
“嗯,”陈迟面不改色,语气自然,“学校里有点事耽搁了,正好想走走,就让他先回去了。”
林静不疑有他,目光落在后面的许劲禾身上,见她低着头,便关切地问:“劲禾怎么了?脸色不太好,是不是太累了?”
许劲禾心脏一跳,还没想好怎么回答,走在前面的陈迟已经侧了侧身,挡住了林静大半视线,同时开口道:“集训强度大,可能有点累。我们先上去了。”
这一连串的小动作,让林静察觉有些不对,想了想又了然。大概是最近压力太大了。于是她叮嘱道“好好休息,早点儿睡。”
“嗯。”陈迟应了一声,回头看了许劲禾一眼,示意她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上了楼。楼梯的灯光将他们的影子拉长,交错在一起。
回到二楼,走廊里安静无声。许劲禾的房间门口,陈迟停下脚步。许劲禾也停下,抱着书,抬头看他,红肿的眼睛里还残留着水光,但情绪已经平复了许多。
陈迟垂眸看着她,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简单道:“早点睡。”
“……嗯。你也是。”许劲禾轻声说,“还有……今晚,谢谢你。”
陈迟没再回应,只是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便转身走向自己房间,开门,进去,关上门。动作一气呵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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