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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约会:在殡仪馆旁吃冰淇淋
周日下午两点,阳光意外地好,像冬天开了个不合时宜的玩笑。卿倾按照书姝发来的定位,换乘了两趟公交,来到了城市北郊一个她从未踏足过的区域。
这里像是被城市遗忘的角落:街道宽敞但冷清,行道树光秃秃的,枝桠在蓝天下划出尖锐的线条。路边的店铺大多是卖殡葬用品的——花圈、寿衣、骨灰盒,橱窗里的陈列品在阳光下有种诡异的鲜艳。
定位终点是一家冰淇淋店,名字叫“甜蜜终点”。店面很小,漆成奶白色,门口挂着一串风铃,在微风中发出清脆声响。而就在这家店的隔壁,是一栋灰色建筑,门口挂着“安宁殡仪馆”的牌子。
卿倾站在冰淇淋店门口,看着殡仪馆进进出出的人群——有的穿着黑衣,有的眼睛红肿,有的面无表情。然后她看见书姝从店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两个甜筒,一个粉色的,一个巧克力色的。
“来啦?”书姝把粉色的递给她,“草莓味,你应该会喜欢。”
卿倾接过冰淇淋,眼睛还盯着殡仪馆大门。“这就是你说的‘浪漫约会地点’?”
“多好啊。”书姝舔了一口巧克力冰淇淋,满足地眯起眼睛,“左边是死亡,右边是甜食——人生的两极都在这里了。而且这里安静,没人打扰,不像那些网红咖啡馆,吵得要死还得排队。”
卿倾咬了一口冰淇淋,确实好吃,奶香浓郁,草莓果肉颗粒感十足。“是因为便宜吧?”
书姝笑了,眼睛弯成月牙:“被发现了。这家店因为开在殡仪馆旁边,生意一直不好,所以买一送一。穷算命和穷作家,能选的约会地点本来就不多。”
两人在店门口的长椅上坐下。长椅是木质的,刷着白漆,有些地方已经斑驳。从这个角度看出去,左边是殡仪馆的停车场,不断有车进进出出;右边是条小街,偶尔有行人路过,都会好奇地看一眼这两个在殡仪馆旁吃冰淇淋的年轻女人。
“我第一次来这里,是十八岁。”书姝看着殡仪馆大门说,“给自己算完第一卦之后。那时候我就想,如果我真的会在三十岁死,那我得提前熟悉熟悉死亡的气息。”
卿倾的喉咙发紧。“然后呢?”
“然后我发现,死亡其实没什么气味。”书姝说,“不像电影里演的什么腐烂味、消毒水味。就是……空。空荡荡的,像没人住的房间,像放久了的书,像过期了的食物——那种‘曾经存在过,但现在已经不是了’的感觉。”
她说话时很平静,像是在描述天气。卿倾看着她侧脸,阳光在她的睫毛上镀了一层金边。
“后来我就常来。”书姝继续说,“心情不好的时候,想死的时候,就坐在这里,吃个冰淇淋,看看那些送别亲人的人。看他们哭,看他们互相搀扶,看他们往火葬场的烟囱看一眼,然后低头离开。”
“这不会让你更难过吗?”
“相反,这让我平静。”书姝转头看她,“因为看到别人真实的悲伤,我会觉得自己的悲伤没那么特别。而且你看——”
她指向殡仪馆门口,一个中年女人正抱着骨灰盒走出来,脚步踉跄,旁边有人扶着她。
“那个阿姨,她手里抱着的,可能是她丈夫,也可能是她孩子。她的痛苦是具体的,有形状的,有重量的。而我的痛苦……”书姝顿了顿,“我的痛苦是抽象的,说不清的,像雾一样弥漫但抓不住。所以有时候我会想,也许我应该感激——至少我的痛苦还让我有精力坐在这里吃冰淇淋,而不是抱着骨灰盒连路都走不稳。”
卿倾感到一阵窒息般的心疼。她伸手握住书姝的手——那只没有拿冰淇淋的手,很凉,但掌心柔软。
“书姝,”她轻声说,“痛苦不需要比较。你的痛苦是真实的,这就够了。”
书姝看着她,眼睛里有种卿倾看不懂的情绪。“你知道吗,你总是说这种话。这种……温柔得不像现实的话。就像你小说里的那些台词,美好,但不真实。”
“如果我不说这些,我该说什么?”卿倾问,“说你活该?说你的痛苦不算什么?那不是更残忍吗?”
“但真实的世界就是残忍的。”书姝说,“真实的世界里,没有人会因为你痛苦就对你温柔。真实的世界里,你只能自己消化,自己承受,自己找活下去的理由。”
“那现在你有我。”卿倾握紧她的手,“你可以不用自己消化。”
书姝沉默了很久。她吃完最后一口冰淇淋,舔了舔嘴角,动作像只猫。
“这就是我害怕的地方。”她最终说,“习惯了有你,习惯了不用自己消化,习惯了温柔……然后有一天你走了,或者我走了,我要怎么回到一个人消化的状态?”
卿倾感到心脏像被针扎了一下。“我不会走。”
“每个人都会走。”书姝笑了,那笑容里有种看透一切的苍凉,“死亡,离别,厌倦,意外……有太多方式可以让一个人离开另一个人。我算过那么多卦,看过那么多命盘,没有一对是能永远在一起的。永远太长了,长到连命运都承受不起。”
殡仪馆里传出哀声,低沉,缓慢,像时间的脚步声。一辆灵车开出来,黑色的,擦得很亮,反射着刺眼的阳光。
卿倾看着那辆灵车缓缓驶过,突然说:“那我们就不求永远。求现在,求今天,求此刻——此刻我在这里,你在这里,我们有冰淇淋,有阳光,有彼此。这就够了。”
书姝看着她,眼睛慢慢湿润了。“你真是……”她声音哽咽,“真是个顽固的理想主义者。”
“而你是个过度现实的悲观主义者。”卿倾说,“所以我们绝配。”
这句话她们说过很多次,但每次说都有新的重量。书姝笑了,眼泪掉下来,她迅速擦掉。
“好吧。”她说,“那就求此刻。此刻,我想吻你,可以吗?”
卿倾点头。
书姝凑过来,在她唇上印下一个吻。这个吻有巧克力的甜,有草莓的酸,有眼泪的咸。短暂,但真实。
吻完,书姝退开一点,脸有点红。“好了,浪漫场景完成。现在可以去下一个地方了。”
“还有下一个地方?”
“当然。”书姝站起来,把冰淇淋包装纸扔进垃圾桶,“总不能一整天都坐在殡仪馆旁边吧?虽然我觉得这地方挺好的,但你可能受不了。”
卿倾也站起来。“下一个地方是哪里?”
“墓地。”书姝说,看到卿倾的表情,她笑了,“开玩笑的。是公园。普通的,有树有湖的那种公园。我想看看……正常人是怎么约会的。”
她们沿着街道慢慢走。书姝自然地牵起卿倾的手,十指相扣。卿倾感到她的手指很凉,但握得很紧。
“你经常来这边吗?”卿倾问。
“嗯。这边还有一家很好的书店,专卖旧书。老板是个老太太,丈夫去世后就开了这家店,她说‘书比人活得久’。我常去,有时候一待就是一下午。”
“你都看什么书?”
“什么都看。”书姝说,“哲学,心理学,玄学,小说,诗歌……看书的时候,我可以暂时忘记自己在算命,忘记自己在表演,忘记自己是谁。就只是一个读者,一个旁观者,一个不需要对自己的人生负责的人。”
卿倾想起自己写作时的状态——也是类似的逃避。当你在创造一个虚构的世界时,就可以暂时离开真实的世界。
“那个老太太,”卿倾问,“她知道你会算命吗?”
“知道。”书姝笑了,“她还让我给她算过。我算了,说她会长寿,会活到看见曾孙。她听了很高兴,给我打折。但后来我发现,其实我根本算不准她的命——她的命盘太干净了,干净得不像真实的人。然后我才意识到,可能她早就死了丈夫,早就看透了生死,所以才能活得那么……平静。”
她们走到公交站。等车时,书姝突然说:“卿倾,如果我死了,你想把我埋在哪里?”
卿倾的心脏停跳了一拍。“你不会死。”
“但万一呢?”书姝看着她,“万一我真的在三十岁死了,你希望我在哪里?火葬?土葬?海葬?还是……做成烟花,砰一声,散成满天星?”
卿倾感到呼吸困难。她看着书姝的眼睛,那双眼睛很认真,不是在开玩笑。
“我不想讨论这个。”卿倾说。
“但我想。”书姝坚持,“因为如果我死了,我不希望我哥一个人做决定。他可能会选最贵的墓地,最好的骨灰盒,但那不是我要的。我要简单点,便宜点,最好不占地方——反正人都死了,占地方干嘛?”
公交车来了。她们上车,坐在最后一排。车上人很少,引擎声沉闷。
“如果你真的……”卿倾艰难地说,“真的……那我希望海葬。把你的骨灰撒进海里,这样你就能去任何地方,看任何风景,不用被关在一个小盒子里。”
书姝笑了。“这个想法不错。但我怕海,小时候差点淹死过。”
“那就撒在山里。”
“山太高,爬上去好累。”
“那……”卿倾想了想,“那就做成钻石。听说现在可以把骨灰做成钻石,戴在手上,走到哪带到哪。”
书姝的眼睛亮了:“这个好。做成戒指,你戴一只,我哥戴一只。但别告诉他是骨灰做的,他会吓死。”
两人都笑了,但笑声里有种说不出的悲伤。
“书姝,”卿倾轻声说,“我们能不能不谈这个?谈点开心的。”
“什么是开心的?”
“比如……”卿倾努力想,“比如你小时候最开心的事是什么?”
书姝看着窗外飞逝的街景,想了很久。“最开心的事……是火灾之前,有一次全家去海边。我那时五岁,第一次看见海,吓坏了,以为世界到尽头了。我爸把我抱起来,举得高高的,说‘看,姝姝,海的那边还有海,世界没有尽头’。”
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那个遥远的记忆。
“那天我们在沙滩上堆城堡,捡贝壳,吃冰淇淋——就是普通的奶油冰淇淋,但我觉得那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晚上回程时,我在车上睡着了,醒来时已经在家里床上。那一刻我觉得,也许世界真的有魔法,能把人从一个地方变到另一个地方。”
她停顿,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卿倾的手背。
“后来我再也没去过海边。也再也没吃过那么好吃的冰淇淋。”
公交车到站了。她们下车,面前是一个很大的公园入口。周末的下午,公园里人很多:遛狗的老人,推婴儿车的父母,牵手散步的情侣,还有一群孩子在草地上踢球。
“看,”书姝说,声音里有一丝嘲讽,“正常人的生活。有家庭,有未来,有……希望。”
卿倾握紧她的手。“你也可以有。”
“我不知道怎么有。”书姝看着那些欢笑的人,眼神遥远,“我不知道怎么组建家庭,怎么规划未来,怎么……相信希望。这些对我来说,就像外语,听得见但听不懂。”
“那就慢慢学。”卿倾说,“我教你。”
她们走进公园,沿着湖边散步。湖面结了薄冰,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书姝突然说:“我想试试。”
“试什么?”
“试试像正常人一样约会。”书姝停下脚步,看着卿倾,“你教我。第一步该做什么?”
卿倾想了想:“第一步……应该是牵手。但我们已经在做了。”
“第二步呢?”
“第二步应该是……聊天。聊一些轻松的话题,比如喜欢什么颜色,爱吃什么食物,最近看了什么电影。”
书姝笑了:“这些我们也都聊过了。我们跳过了所有正常步骤,直接从算命和悲剧小说开始。”
“那第三步呢?”卿倾也笑了。
“第三步应该是……”书姝想了想,“应该是做一件情侣都会做的事。比如……”
她看向湖边,那里有一对情侣在拍照。男生把女生抱起来,女生笑得很大声。
“比如拍照。”书姝说,“你有带手机吗?”
卿倾拿出手机。书姝接过,打开相机,调成前置镜头。她凑近卿倾,两人的脸挤在小小的屏幕里。
“笑。”书姝说。
卿倾笑了。书姝也笑了——不是那种舞台式的完美笑容,而是一个有点僵硬、不太习惯但真实的微笑。咔嚓一声,画面定格。
书姝看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原来我们在一起的时候,看起来是这样的。”
“什么样的?”
“像……普通的情侣。”书姝把手机还给她,“像两个相信未来的人。”
卿倾看着那张照片。确实,在照片里,她们只是两个年轻女人,在冬日的阳光下,笑得有点傻,但很快乐。没有人看得出她们背后的故事:一个写悲剧的作家,一个算死期的算命先生,一个害怕被爱,一个害怕失去。
“我想再试一件事。”书姝突然说。
“什么事?”
书姝指向湖边的一个小摊位——是租船的地方,虽然冬天湖面结冰不能划船,但摊位还开着,卖热饮和零食。
“我想去买杯热巧克力,然后坐在长椅上喝。”书姝说,“像电影里的情侣那样。”
“这有什么难的?”
“对我来说很难。”书姝说,“因为我从来不在公共场合做这种‘普通’的事。我总是要么在工作——算命,讲段子;要么在伪装——假装快乐,假装正常。从来没有‘只是坐着,喝杯热饮,什么都不想’。”
卿倾明白了。对书姝来说,最难的从来不是面对痛苦,而是允许自己享受平凡。
她们走到摊位前,买了两杯热巧克力。端着纸杯,在最近的长椅上坐下。热巧克力很甜,很烫,喝下去从喉咙暖到胃。
书姝小口小口地喝着,眼睛看着湖面,表情很专注,像在做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怎么样?”卿倾问。
“很甜。”书姝说,“甜到有点腻。但……还不错。”
她顿了顿,又说:“而且坐在这里,没有人认识我,没有人要我算命,没有人等我讲笑话。我就是个普通女人,在和……在和女朋友约会。”
她说“女朋友”这个词时,声音很轻,像在试探这个词的重量。
“你喜欢这个身份吗?”卿倾问,“‘女朋友’这个身份?”
书姝想了想:“不知道。但我喜欢……喜欢你。所以如果你是我的女朋友,那这个身份应该也不错。”
卿倾笑了。她靠过去,头轻轻靠在书姝肩上。书姝的身体僵了一下,然后慢慢放松,也把头靠过来。
两人就这样坐着,喝着热巧克力,看着湖面,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看着这个平凡得近乎奢侈的下午。
“卿倾,”书姝突然说,“如果我努力……如果我真的很努力地学习怎么活着,怎么快乐,怎么……爱你。你会等我吗?等我学会?”
卿倾感到眼眶发热。“我会一直等你。不管你学得慢还是快,不管你要学多久,我都会等。”
书姝沉默了很久。然后卿倾感到肩上一湿——书姝在哭,无声地。
“谢谢。”书姝哽咽着说,“谢谢你还愿意等一个……一个连活着都要学的人。”
卿倾抱住她,在这个人来人往的公园里,在这个平凡的下午,抱着这个不平凡的女人。
远处,孩子们的笑声传来,清脆得像风铃。太阳开始西斜,把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在草地上交织在一起,像一个完整的、没有裂缝的形状。
“书姝,”卿倾在她耳边说,“你知道吗,你已经在活着了。呼吸,心跳,感受——这些都是活着。你不需要学,你本来就会。”
“但我需要学怎么……享受活着。”书姝说,“怎么在不痛苦的时候,不等着痛苦来临。怎么在快乐的时候,不害怕快乐结束。”
“那我们一点点来。”卿倾说,“今天学会了喝热巧克力,明天学点别的。一天学一点,总有一天,你会变成一个享受活着的专家。”
书姝笑了,眼泪还在脸上。“听起来像个很长的课程。”
“没关系,”卿倾说,“我有耐心。而且学费便宜——只要你活着,就是最好的学费。”
那天她们在公园待到天黑。看了日落,看了星星出来,看了路灯一盏盏亮起。离开时,书姝说:“这是我过过的最普通的一天。但也是最特别的一天。”
回到市区,在卿倾家楼下,书姝突然说:“我下周想暂停脱口秀。”
卿倾愣住:“为什么?”
“因为我想……专心学怎么活着。”书姝说,“在台上讲那些笑话,会让我分心。我会忍不住把真实的痛苦加工成段子,然后忘记那些痛苦本身也需要被感受,而不是被表演。”
“那你哥那边……”
“我会跟他说的。”书姝说,“而且我也该休息一下了。连续讲了三年,每天都在解剖自己,我也累了。”
卿倾看着她,在路灯下,书姝的眼睛很亮,有某种坚定的东西。
“好。”卿倾说,“我支持你。”
书姝凑近,在她唇上印下告别吻。“晚安,我的女朋友。今天谢谢你,带我体验了……正常人的生活。”
“晚安。”卿倾说,“明天见。”
书姝转身离开。卿倾站在楼下,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忽然想起下午在殡仪馆旁她说的话:“悲伤和快乐其实就隔一条街——但大多数人一辈子只敢走在一边。”
而现在,书姝正在尝试走到街的另一边。
从死亡旁边,走到冰淇淋旁边。
从算命的舞台,走到公园的长椅。
从注定悲剧的命盘,走到一个未知但可能的未来。
卿倾抬头看夜空。星星很亮,像某个遥远未来的预兆。
她希望,那个未来里,有书姝。
有冰淇淋,有热巧克力,有普通的下午,有学不会但一直在学的快乐。
还有很长很长的,不需要算命也能相信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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