韧如繁花

　　拿着那支新买的笔，在那个厚实的笔记本上，一笔一划地写下第一个客户的档案时，苏研感觉自己又变回了那个无所不能的项目经理。她详细记录了客户的年龄、堵奶原因、服务过程、以及后续需要注意的事项，条理清晰，逻辑严密。

　　她甚至还为这个“项目”设定了第一个KPI：一周内，至少再成交三单。

　　然而，她没想到，第二个订单来得这么快。

　　就在她刚刚合上笔记本，准备给芃芃喂奶时，手机响了。是昨天那个讲座上加了她微信的阿姨之一，说感觉她女儿有些涨奶，想请她今天下午就过去看看。

　　苏研看着那条信息，心里既喜又忧。喜的是，她的事业似乎真的走上了正轨，讲座的效果立竿见影；忧的是，一个最现实的问题，像一座大山一样，瞬间压在了她的面前——芃芃怎么办？总不能再带着去？不可能每一家都有“婆婆”给自己看孩子。

　　她的大脑开始飞速运转，列出了几个方案：

　　方案A：寻求沈知意的帮助。

　　优点：朋友可靠，环境安全。
　　缺点：严重消耗友情资产，且从经验看，沈知意这个马大哈很有可能打电话聊嗨了，忘记身边有个需要照顾的婴儿，万一出点什么事，后果不堪设想。
　　结论：此为下下策，非万不得已不动用。
　　方案B：寻找临时托管或请钟点工。

　　优点：专业。
　　缺点：成本过高。她刚赚了350块，请一个钟点工三小时至少要一百多，投入产出比严重不符。而且，把三个月的孩子交给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她不放心。
　　结论：否决。
　　方案C：带着芃芃一起□□。

　　优点：随时能照顾到孩子，节省了托管成本。
　　缺点：风险极高。孩子的哭闹会严重影响她的专注度，显得极不专业，可能会直接导致客户投诉甚至拒付。

　　三个方案，每一个都有致命的缺陷。苏研抱着头，第一次感觉自己引以为傲的逻辑思维，在“当妈”这件事面前，彻底失灵了。

　　她盯着床上正在玩自己脚趾的女儿，看了很久很久。最终，她还是拿起了手机，拨通了那个她最不想打，却又不得不打的电话。

　　“喂，知意。”

　　“怎么，苏总，又有新的融资计划了？”电话那头传来沈知意调侃的声音。

　　“比融资还严重，”苏研苦笑了一下，硬着头皮说，“今天下午，能不能……帮我看三个小时的芃芃？”

　　沈知意二话不说，立刻答应了。

　　下午，沈知意准时开车过来。苏研像是要出远门一般，把所有能想到的细节，都絮絮叨叨地交代了一遍，唯恐有任何疏漏。

　　“奶瓶消过毒了，母乳在保温袋里，你记得隔一个半小时喂一次，喂之前一定要试试温度，别烫着了。”

　　“这是她最喜欢的那个小兔子安抚巾，要是她闹了，你就把这个塞她手里。”

　　“她哭的时候，她最喜欢的是那首《小星星》，我发给你了，你记得放给她听……”

　　沈知意被她念叨得有些无奈，没好气地打断她：“行了行了，苏研，你是去催乳，不是去前线打仗。不就三个小时吗？放心交给我，保证给你还回来一个白白胖胖的闺女。”

　　苏研把那个塞得满满当当的大包递给沈知意，最后还是不放心地在芃芃的脸上亲了一口，直到车子开出巷口，还站在原地看着。

　　这一次的服务，客户很年轻，也很好沟通。开门的是一位阿姨，她交代了一句“苏老师交给你了”，便转身和老姐妹出门逛街去了。苏研看着那位阿姨轻快离去的背影，心里掠过一丝诧异。她很快收回心神，严格按照流程，诊断、疏通、指导，手法比第一次还要熟练。

　　但那份专业，仅限于她的双手。

　　她的手上的动作依旧精准、有力，遵循着培训课上学来的每一个步骤。但她的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放在一旁的手机，屏幕每隔几十秒便会自动暗下，又被她用眼神催促着重新亮起。

　　客户是个很敏感的年轻妈妈，很快就察觉到了她的不对劲。在一次因为疼痛而吸气的间隙，客户轻声问道：“苏老师，你是不是有什么急事啊？看你一直心神不宁的。”

　　苏研一愣，脸上有些发烫，连忙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是不是我弄疼你了？”

　　“那倒没有，你手法挺好的。”客户笑了笑，目光温和地看着她，“就是感觉你好像很担心什么。是家里的孩子吗？”

　　这句轻声的问询，像一根细细的针，精准地刺破了苏研一直用专业外壳紧紧包裹着的情绪。她没再隐瞒，苦笑着点了点头：“是啊，我女儿才三个月，今天……是第一次托付给朋友带，有点不放心。”

　　“我懂我懂，”客户立刻感同身受起来，连声音都变得柔和了许多，“我儿子刚出生那会儿，我连上个厕所都得开着门，就怕听不见他哭。当妈的都这样。”

　　那句“我懂”，让苏研紧绷的肩颈不自觉地松弛了些许。接下来的时间里，房间里多了一些低低的交谈声，内容无非是关于孩子的种种。苏研一边操作，一边应着话，客户的身体也随之放松下来，疏通进行得格外顺利。

　　服务一结束，她甚至都忘了多寒暄几句，快速地收拾好自己的工具包，收了钱，便快步往门口走。客户追到门口，硬塞给她一个小小的拨浪鼓，上面还挂着商场的价签。

　　“苏老师，这个送给你家宝宝，就当是我这个阿姨送的见面礼。你快回去吧，孩子肯定想你了。”

　　那个小小的、绘着彩漆的拨浪鼓，被她紧紧攥在手心，木质的温润触感，从掌心一直传递到心底。她没有再回头道谢，只是将那份暖意收好，脚下的步伐迈得更快了。

　　回家的路上，她给自己打了个专车，下车后她几乎是一路“疯跑”的。她感觉自己好像真的听到了芃芃的哭声，那哭声穿过车流，穿过人群，一声声地，像小鞭子一样抽在她心上。

　　当她气喘吁吁地推开沈知意家那扇昂贵的实木大门时，那撕心裂肺的哭声，瞬间变成了现实。

　　只见沈知意，那个平时优雅体面的“包租婆”，此刻头发乱得像个鸡窝，正抱着满脸通红、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芃芃，在巨大的客厅里来回踱步。地上散落着各种玩具、奶瓶，一片狼藉。

　　“我的姑奶奶，你可算回来了！”沈知意看到苏研，像看到了救星，一脸的生无可恋，“我错了，我再也不敢说带孩子容易了。这小祖宗，从你走后半小时就开始哭，怎么哄都没用，嗓子都快哭哑了！”

　　芃芃一看到苏研，立刻像见到了全世界，哭得更凶了，伸着两只小胳膊，拼命地朝她扑过来。

　　苏研快步上前，一把将女儿搂进怀里。

　　小家伙立刻像只受了委屈的小兽，死死地搂住她的脖子，把滚烫、湿漉漉的小脸埋进她的颈窝，撕心裂肺的嚎哭，渐渐变成了委屈的、断断续续的抽噎。苏研能清晰地闻到，女儿身上那股陌生的、属于沈知意家的昂贵香薰味，混杂着她自己的汗味和泪水的咸味。

　　那一刻，苏研的心，像被一只大手狠狠地攥住了，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她抱着浑身颤抖的女儿，不停地亲吻着她的额头，嘴里一遍遍地重复着：“对不起，宝宝，妈妈错了，妈妈再也不离开你了……”

　　当晚，苏研彻夜未眠。她坐在黑暗的出租屋里，看着床上熟睡的女儿，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纠结和痛苦。她该怎么办？

　　陪着她，就没办法安心赚钱。这个城市不会因为你是个母亲就对你手下留情，房租、水电、生活费，每一项都是冰冷的、不容拖欠的数字。她必须走出去，去接单，去赚钱。

　　可是，带着她……又该如何？她能想象到，当她在给客户服务时，女儿在旁边哭闹不休，客户会是什么样的眼神？家属会是什么样的脸色？她还能保住自己的专业形象吗？她还能接到下一单吗？

　　她感觉自己被困在了一个死胡同里，进退两难。

　　她不是没想过放弃。要不，就算了吧。随便找个什么工厂去打螺丝，或者干脆去当保姆，虽然钱少，但至少稳定，至少能把孩子带在身边。

　　但这个念头只出现了一秒，就被她掐灭了。

　　不，她不能。她不甘心。她读了那么多年的书，熬了那么多的夜，做了那么多的项目，不是为了在人生的谷底，就这么轻易地缴械投降。

　　她看着窗外，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新的一天，又要开始了。她站起身，走到床边，俯下身，在女儿的脸上轻轻印下一个吻。

　　然后，她直起身，眼神里所有的迷茫和痛苦，都沉淀为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她打开笔记本，在那一页的计划上，重重地划掉了一行字，然后，在下面，重新写上了一行字，每一个字都力透纸背。

　　“以后接单，必须，也只能，背着她一起。”

　　这不是什么深思熟虑的“最优方案”，这是她被生活逼到悬崖边上后，唯一能走的路。就在这时，她的“行业交流群”里，一条@全体成员的消息，突然弹了出来。

　　是一个备注为“高校李老师”的人发的：

　　“各位老师，紧急求助！我妻子意外去世，留下一个三个月的早产宝宝。孩子不吃奶粉，全靠我姐姐帮忙喂养。但我姐姐这两天突然胸部疼得厉害，根本没办法喂奶，现在还有点低烧，急需催乳师上门！有没有老师能来帮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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