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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又没来?
清晨的阳光透过的窗棂,洒在床榻之上。
李重玴悠悠转醒,起初神思还有些恍惚,然而,随着意识丝丝归拢,腿上传来一阵剧痛,让他瞬间彻底清醒了。
他喉间逸出一声极轻的闷哼,随即略有些茫然地张望了一下,发现自己正身处于一个全然陌生的小屋,房间很小,陈设简朴至极,一床、一桌、两椅而已,却很洁净。而肃玉朝,正抱臂闲闲地靠在门框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醒了?”见李重玴目光投来,肃玉朝长眉一挑,语气里带着熟稔后不加掩饰的调侃,却也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你说你,一个看着挺体面讲究的世家公子,大晚上的不睡觉,自己一个人在书肆街晃荡也就罢了,怎么还专往那黑灯瞎火、连只野猫都嫌瘆得慌的巷子里钻?怎么,嫌命太长,想寻点刺激?”
李重玴撑着床板,忍着腿上牵扯的痛楚,慢慢半坐起身,靠在了床头。他低头,发现伤口已经又被妥善处理过了,洁白的细纱布缠得整齐利落,一看就是行家的手法。他抬眼,迎着肃玉朝那看似随意、实则暗含探究的目光,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先深吸一口气,收敛了所有因疼痛和初醒带来的脆弱神色,双手在身前虚虚一拱,姿态端雅,语气郑重:“肃兄,昨夜救命之恩,援手之德,李某没齿难忘,此情必当铭记于心。”
“得了,少来这套,”肃玉朝摆摆手,浑不在意,径直走到桌边,拎起那只粗陶壶,倒了杯温热的茶水,递到他手边,“先润润嗓子,然后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别拿什么‘迷路了’之类的借口糊弄我。”
“没,不能。”李重玴笑了笑,那笑容有些无奈,也有一丝经历险境后的疲惫与苦涩:“我就是……想抄个近路。”
肃玉朝眉梢微微一动,他想听的当然不会是这个。毕竟,无论是“迷路了”,还是“抄近路”,本质上并没有什么不同。
李重玴接过那粗陶水杯,指尖摩挲杯壁粗糙而质朴的触感,感受着透壁而来的温热,垂下眼帘,沉默了片刻。晨光映在他的侧脸,照出如玉的肌肤质感,也照见他眉宇间一丝挥之不去的沉郁。
当他再次抬起头的时,眼中那些平日里示于人前的温柔和煦、君子端方悉数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深沉和疲惫,还有一抹浓得化不开的向往与怅然。
他有一双极好看的眼睛,虽不似凤眸风流凛冽,也不及桃花潋滟多情,但却端正典雅、俊秀绮丽,边是边、框是框,黑是黑、白是白,好看极了。只是此时,那比常人颜色略深些瞳孔,失了光彩,只余下一片沉寂。
“肃兄……”许久,他终于开口,声音有些低哑:“你可曾觉得,有些地方,看似金碧辉煌,灯火昼夜不息,人人恭敬逢迎……却像个密不透风、像个精致的牢笼?”
他似乎只是随口一问,并未真的期待或需要肃玉朝的回答,目光已飘向虚处,仿佛穿透了这陋室的土墙,看向了某个遥远而模糊、却沉重压在他心上的地方。他继续说了下去,语调平缓,却字字清晰。
“我自幼在家中……规矩极重。何时起身,何时安寝,去何处,见何人,读何书,言何语,行止坐卧,乃至喜怒哀乐,皆有其定规,不容半分差错。身边永远跟着人,或明或暗,他们称我……嗯……‘公子’,态度恭谨至极,却也……疏离至极。那恭谨像一道无形的墙,把我隔在真正的‘人间烟火’外面。”他唇角牵起一个极淡的苦笑,带着自嘲:“我读《九州异闻录》,读《山河志》,读那些江湖侠客、文人墨客的游记杂谈,里面写长安的夜市千灯如星落,写曲江的流觞曲水畅胸怀,写陌生之人偶遇,因一言相合、意气相投,便可解囊共饮、痛醉达旦……那些文字里的恣意、鲜活、甚至粗粝的真实,我……很向往。”
他目光转回,落在肃玉朝身上,那深琥珀色的眸子里,有什么东西微微闪动了一下,“昨夜,我不过是……想尝试一下。想像一个最普通的学子那样,在崇文坊的书肆里,待到掌柜打烊催促,然后,不必车马随行,不必前呼后拥,就用自己的脚,慢慢走一段自己临时起意、想去看看的路。看看月光下的街巷屋脊,是否真的如书中所写的那般,藏着故事与诗意。”
“我知道那巷子暗,也知道独自一人夜行有风险。”他坦然承认,语气里的自嘲意味更浓了些,“但我以为,在崇文坊这等文华风流荟萃之地,即便有些许宵小……是我太天真了。这份‘自由’的代价,若非肃兄恰巧路过,我怕是付不起的。”
其实不止于此,他知道自己的身份牵扯极大,即便是想任性一下,也不敢、更不会真的全然不管不顾。
长安城里守卫极严极完备,任何超过真罡境的真元波动,无论是人、还是物,都会即刻引起金甲卫和城监卫的警觉,军中值守的化域境高手瞬息便会赶至。
而真罡境……他本以为,就算自己运气差到极点遇上了,即便赢不了,也足以周旋、拖延至城中守卫发现异常,赶来处理。
况且,他这“出逃”计划只在自己心中盘桓,无他人知晓,谁又能未卜先知,算准他会在哪天去哪里做哪些事呢?
而崇文坊不似他处,人流如织、治安极好,比东西两市、北里平康等处安全许多。他盘算过,即便真有不测,遇上宵小,能盯上他这等“寻常书生”的,至多是些毛贼,不至于太过凶悍,他相信自己足以应对。
他本以为万无一失,结果,是他错了……
肃玉朝看着他,脸上那惯常的、漫不经心的调侃之色,随着他低哑的叙述,一点点敛去,最终沉淀为一种安静的倾听姿态。
他虽然无法对他那种层层包裹、金玉为牢的的生活环境感同身受,但却能清晰地听懂,对方话里没有明说的那份孤独与挣扎。他自己本就是天地不拘、随心而动的性子,此刻对眼前这个看似拥有一切、站在云端,实则却被无形枷锁困在方寸之地的世家公子,突然生出一种强烈的理解和同情,甚至是……心疼。
“好了,”肃玉朝再开口时,语气已然软了下来,那点戏谑被一种更为醇和的东西取代:“可别说着说着,一会儿再哭出来,我这人粗糙,可不会哄。”
“嗯……”他垂眸,认真思忖了片刻,然后重新扬起头,洒然一笑,那笑容如拨云见日,瞬间冲散了屋内沉郁的气氛:“这样,下次你再想尝试什么,别自己瞎转了,叫上我吧,保你全须全尾、平平安安地尝个够。”
李重玴看着他在晨光中的笑容,心中某个沉寂已久的角落,仿佛也被照亮了,渗进了一缕久违的、真实的暖意。那暖意细细的、缓缓的,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存在感,熨帖着四肢百骸,让他感到一种奇异的、陌生的舒适,暖暖的、痒痒的、又带着点麻……
他抿了抿唇,压下心口那阵莫名的悸动,垂下眼睫,掩去眸中翻涌的复杂情绪,只在心底,对着自己,冷静而清晰地重复了一遍:
此次大意了。
下次,必当筹划周详,万无一失。
…………………………………………………………
墨香瀚海街如昼的灯火,一盏接一盏地,恋恋不舍地熄了。
那流淌着的金墨星河,终是耗尽了最后的辉光,沉入了黎明前最浓稠的的黑暗里。沸腾的喧嚣与人气喧嚣散尽,只余文昌塔顶那颗不灭的明珠,与天上渐西的孤月遥相映照,相顾无言。
街上的行人,从摩肩接踵,到三三两两,最终彻底稀疏下去。万籁俱寂中,唯有远处更夫那单调而规律的梆子声,一声,又一声,不紧不慢地敲着,在空旷的街道上荡开,带着些许潮湿的寒意,传得很远,很远。
肃玉朝懒懒地卧于楼顶飞檐之侧,一手随意地支着头,一手欲举杯邀明月共饮,明月解其意,便将清辉洒下,权作琼浆。
月华清辉洒在他身上,落于他眉间。他洒然一笑,只可惜此处无那白玉杯,无法举杯,便就只能举坛了。
以此粗陶酒坛相就,仰头痛饮,辛辣甘醇的酒液混着月光入喉,虽少了那分精雅,倒也别是一番疏狂畅意。
得趣!
明月应疏影,琼华共酒香。
便也无需多言什么了。
怎奈明月亦有行迹,终需西沉,渐次隐没于那巍峨的宫墙之后。
光华寸寸收敛,肃玉朝只得举坛相送,直至那最后一片如水月华,也消失在檐角。仿佛一声悠长的叹息,融进了渐染的青灰色天幕。
两坛陈酿,终是见了底,只余一缕残香,萦绕在鼻尖,很快也被晨风吹散了。
“当——当——当——”
国子监的晨钟传来,一声接着一声,惊起古树寒鸦数点,扑棱棱地振翅飞过渐亮的天际。已有勤勉的太学生,捧着书卷匆匆走过石桥。
肃玉朝缓缓站起身,积了一夜的露水洇湿了他的衣角与肩头,带来沁人的凉意。他浑不在意地伸了个懒腰,骨节发出一连串细微的轻响。
姿态依旧是他惯有的那份疏懒从容,只是那双眼眸深处,掠过一丝极淡、却挥之不去的的疑惑。
怎么回事呢?
莫非……天机流转,星轨微移,因此生出了未曾预料的变数来,此间命轨已非旧时模样?
他摇了摇头,将这些思绪暂且压下。
身形微动,便从数丈高的屋顶翩然跃下,衣袂在晨风中轻轻飞扬,落地时点尘不惊、悄无声息。
他走到那家酒肆门前,将两个空空如也的酒坛轻轻置于门边。
随后转身,沿着来时路,缓步往回走去。
晨光熹微,淡金色的光线斜斜铺开,将他的影子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拉得很长。那些期待和希冀,便也都融在了这渐亮的晨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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