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债务

　　11 绝境

　　这简单的四个字，仿佛带着奇异的力量，让陆止紧绷到极致的精神稍稍松弛了一些。他那冰封般的眼底，似乎有什么东西碎裂了，闪过一丝微弱却真实的水光，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感激、愧疚和动容的复杂情绪。在这个他独自挣扎、背负了太久太重的世界上，终于有一个人，明知前方是悬崖，依然愿意陪他纵身一跃。

　　晨光已经彻底照亮了天空，透过窗帘，在布满灰尘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新的一天开始了。但对于苏见微和陆止而言，这可能是他们作为“自由人”的最后一个早晨，每一步都可能踏入陷阱，每一秒都可能被终结。

　　苏见微强忍着身体的极度不适，走进狭小的卫生间。她用冰冷刺骨的水用力拍打脸颊，试图驱散那蚀骨的疲惫和眩晕。镜子里映出一张苍白、憔悴却眼神异常坚定的脸。她仔细地重新扎好有些散乱的马尾，换上一件林悦留下的、相对合身的深色衬衫，试图让自己看起来尽量“正常”一些。

　　当她走出卫生间时，陆止也正挣扎着试图从床上站起来。他的手杖（之前藏在衣柜里）支撑着他大部分体重，但即便如此，他的双腿依旧在无法控制地颤抖，额头上不断渗出虚弱的冷汗。苏见微快步上前，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准备好了吗？”她问，声音平静，仿佛只是要去进行一场普通的出行。

　　陆止借着她手臂的力量，勉强站稳，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压下胸腔里翻涌的不适和眼前阵阵发黑的眩晕。他点了点头，虽然虚弱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但他的背脊，却在这一刻挺得异常笔直，带着一种即将赴死般的、悲壮的决绝。

　　当他们互相搀扶着，一步一步，缓慢而坚定地走出这间暂时庇护了他们的小公寓，重新踏入被阳光笼罩、却危机四伏的外界时，苏见微知道，身后的那扇门，隔开的不仅仅是空间，更是她过去的一切——她的身份，她的信仰，她按部就班的人生。从这一刻起，她将走上一条与过去彻底决裂的不归路。

　　而这条遍布荆棘、通往未知的黑暗之路的尽头，等待着他们的，或许是彻底的毁灭，或许……是于绝望中挣扎出的一线微弱的、名为“新生”的熹光。

　　清晨的阳光带着讽刺性的明媚，洒在危机四伏的街道上。苏见微搀扶着陆止，每一步都走得如同踩在刀尖。陆止的虚弱远超预期，他几乎将全身重量都压在苏见微身上，手杖与地面接触发出沉闷而拖沓的声响，暴露着他们的力不从心。他的呼吸浅促而费力，额头上不断渗出冰冷的虚汗，脸色在阳光下呈现出一种不祥的半透明感。

　　“坚持住，”苏见微低声鼓励，同时也是在对自己说，“我们找个地方，你需要休息。”

　　她不敢去医院，也不敢去任何需要身份登记的场所。最终，她将他扶进了一个偏僻的、24小时营业的社区图书馆的残疾人卫生间内。狭小的空间里，陆止靠着墙壁滑坐在地，胸口剧烈起伏，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马拉松。

　　“听着，陆止，”苏见微蹲在他面前，神情严肃，“你这个状态，根本不可能接近小哲的学校或者家。清洁工肯定在那里布下了天罗地网。我们这是在自投罗网。”

　　陆止闭着眼，艰难地调整呼吸，良久才嘶哑地开口：“不用……去学校。每周三……上午十点，小哲会去青少年宫……上绘画课。那条路……有个小公园……人少……”

　　他竟然连这个都计算在内。苏见微心头一紧，这说明他早已在暗中规划这次诀别。“即便如此，也太冒险了。你的样子……”

　　“我必须……见他最后一面。”陆止睁开眼，目光里是一种燃烧生命般的执拗，“确认他……安全……我才能……安心。” 他从贴身口袋里，颤抖地掏出一个陈旧但保存完好的牛皮纸信封，塞到苏见微手里，“这个……如果我……没能……请你……找机会……交给他。等他……成年以后。”

　　信封很轻，里面似乎只有一张纸，却承载着千钧重量。苏见微握紧了信封，感觉它烫得灼手。

　　“好。”她最终妥协了，将信封小心收好，“但我们得计划周全。”

　　她利用图书馆的公共电脑（避免使用个人设备），快速调取了青少年宫周边的地图和实时街景。那个小公园确实存在，位置相对隐蔽，有几条可供快速撤离的小径。她默默记下路线，并在心中模拟了数种可能发生的状况及应对方案。

　　上午九点四十分，他们如同最普通的市民，混迹在稀疏的人流中，缓慢地向那个小公园移动。苏见微始终保持着高度警惕，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她注意到街角停着一辆不起眼的黑色轿车，车窗贴着深色膜；路边一个看报纸的男人，视线似乎过于频繁地扫视过往行人。

　　清洁工果然无处不在。

　　公园很小，只有几个老人坐在长椅上晒太阳，一个孩子在不远处玩着皮球。苏见微选择了一个既能观察到通往青少年宫必经之路，又靠近一条小巷出口的长椅，扶着陆止坐下。他几乎是一坐下就瘫软了下去，靠在椅背上，微仰着头，闭目喘息，阳光照在他过于苍白的脸上，几乎能看到皮肤下青色的血管。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充满了煎熬。苏见微的手心沁出冷汗，她能感觉到陆止的身体在微微发抖，不知是因为虚弱，还是因为激动。

　　九点五十五分。远处，一个穿着蓝色校服、背着画板的小小身影，在一个中年妇女（应该是保姆）的陪同下，蹦蹦跳跳地出现在路口，正朝着公园这个方向走来。

　　是小哲！他看起来是那么健康、活泼，脸上洋溢着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无忧无虑。

　　几乎在同一时间，陆止猛地睁开了眼睛。他的目光瞬间锁定了那个小小的身影，原本灰暗的眼底爆发出一种难以形容的光彩，那是一种混杂着无尽爱怜、深刻愧疚和即将永诀的极致痛苦的光芒。他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像是在呼唤弟弟的名字，又像是在做最后的告别。

　　苏见微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看到，街角那辆黑色轿车的车门无声地打开了；那个看报纸的男人也放下了报纸，手伸向了衣襟内侧；更远处，似乎还有穿着灰色制服的人影在快速靠近！

　　“他们发现了！”苏见微低喝一声，猛地架起陆止，“走！”

　　陆止的目光还死死黏在小哲越来越近的身影上，充满了挣扎和不舍，但他也看到了正在合拢的包围圈。他用尽最后力气，深深地、贪婪地看了弟弟最后一眼，仿佛要将这个画面刻入灵魂深处，然后猛地转过头。

　　“走！”他的声音破碎，却带着决绝。

　　苏见微半拖半架着他，冲向预定的那条小巷。就在他们冲进巷口的瞬间，身后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和厉声呵斥：“站住！时间银行公务！”

　　巷子狭窄而曲折，堆放着垃圾桶和杂物。苏见微凭借着记忆和之前规划好的路线，拼命向前奔跑。陆止几乎完全失去了自主行动的能力，全靠她的支撑才没有倒下，他的脚步骤乱而虚浮，不时撞到旁边的墙壁或杂物，发出沉闷的响声。

　　身后的追兵紧追不舍，脚步声和通讯器的嘈杂声在巷子里回荡，越来越近。

　　“左边……第二个岔口……”陆止的声音气若游丝，却精准地给出指示，他对这片区域的熟悉程度超乎苏见微的想象。

　　苏见微毫不犹豫地拐进他所说的岔路。这是一条更窄的死胡同，尽头是一堵高墙！她的心瞬间凉了半截。

　　“信任我……”陆止喘息着，手指无力地指向墙角一堆废弃的纸箱。

　　苏见微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她奋力拖开纸箱，后面赫然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被铁锈覆盖的矮洞，似乎是以前宠物进出的通道。她先将陆止艰难地推过去，自己也紧随其后爬了过去。洞口尖锐的铁皮划破了她的手臂，火辣辣地疼，但她顾不上了。

　　墙的另一边是另一个小区的后院，暂时听不到追兵的声音。但苏见微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喘息。

　　她扶着陆止，躲进一栋居民楼黑暗的楼梯间。陆止靠着墙滑坐下去，头无力地垂在膝盖上，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像是正在承受某种无形的巨大压力。他的手指死死抠着地面，指节因用力而发出细微的“咯咯”声。

　　“他们……在用广域能量扫描……”他断断续续地解释，声音被痛苦扭曲，“我的……力场……在崩溃……像……信标……”

　　苏见微明白了。陆止现在就像一个不断发射信号的灯塔，清洁工根本不需要肉眼追踪，只需要跟着能量信号就能找到他们！

　　“有没有办法屏蔽？”她急切地问。

　　陆止艰难地摇头，汗水顺着他的下颌线滴落，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留下深色的印记。“除非……彻底……沉睡……或者……距离足够远……”

　　彻底沉睡？苏见微不敢去想那个可能性。距离足够远？以他们现在的移动速度，根本是痴人说梦。

　　就在这时，一种低沉的、令人极度不安的嗡鸣声由远及近，仿佛巨大的昆虫振翅。伴随着规律的、冰冷的“嘀……嘀……”声，如同死神的倒计时。

　　“猎犬……”陆止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绝望的认命，“他们……出动了……猎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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