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淮山

　　那声音轻飘飘的，又带着孩子的稚嫩，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像是近在咫尺，教他分辨不清是在梦中还是现实。

　　他有心睁开眼看看，奈何那似被针扎的疼痛又再次返了上来。疼痛使他的身体痉挛起来，他的眼皮也在这样剧烈的疼痛之下再抬不起来，直接昏了过去。

　　"师兄！“

　　莫豫北在锦竹院待了已有足足一天。起先，他看师兄的状态不对，于是便在祝酒仙他们研究完他的长刀之后急急忙忙赶了过来，只见夏瑜卧于床榻之间，虽沉沉睡去，但身上衣衫凌乱，堪称形容狼狈，而眉心紧皱，连手指也紧紧攥着锦被，可见睡得并不安稳。

　　莫豫北见他沉沉睡去，本不好打扰，正要离开，可不知怎的，心头始终放心不下，还是守着他。直至方才，夏瑜终于醒来，却又直接昏了过去，莫豫北再也坐不住，急急忙忙地去找了祝酒仙。

　　”小玉儿，小玉儿？“

　　恍惚之间，夏瑜听到了一个声音，声声唤着祝酒仙给他起的小名。他的意识不断挣扎着，终于听清楚了，是祝酒仙的声音。

　　师父，师父......

　　他的意识似在漫天望不到边际的海中沉浮了许久，而后终于被一个巨浪掀到了地上，重新回到了岸边。

　　”师父......师兄他不会有什么事吧？“韩章有些担忧的看着祝酒仙。

　　祝酒仙捋了一把胡子，有些苦恼，”没事，我已经为他施针，不过一时三刻便可醒来。不过，这孩子年纪轻轻，怎么会有这样重的心结呢....."

　　祝酒仙后面说的话嘟嘟囔囔的，像是在自说自话，韩章他们也没在意，只是一味地凑着头过去看夏瑜怎么样了。

　　韩章和莫豫北两个小孩子，头并着头，表情是如出一辙地严肃到了苦大仇深的地步，死死地望着夏瑜 。却见夏瑜眼皮子底下的眼珠子正在不安分地疯狂转动着，不多时，便挣扎着睁出了一条缝。

　　“师父师父，师兄醒了。“韩章和莫豫北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点，一个拽左手，一个拉右手地将祝酒仙拖到夏瑜面前。

　　祝酒仙一个突脸，正要好好看看，却正正好与刚刚睁开眼睛的夏瑜大眼瞪小眼地对上了。

　　刚刚从梦中挣扎出来的夏瑜：.....比起毫无预兆的前尘往事，感觉突然突脸的师父更可怕是怎么回事？

　　他干巴巴地对祝酒仙问了好，”师父。“

　　”欸，好徒儿，怎么被梦魇住了？最近有什么心事吗？“祝酒仙看起来有些担忧，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夏瑜嘴角扯出一个笑，露出两个浅浅的小梨涡，显得温顺又乖巧，"没有，师父，不过睡久了一些，劳烦师父挂心。”

　　祝酒仙吹胡子瞪眼，气不打一处来，“你惯会使这一套！”

　　他摆了摆手，“算了算了，你不同我说，想必是有些自己的考量，我这个糟老头子也就不自讨没趣了。”

　　他又指了指莫豫北，“但是这次得谢谢你师弟，若不是小北叫我过来，我还不知道你有这样大的……”

　　大的什么，他终究没有说出来，只是叹了口气，又有些颓然地坐下了。

　　夏瑜抿了抿嘴，抬起眸子看向莫豫北，拱手道了一句谢。

　　莫豫北看着他，觉得他像是被一场梦境挤干了精力，此时此刻坐在那里的仿佛不是昨天那个会抱着他的师兄。他像是一副被抽干了七情六欲的躯壳，好像只是坐在那里，便已经耗费了所有气力，那双眸子在看向他的时候，眼里面空洞无物，像是世上再没有一点他留恋的东西，仿佛下一秒就要化作一缕袅袅的白烟随风而去。

　　他有些头皮发麻，偏过头，不敢再看他那双失去神采的眼。

　　不成想，却与韩章的视线撞个正着，韩章见他神色有异，那颗七窍玲珑心立即活泛起来，明白他也是意识到了什么，乘着低下头的间隙，立即对他挤眉弄眼起来，在夏瑜抬眼看去之时又立刻端端正正地坐直了身子。

　　虽然韩章反应极快，夏瑜还是注意到了他们的小动作。他没有在意，只是勾了勾嘴角。

　　自己一梦过去，前尘往事如雾霾一样重新蒙在心头，实在演不了过去那个幼稚而又温柔体贴的枫溪山大师兄。往事如烈火燃身，将他那点小小的想要保留着的温馨都焚烧殆尽，只剩下一个无辜枉死的怨鬼的躯壳。

　　他恨吗？怎么能不恨？

　　恶渊之中被万鬼嗜咬的痛苦仿佛历历在目，而前尘旧梦又让这恨意再上一层。

　　他明明……之前过得这样幸福，这样美满，每日的闲愁不过是少年人情窦初开的小小情爱与修炼琐事。

　　山门之中，虽人丁稀少，可欢声笑语遍布，灵力绕山而行，山泽照世，鸟歌兽走，连青石砖上斑驳的苔痕也是少年人们言语之中蹦蹦跳跳走过的留影。

　　他恨！恨极！

　　既然此生注定与莫豫北再无情缘，那他至少要为他自己找回自己前世的公道，既然重活一回，又怎么能就这样平平淡淡的过去，他定要将这无道的世道捅出一道鲜血淋漓的豁口！

　　他内心剧震，脸上神色便是愈加冷若冰霜，看得在场三人又是心惊又是心疼。

　　祝酒仙叹了一声，知他如今心乱，不如留他一人在此想个明白，便摆摆手，一手兜一个孩子的脑袋，轻轻地推着他们向门口走去。

　　“师父……”夏瑜反应过来，赶忙翻身下床，正要行礼，却被祝酒仙衣袖挥出的罡风轻轻挡了回去，像是被人轻轻推了一把，他又跌回了床上。

　　“小玉儿，不必多礼啦，你自己想个明白罢……”祝酒仙拖长了调子的语句顺着微冷的风飘进门口。

　　他们已经走了。

　　夏瑜垂眸，鸦羽在眼下投出一片漆黑，仿佛是一片阳光照不亮的禁地。

　　而后，他不顾自己刚刚经历过的疼痛，转身进了寒窟。

　　锦竹院外，山间金光浮动，还有微微寒风掠过，祝酒仙他们三人就这样松松散散地漫步山间。

　　祝酒仙一人昂首阔步行在最前头，韩章与莫豫北还像两个小豆丁，因着不敢在师父面前造次，也不好横冲直撞地乱跑一通，只能不停地倒腾着自己的小短腿，想要跟上师父的步子。

　　韩章这个小豆丁明显精力旺盛写，小短腿也比莫豫北的长些，倒腾的速度也快了许多，在祝酒仙放慢了速度没多久便追了上去。

　　“哎呦，师父师父，我的好师父，别走这么急了。”韩章一手扒在祝酒仙的臂弯里，杏眼瞪得圆圆的，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那厢，莫豫北也赶了上来，有样学样地也将自己的小鹿眼瞪大，却没有惹人怜悯的效果，反而冒出了一种无知的澄澈。

　　“嘿呀，跟着我做什么，赶紧自己回去自己院子里去了。”祝酒仙有些哭笑不得，停下脚步，将两个臂弯上的“挂件”抖落下来。

　　他们也不走，还是那样看着祝酒仙，只是眼里都是担心。

　　“师兄怎么了？师父，你能不能和我们说说？”韩章道。

　　她手指绞着衣裙，一身鹅黄的小裙被她弄得皱巴巴的。

　　“我前天就觉得师兄怪怪的，可又不知道哪里怪。我本来觉得师兄是被什么邪祟入体了，可是后面又发现不像……”
　　祝酒仙听了她的话，没有皱眉思索什么，只是哈哈大笑起来。

　　韩章和莫豫北都被他突如其来的笑弄得有些莫名其妙，相视片刻，二人眼里俱是疑惑。

　　“难得啊，小印子，长大了，会关心师兄了，”祝酒仙大掌抚过韩章与莫豫北的头，显出一点亲昵。

　　“你们大师兄啊，没什么，不过是心头纷乱而已，一时之间有什么事没想通罢。”

　　“那到底是什么事啊？”韩章叽叽喳喳地问。

　　“看起来很严重，师兄昨天好像不太舒服，”莫豫北也搭话。

　　“啧，怎么说呢……大概每个人都有那么一些些事是不能释怀的吧，不过过段时间就好了。”祝酒仙高深莫测地一捋胡子。

　　韩章满脸不信，叉着腰，摇头晃脑地反驳:“既然这下子不能好，为什么过段时间就能好了，师父你……骗人的……吧？”

　　莫豫北见韩章在前，胆子也肥了，在韩章身后冒出半个脑袋，小小声道:“师父骗人……”

　　“嘿，你们这些小破孩子。”祝酒仙不满，一人赏了一个脑瓜崩。

　　韩章反应快，将折扇抽出展开，护住前额，只听扇面清脆地哒了一声，便以为自己毫发无损，嘚瑟地扇了几下，却被祝酒仙从后脑崩了一下。

　　莫豫北没有折扇，只有长刀，那长刀比他还高，横在腰间便与他成了一个“十”字，用长刀来挡实在是有心无力，只能眼睁睁地被崩了一下。

　　祝酒仙哼哼两声，显然很是满意。“你们懂什么，时间乃良药，能抚平世上一切伤口。”

　　什么嘛。

　　韩章与莫豫北对视一眼，明显的不忿。

　　他们此时也想不到，在他们的一生之中，有很多的瞬间居然会认为这话确是人间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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