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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铃
第十一章银铃
晨光熹微,透过竹篾的缝隙,在顾觉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他醒得比预期中早,或者说,他几乎一夜未眠。身下的竹席坚硬,山间的夜寒渗入薄毯,远处不知名的兽嗥虫鸣,还有身侧另一个人的存在感……一切都让他神经紧绷。
他侧过头。
阿泐已经醒了,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怎么睡。他正背对着顾觉,坐在竹席边缘,低头摆弄着什么。晨光勾勒出他清瘦的肩线,颈后的皮肤白得晃眼。
顾觉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看着。
过了一会儿,阿泐站起身,转向他。顾觉立刻闭上眼,维持着平稳的呼吸,装作尚未醒来。
他感觉到阿泐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很轻,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停留了片刻。然后,是极轻微的脚步声,赤足踩过竹地板,走向门口。
顾觉睁开一条缝,看到阿泐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大概是去溪边洗漱。
他这才坐起身,揉了揉因僵硬而发酸的肩颈。目光落在阿泐刚才坐过的位置,那里放着一个小巧的、由细藤和某种黑色羽毛编织成的物件,形状有些像捕梦网,但中央缀着的不是羽毛,而是一小块打磨光滑的黑色石头,和他戒指上镶嵌的颇为相似。
这是什么?又是什么古怪的蛊术用具?
顾觉没有贸然去碰。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四肢,也走到门口。
清晨的山林空气清冽得如同冰泉,带着泥土和草木的芬芳,吸入肺腑,让人精神一振。溪流潺潺,水汽氤氲。阿泐正蹲在溪边,用双手掬起清水洗脸,水珠顺着他流畅的下颌线滑落,没入衣领。
顾觉走到下游,也蹲下洗漱。冰凉的溪水刺激着皮肤,暂时驱散了疲惫。
两人隔着一段距离,各自沉默,只有流水声填补着空旷。
洗漱完毕,阿泐站起身,看也没看顾觉,径直走向竹楼旁一小片用竹篱围起来的园子。园子里种着一些顾觉叫不出名字的植物,形态各异,有的开着颜色奇异的小花。
阿泐开始照料那些植物,动作熟练而专注,除草,松土,检查叶片。他的背影融在晨光与绿意里,竟有一种奇异的、安宁的意味。
顾觉站在竹楼门口,看着这一幕。他发现自己无事可做。阿泐所说的“活着”,似乎并不包括为他安排具体的劳作。
这种无所适从的感觉,比忙碌更让人难熬。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朝着那片园子走去。在篱笆外停下脚步。
“需要帮忙吗?”他问。语气尽量平淡,不带情绪。
阿泐动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只是淡淡道:“你不认识它们,会弄坏。”
顾觉被噎了一下,无法反驳。他看着阿泐纤细的手指拂过一株开着紫色小花的植物,那植物微微颤动,仿佛有生命般回应着他的触碰。
这里的一切,都透着陌生与神秘。
他沉默地站了一会儿,转身走开,在竹楼附近随意踱步。他试图分辨方向,记住周围显著的地形,但放眼望去,除了山,还是山,林木葱郁,路径隐没,仿佛一座巨大的绿色迷宫。
他被困在这里了。物理上,和心理上。
胸口那东西,在清晨似乎格外安静,只是在他意识到自己“被困”时,传来一阵极其微弱的、类似安抚的暖意。
这让他更加烦躁。
接近中午时,阿泐从园子里回来,手里拿着几株新采摘的草药。他依旧没有理会顾觉,开始准备两人的食物——依旧是陶罐里熬煮的、看不出原貌的糊状物。
吃饭时,依旧沉默。
下午,阿泐离开了竹楼,不知去了哪里。顾觉试图跟着,但阿泐的身影在林中几个闪动,便消失不见。顾觉不敢深入,只能退回竹楼附近。
无所事事的时间变得格外漫长。他坐在溪边,看着流水,试图理清思绪,却只觉得一片混乱。他拿出那枚戒指,反复查看。除了古朴和那奇特的黑色石头,看不出任何异常。
“它选择了你……”
这句话到底意味着什么?
傍晚,阿泐回来了,手里提着一小串用草茎穿起来的、颜色鲜艳的野果。他看到坐在溪边的顾觉,脚步未停,径直走进竹楼。
过了一会儿,他走出来,手里拿着那个早上顾觉看到的、编织着黑色石头的藤编物件。他走到竹楼侧面一根突出的竹梁下,那里已经悬挂着几个类似的、大小不一的编织物,随着山风轻轻晃动,相互碰撞,却没有发出声音。
阿泐踮起脚,将手中那个新的也挂了上去。
顾觉忍不住走近了几步,看着那一串沉默摇曳的古怪装饰。
“这是什么?”他最终还是问出了口。
阿泐挂好物件,放下脚,回头看了他一眼。夕阳的金光给他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暖色,却融不进他眼底的墨色。
“驱虫的。”他回答得很简单,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声音很轻,几乎要被风吹散,“也是‘眼睛’。”
眼睛?
顾觉心头一跳,还欲再问,阿泐却已经转身走开,开始准备生火做饭。
夜幕再次降临。
这一次,顾觉在沉默中吃完那味道古怪却莫名能安抚蛊虫的食物后,没有立刻躺下。他靠在竹墙上,看着坐在火塘对面、正低头用一把小刀削着一截细竹的阿泐。
跳动的火光在他脸上明灭,长长的睫毛垂着,看不清神情。那把不过巴掌长的小刀在他指间灵活转动,竹屑簌簌落下,逐渐显露出一个……铃铛的雏形?
他在做什么?
顾觉没有问。他知道问也得不到真正的答案。
他只是看着。看着那纤细却稳定的手指,如何将一截普通的竹子,慢慢雕琢成一件精巧的器物。看着火光如何在那低垂的眼睫上跳跃,在那略显苍白的唇上涂抹上温暖的色泽。
竹楼里很安静,只有火塘的噼啪声,和刀锋刮过竹子的细微沙沙声。
一种诡异的、不应该存在的宁静感,悄然弥漫开来。
顾觉甚至能听到自己平稳的心跳,以及……胸口那东西,如同睡着了一般,安静匍匐着的、细微的搏动。
不知过了多久,阿泐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他拿起那个已经成型的、小巧的竹铃铛,放在掌心看了看,然后,从身旁一个不起眼的小陶罐里,用指尖蘸取了一点暗金色的、黏稠的膏体,小心翼翼地涂抹在铃铛内部。
一股极其淡雅、却瞬间压过火塘烟火气和草木异香的冷冽香气,飘散开来。
做完这一切,阿泐抬起头,目光越过跳动的火焰,落在了顾觉身上。
他的眼神依旧没什么温度,但似乎比白天少了些刻意的疏离。
他没有说话,只是将手中那枚新做好的竹铃铛,朝着顾觉,轻轻抛了过来。
顾觉下意识地伸手接住。
竹铃铛入手微凉,打磨得十分光滑,上面似乎还用极细的针尖刻划了一些扭曲的、类似虫形的纹路。铃铛内部那点暗金色的膏体散发着幽幽的冷香。
“戴着。”阿泐的声音平静无波,“夜里,山里的‘东西’不喜欢这个味道。”
顾觉握着那枚小小的铃铛,愣住了。
这是……保护?
在他给他下了那般恶毒的蛊术之后?
他抬头,想从阿泐脸上找出任何一丝算计或伪装的痕迹,却只看到对方已经重新低下头,开始收拾手边零碎的工具,侧脸在火光下平静得如同山壁上的石刻。
顾觉低头,看着掌心那枚散发着冷香的竹铃铛,又抬眼看了看挂在竹梁下那些无声摇曳的、被称为“眼睛”的驱虫物件。
这个少年,一边用最极端的方式囚禁他,一边又似乎……在以他自己的方式,确保他在这危险山林中的安全。
矛盾,诡异,难以捉摸。
顾觉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找了一根结实的细草茎,将那枚竹铃铛串起,挂在了自己的脖颈上。
冰凉的竹质贴着皮肤,那奇异的冷香丝丝缕缕地萦绕在鼻尖。
他说不清自己此刻是什么心情。
愤怒似乎还在,但被这接连的、无法理解的举动搅得模糊。困惑更深。而一种更隐秘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好奇,如同藤蔓,在心底悄然滋生。
他看向阿泐。
而阿泐,始终没有再看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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