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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重悔
皇后薨逝的消息,是在一个天色将明未明的时刻,传入养心殿的。
首领太监陈忠几乎是连滚爬爬地进了殿,扑通一声跪倒在冰冷金砖上,额头抵地,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皇上……皇上……未央宫……皇后娘娘……寅时三刻……薨了!”
殿内伺候的宫人瞬间跪倒一片,屏息凝神,连大气都不敢喘。
李修明,大周的皇帝,正坐在御案后,手持朱笔,批阅着一份关于西北军饷的奏折。听到陈忠的话,他执笔的手猛地一顿,一滴浓稠的朱砂墨,“啪”地一声,滴落在奏折的“准”字上,迅速泅开一团刺目的红,如同心头骤然淌出的血。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看向跪伏在地、浑身颤抖的陈忠。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既无震惊,也无悲恸,只有一种极致的、仿佛连时光都凝固了的空白。那双深邃的、惯于洞察人心、掌控乾坤的眼眸,此刻像是两口枯井,失去了所有的光彩与波澜。
“你……说什么?”他的声音平静得出奇,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仿佛没有听懂那句简单的话。
陈忠以头抢地,带着哭腔重复:“皇上节哀!皇后娘娘……娘娘她……宾天了!”
“宾天……”李修明喃喃地重复着这两个字,像是在品味一个极其陌生而苦涩的词汇。他放下朱笔,那支御笔“咕噜噜”滚落在御案上,染脏了明黄的绸缎。他试图站起身,身形却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手撑在御案边缘,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他没有立刻赶往未央宫,而是就那样站着,目光空洞地望着殿门外那方渐渐泛出鱼肚白的天空。良久,他才用一种近乎梦呓般的声音吩咐:“摆驾……未央宫。”
御辇行得极慢,仿佛承载着千钧之重。李修明端坐其上,龙袍庄重,面容肃穆,依旧是那个威加海内的帝王。只有紧抿成一条直线的薄唇,和袖中微微颤抖的手指,泄露了他内心绝非平静。
踏入未央宫,那股熟悉的、浓郁的草药味尚未散去,却又混入了一种新的、冰冷的、属于死亡的气息。宫人跪了一地,哭声压抑。容嫔、婉贵人、林司乐等人跪在寝殿外,个个眼睛红肿,面色惨淡。
他没有看任何人,径直走入内殿。
凤榻之上,沈芷兮静静地躺在那里,身上已经换好了皇后的朝服,头戴凤冠,面容被宫人精心修饰过,掩去了病中的憔悴,只剩下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与安详。她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仿佛只是睡着了。
李修明一步步走近,脚步沉重得如同灌了铅。他在榻边停下,垂眸凝视着那张无比熟悉、此刻却无比陌生的容颜。
这就是他的皇后,他曾经的太子妃,他少年时便放在心尖上的人。那个在渭水之滨,惊慌失措如同小鹿般撞入他怀中的少女;那个在洞房花烛夜,羞红了脸颊,却勇敢与他对视的新娘;那个曾与他并肩站在东宫海棠树下,笑着说“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的结发妻子。
是什么时候起,他们之间变成了这样?
是了,是从他登基开始。龙椅冰冷,宝座孤高。前朝是永无止境的党争、权衡、制衡。他需要薛家的兵权稳定边疆,需要许家的财帛充盈国库,需要各方的势力维持朝局平衡。而沈家,清流世家,声望虽高,却无实权,渐渐在他心中,成了可以为了“大局”而稍作牺牲的一方。
她的第一个孩子夭折时,他悲痛欲绝,也曾彻查,线索却断在一个“意外”失足的小太监那里。他心中有疑,但当时正值与藩王角力的关键时期,薛家军在前线浴血……他告诉自己,或许是意外,或许是其他嫉妒的妃嫔,他不能因小失大,动摇前线军心。他安抚她,承诺以后还会有很多孩子。
后来,他们有了长安。那个聪慧伶俐、酷似其母的嫡子,是他最大的欣慰。他寄予厚望,甚至动了早立太子的心思。可就在议储风声渐起之时,长安染上了天花……他下令严查,最终却只能归咎于“恶疾”。那段时间,前朝因立储之事暗流汹涌,几位手握重兵的宗室态度暧昧……他再次将疑心压下,告诉自己,天意弄人。
直到那个畸形女胎的降生,直到楚月澄隐晦地指出可能与长期接触某些相克之物有关……而那时,薛贵妃之父刚立下赫赫战功,朝中倚重正深……他看着她血崩垂死、心如死灰的模样,心中不是没有过惊涛骇浪,不是没有过怀疑与愤怒。可最终,帝王的理智,或者说,帝王的自私与冷酷,再次占据了上风。稳定朝局,平衡势力,比一个女人的悲痛、比一个未能存活的女婴,更重要。
他以为他给了她皇后的尊荣,给了她物质上的优渥,便是补偿。他看着她日渐消瘦,看着她笑容越来越少,看着她眸中的光彩一点点熄灭,却自欺欺人地以为,那只是因病,只是因为她失去了孩子。他甚至偶尔会因为她眉宇间化不开的哀愁而感到些许不耐,觉得她不够“懂事”,不能体谅他身为帝王的“不得已”。
他从未真正去想,那一个个逝去的孩子,对她意味着什么。那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是她在这冰冷后宫里唯一的情感寄托,是支撑她活下去的全部希望!
而他都做了些什么?他默许了(或者说,纵容了)那些可能存在的、针对他子嗣的阴谋!因为那些孩子的存在,威胁到了他所谓的“平衡”!他为了他的江山永固,亲手、一次次地,将她推入了绝望的深渊!
薛凝霜今日去未央宫说了什么,他并非全无耳闻。那些诛心之言,固然恶毒,但何尝……不是撕开了最后一块遮羞布,将血淋淋的真相摆在了他的面前?
“呵……”一声极轻极冷的笑,从李修明的喉间溢出,带着无尽的自嘲与悲凉。他看着沈芷兮安详的睡颜,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她最后一次清醒时,看着他那冰冷彻骨、带着无尽恨意与绝望的眼神。
她恨他。
直到死,她都恨着他。
这个认知,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他的心上,带来一阵窒息般的剧痛。
他缓缓伸出手,想要碰触一下她冰凉的脸颊,指尖却在即将触及时,猛地蜷缩了回来。他不配。
“你们都……退下。”他开口,声音嘶哑干涩,仿佛被砂石磨过。
容嫔抬起头,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恨意与鄙夷,但她终究什么也没说,拉着泣不成声的苏云裳和林司乐,沉默地退了出去。楚月澄最后看了一眼帝后,也默默躬身退出。
内殿里,只剩下他,和已经永远不会再醒来的她。
李修明终于支撑不住,踉跄一步,单膝跪倒在了凤榻前。他伸出手,紧紧握住了沈芷兮那只已经毫无生气、冰冷僵硬的手。那冰冷的触感,如同万千根细针,瞬间刺穿了他所有的伪装与防线。
“芷兮……”他将额头抵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喉咙里发出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压抑到极致的呜咽,“对不起……对不起……”
迟来的道歉,苍白而无力,再也唤不回那个曾经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女子。
他想起她刚嫁入东宫时,因为他一句夸奖,便熬夜为他绣制香囊,手指被针扎得满是伤痕;想起她怀长安时,小心翼翼又满心欢喜的模样;想起长安夭折后,她抱着孩子的尸身三天三夜不松手,眼神空洞得让他心惊;想起她最后一次重病前,似乎想对他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他失去了她。
不是从今日薨逝开始,而是从他一次次为了所谓的“大局”牺牲她和孩子们开始,他就已经彻底地、永远地失去了她。
巨大的悔恨、悲痛、空虚,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执掌生杀予夺的帝王,只是一个失去了挚爱、满心疮痍、追悔莫及的普通男人。
殿外,丧钟敲响,沉重而悠长,一声声,传遍整个皇城,宣告着国母的崩逝。
而养心殿的皇帝,在皇后薨逝后的第三天,病倒了。并非什么急症,而是心神耗竭,郁结于心,一病不起。御医署束手无策,言道皇上乃“心病”,药石罔效。
他时常独自一人待在未央宫,屏退左右,对着那空荡荡的凤榻,一坐就是几个时辰。有时会对着空气喃喃自语,有时会看着沈芷兮生前用过的旧物出神,有时,甚至会毫无征兆地落下泪来。
他不再勤于政务,奏折堆积如山,朝会也时常缺席。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憔悴下去,眼神失去了往日的神采,只剩下死寂与灰败。
九重宫阙,失去了它的女主人,也正在渐渐失去它男主人生的意志。
一场由死亡开启的、更大的风暴,正在这帝国的最高处,悄然酝酿。凤驾已西去,龙椅,亦将不稳。而这大周王朝的命运,似乎也随着帝后之间这场持续了半生、最终以如此惨烈方式落幕的爱恨纠葛,驶向了未知的、动荡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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