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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声够大了,刘逸死了
薛莹莹推开老宅偏厅的门时,刘逸正站在窗前。
窗外是倾盆大雨,玻璃上蜿蜒的水痕将庭院灯光割裂成破碎的金箔。女人穿着烟灰色羊绒开衫,背影单薄得像一张旧纸。
“来了?”刘逸没有回头。
薛莹莹停在门口。空气里有股奇怪的气味——昂贵的白檀香,混合着某种……铁锈般的甜腥。她下意识握紧背包带子。
“您电话里说,有东西要给我。”薛莹莹的声音在空旷的厅堂里显得很轻。
刘逸转过身。她今天没化妆,眼下是浓重的青黑色,像被人用墨笔狠狠描过。但她的眼神异常清明,甚至带着某种决绝的平静。
“把门关上。”
薛莹莹照做了。厚重的木门合拢,隔绝了雨声。偏厅里只剩下壁炉微弱的噼啪声,和墙上那座古董座钟单调的滴答。
刘逸走到紫檀木书桌前,打开最底层的抽屉。她取出的不是文件,不是珠宝,而是一个老式录音笔——黑色的,方方正正,边缘已经磨损。
“你母亲出事前三天,把这个交给了我。”刘逸将录音笔放在桌上,轻轻推向薛莹莹的方向,“她说,如果她回不来,就等你十八岁生日那天给你。”
薛莹莹盯着那支录音笔。它静静地躺在深红色丝绒桌布上,像一枚黑色的棺钉。
“为什么现在给我?”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抖,“离我生日还有四个月。”
刘逸笑了。那笑容很淡,淡得像水面将散未散的涟漪。
“因为我可能等不到了。”
薛莹莹猛地抬起头。
刘逸没有解释。她走到壁炉前,伸手烤火。火光在她脸上跳动,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
“这些年,你一直觉得我抢了你母亲的位置,是不是?”她的声音很轻,像在自言自语,“觉得我处心积虑嫁进薛家,就是为了那些钱,那些地位,那些……石头。”
薛莹莹没说话。她确实这么想过,在无数个失眠的夜晚。
“其实你母亲走之前,我们见过一面。”刘逸继续说,眼睛望着跳跃的炉火,“在机场的贵宾室。她要去瑞士,去见那个最后经手宝石的拍卖行老板。她知道那趟行程有风险,但她非去不可。”
壁炉里的木柴发出轻微的爆裂声。
“她把这个给我,还说了句话。”刘逸转过身,看着薛莹莹的眼睛,“她说:‘莹莹还小,有些事不该她知道。但如果……如果我真的回不来,你要替我看着她长大。别让她像我一样,被这些东西困一辈子。’”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上来。薛莹莹用力眨眼,把泪水逼回去。
“那你为什么……”
“为什么还要守着那些石头?”刘逸接过她的话,笑容苦涩,“因为那是你母亲用命换回来的线索。每一颗,都指向同一个人——一个你以为早就死了,其实一直活着的人。”
她走回书桌前,拉开另一个抽屉。这次取出的是一张照片。黑白照,边角已经泛黄。
照片上是三个人。两个年轻男人并肩站着,都穿着老式西装,笑容意气风发。中间是个女人,挽着他们的手臂,眉眼温柔。
薛莹莹认出了左边那个男人——是她的外公,薛老爷子年轻时的样子。右边那个有些眼熟,但她想不起是谁。
“这个人,”刘逸指着右边那个男人,“叫刘启明。我父亲的弟弟,我的小叔。也是当年负责把你母亲那些宝石处理干净的人。”
薛莹莹的呼吸停了一瞬。
“他二十年前就死了。空难,尸骨无存。”刘逸的手指摩挲着照片边缘,“但你母亲在瑞士查到,当年那架飞机上有三个人的尸体对不上号。其中一个,很可能就是刘启明。”
“他还活着?”
“活着,改名换姓,在东南亚做些见不得光的生意。”刘逸的声音冷下来,“你哥哥出事前,查到了他的下落。他买了去吉隆坡的机票,但还没登机,就意外坠海了。”
壁炉的火突然旺了一下,爆出一串火星。
“这些年,我一直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刘逸的声音很轻,像怕惊动什么,“假装自己只是个贪图富贵的继母,假装我仍是、只是传媒界的一个时尚女子,假装那些石头只是普通的遗产,假装你哥哥的死真的只是意外。我演得很好,好到连你父亲都信了。”
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
“但我累了,莹莹。演戏是这世上最累的事。”
薛莹莹看见她放在身侧的手在微微颤抖。那不是恐惧,是压抑到极致的疲惫。
“您今天叫我来,不只是为了给我这个吧?”薛莹莹听见自己问。
刘逸看着她,眼神复杂。有愧疚,有不舍,还有决绝。
“我要走了。”她说,“去一个地方,见一个人。可能回得来,也可能回不来。”
“去哪里?见谁?”她听见自己问。
“这你不用知道。”刘逸摇头,“你只需要记住三件事。”
她竖起第一根手指。
“第一,那支录音笔里的内容,只能你一个人听。听完就毁掉,永远不要让第二个人知道。”
第二根手指。
“第二,不管接下来发生什么,都不要相信你看到的。有些人,有些事,比你想象的更脏。”
第三根手指。
“第三——”她的声音哽了一下,“如果我回不来,去找陈赫宁。只有她能保护你。你们俩都还是干净的。”
薛莹莹的脑子里一片混乱。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刘逸走到她面前,抬起手,似乎想摸摸她的头,就像小时候那样。但手举到半空,又放下了。
“你长得真像你母亲。”她轻声说,眼眶有些红,“特别是眼睛。那么亮,那么倔,好像什么都打不倒。”
她退后一步,挺直脊背。那个疲惫的女人消失了,又变回了薛家端庄冷静的女主人。
“走吧。”她说,“从后门出去。今晚不要回老宅,直接去学校宿舍。如果有人问起,就说没见过我。”
“刘阿姨——”
“走!”
那一声低喝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薛莹莹咬咬牙,抓起桌上的录音笔,转身冲向门口。
她的手刚碰到门把,身后突然传来重物倒地的闷响。
薛莹莹猛地回头。
刘逸倒在地上。
不,不是自然倒地。她是被人从后面勒住了脖子,拖倒在地的。一只戴着黑色皮质手套的手死死卡在她的咽喉处,另一只手握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
刀光落下。
鲜血喷溅在深色地毯上,瞬间洇开一大片暗红。
薛莹莹的尖叫声卡在喉咙里。她看见刘逸的眼睛瞪大了,死死盯着她的方向。嘴唇在动,无声地说着什么。
快——
走——
然后那双眼睛里的光,熄灭了。
黑衣人松开手,刘逸的身体软软地瘫倒在地。血还在从颈侧的伤口往外涌,漫过地毯的织纹,漫到薛莹莹的脚边。
黑衣人站起来,转过身。
薛莹莹看见了那张脸。
秦正则。
他穿着黑色连帽衫,帽子拉得很低,但足够了。那张总是带着阳光笑容的脸,此刻面无表情。眼睛黑沉沉的,像两口深井,映不出任何光。
他手里还握着那把刀。刀尖滴着血。
时间凝固了。只有座钟的滴答声还在继续,一声,一声,敲在薛莹莹的神经上。
秦正则看着她,歪了歪头,动作很慢,像电影里的慢镜头。
“你怎么在这儿?”他问,声音平静得诡异。
薛莹莹往后退,脊背撞在门上。她想跑,腿却动弹不得。
秦正则朝她走过来。一步,两步。靴子踩在地毯上,没有声音,但他每靠近一步,薛莹莹就感到窒息感加重一分。
他在她面前停下,低头看着她。血腥味扑面而来,混合着他身上淡淡的汗水味。
“你不该在这儿的。”他又说,像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
他伸出手,沾血的手套快要碰到她的脸。薛莹莹猛地偏头躲开。
这个动作似乎激怒了他。秦正则眼神一沉,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放开——”
薛莹莹的挣扎被粗暴地打断。秦正则把她拽到墙边,用力抵在墙上。她的后脑撞到硬木墙板,眼前金星乱冒。
“为什么要来?”他的脸逼近,呼吸喷在她脸上,滚烫,“为什么要来呢?”
薛莹莹说不出话。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住她的喉咙,缠住她的四肢。
秦正则盯着她看了几秒,突然笑了。那笑容扭曲,疯狂。
“也好。”他低声说,像在自言自语,“既然看见了,就不能让你走了。”
他松开她的手腕,却用身体把她死死压在墙上。一只手掐着她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
“莹莹,”他的声音变得很轻,轻得像情人的耳语,“你知道吗?我喜欢你很久了。从你哥哥还在的时候,就喜欢。”
薛莹莹的胃部一阵翻搅。她想吐。
“但他不让。他说你还小,说我不配。”秦正则的眼神涣散了一瞬,又聚焦回来,“现在他死了。没人能拦着我了。”
他低下头。
那不是吻,是野兽的撕咬。嘴唇重重撞上来,牙齿磕破她的唇角,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开。薛莹莹拼命扭头,用尽全身力气推他,但纹丝不动。他的手从她的腰侧滑上去,隔着衣服用力揉捏,另一只手还掐着她的下巴,指套上的血蹭到她脸上。
冰冷的,粘稠的,带着死亡的气息。
这个吻持续了很久。久到薛莹莹几乎窒息,久到她觉得自己的灵魂都要从躯壳里飘出去。
秦正则终于松开了她。他退后一步,胸膛剧烈起伏,眼睛里满是血丝。
薛莹莹顺着墙壁滑坐到地上。她抬手擦嘴,手背上全是血——她的血,刘逸的血,混在一起。
“报警吧。”她听见自己说,声音哑得不像自己的,“或者杀了我。”
秦正则看着她,看了很久。然后他扔掉了那把刀。匕首落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走。”他说。
薛莹莹没动。
“走啊!”他突然吼起来,声音嘶哑,“趁我还没改变主意!”
薛莹莹爬起来。她腿软得厉害,几乎是爬向门口。手抖得拧不开门把,试了三次才成功。
她拉开门,冲进雨夜。
没有回头。
秦正则站在原地,听着脚步声远去,消失在雨声中。他低头,看着地上刘逸的尸体,看着那把沾血的刀,看着地毯上凌乱的脚印。
然后他慢慢蹲下身,捡起那把刀。
刀柄上刻着一个小小的“刘”字——刘逸自己定制的防身匕首,最后却成了杀死她的凶器。
秦正则把刀擦干净,放回刘逸手中,摆成自卫失败的样子。然后他走到窗边,拉开窗户。
风雨灌进来,吹散了室内的血腥味。
他翻窗出去,消失在雨夜里。
二十分钟后,薛家老宅的保安巡逻经过偏厅,发现门虚掩着。他推开门,看见倒在血泊中的女主人,和散落一地的文件。
警笛声响彻雨夜。
而薛莹莹还在跑。
赤着脚,踩在冰冷积水的街道上。雨越下越大,砸在脸上,和眼泪混在一起。她不知道要去哪里,只是跑,拼命地跑。
背包里的录音笔随着她的动作一下下敲打着背脊。
那里面有母亲最后的声音。
那里面有她永远不想知道的真相。
薛莹莹终于跑不动了。她在一个公交站台的雨棚下瘫倒,蜷缩在长椅上,浑身湿透,冷得牙齿打颤。
她拿出手机。屏幕碎了,但还能亮。
十几个未接来电。陈赫宁的,父亲的。
还有一条短信,是刘逸今天下午发的,她刚才一直没看见:
「莹莹,如果有一天我出了事,不要查,不要问,不要报仇。好好活着,离开这里,越远越好。这是阿姨……最后能为你做的事了。」
薛莹莹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她删掉了短信,关掉了手机。
雨还在下。世界模糊成一片灰白的水幕。
她想起小时候,刘逸教她弹钢琴。女人的手指修长,按在琴键上,流淌出温柔的旋律。那时她还叫她“刘阿姨”,还没学会用冷漠武装自己。
“莹莹,”刘逸曾一边弹琴一边说,“你知道吗?这世上有些曲子,弹到一半就必须停下。不是不想弹完,是不能再弹了。”
“为什么不能再弹了?”
“因为再弹下去,就会惊醒不该醒的东西。灵魂在风中飞舞,琴者在沦陷中望见真实。”
那时的薛莹莹不懂。
现在她懂了。
她把脸埋在膝盖里,肩膀剧烈地颤抖。但没发出声音。
雨声够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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