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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明的牢笼
飞机降落在丽江三义机场时,许念的心如同高原的云层,稀薄而苍白。她选择云南,是因为它的远,它的美,它的名字听起来像一首与世无争的牧歌。童年时,她被困在那条充斥着争吵和霉味的旧楼梯间,最大的梦想就是去一个“很远很美的地方”。如今,没人能约束她,她可以去任何地方。
可当她拖着行李箱,站在丽江古城入口,看着远处玉龙雪山皑皑的峰顶在阳光下闪耀着近乎神圣的光芒时,一种巨大的空洞感,比她过往任何具体的痛苦都更沉重地攫住了她。
风景是免费的,但感受风景的能力,似乎早已在她一次次的自保中,被预先透支了。
她住进一家可以望见雪山轮廓的客栈,院子里的三角梅开得如火如荼。她按照攻略,去了蓝月谷,湖水蓝得不真实,像一块巨大的、流动的宝石;她去了拉市海,骑在温顺的滇马上,行走在茶马古道的旧迹旁;她坐在四方街的咖啡馆里,看着窗外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脸上洋溢着她无法理解的、纯粹的愉悦。
一切都很好,无可指摘的好。
可她像一个感官失灵的人,站在一幅世界名画前,能分析它的构图、色彩、笔触,却独独感受不到它本应传递的美与震撼。
她的内心,仿佛筑起了一个透明的牢笼。她能清晰地看见外面的世界多么色彩斑斓,阳光多么明媚,人们多么快乐。但那层坚不可摧的玻璃,将她彻底隔绝在外。声音是模糊的,温度是隔阂的,所有的美好,都像隔着博物馆的玻璃橱窗观赏一件珍宝,你知道它价值连城,却与你毫无血肉关联。
童年时,是物理的门和贫穷,锁住了她。
现在,锁住她的,是她自己的心。
夜幕降临,古城的酒吧开始响起民谣,歌声忧伤而绵长。她独自坐在喧嚣的边缘,点了一杯名叫“风花雪月”的酒。名字浪漫,入口却只是一杯普通的啤酒。
她想起父亲。那个沉溺于赌桌的男人,追求的也是一种极致的、脱离现实的刺激,用以麻痹生活的苦楚。而她此刻,不也正是在进行一场另一种形式的“逃离”吗?用地理的位移,用美景的堆砌,来麻痹内心那个从未被真正安抚过的、惊恐的小女孩。
美景无法治愈她。
因为她的病,不在风景匮乏的眼里,而在那颗失去了感受快乐能力的心里。
她拿出手机,屏幕上是与林熹那些不痛不痒的、关于天气和食物的对话记录。她忽然明白了,为什么那些分享无法真正温暖她。
因为她分享的,只是一个空洞的躯壳所见的外部世界。而她内心那座荒芜的、下着永不停歇的冷雨的废墟,她从未敢向林熹,也从未向自己,真正地敞开。
她无法快乐,不是因为她去的地方不够美,而是因为她把自己最真实、最需要被接纳和拥抱的那一部分——那个脆弱、惊恐、充满羞耻感的内在小孩,永远地锁在了过去的楼梯间里。
许念端起那杯“风花雪月”,一饮而尽。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
她看着窗外灯笼下走过的、相拥的情侣,脸上洋溢着发自内心的笑容。那笑容,像一根极细的针,轻轻刺破了她麻木的表皮。
原来,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从香港到云南,也不是从过去到现在。
而是“我”与“我” 的失联。
是美丽的风景近在咫尺,而那个本应感受这一切的“我”,却远在千山万水之外,被困在多年前那个潮湿、阴暗的午后,从未长大,也从未离开。
她离开了酒吧,走在青石板路上,月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玉龙雪山在夜色中沉默地矗立,像一位静默的守护神。
她知道,下一站去哪里并不重要。
真正的旅程,不是向外走,而是必须掉转头,走进内心那片她一直逃避的、最黑暗的风雨之地。
去找到那个被遗弃的小女孩,然后,对她说:
“对不起,我来了。我们,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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