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离

作者:波叶海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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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惊马


      看着那男子从容不迫地往御苑走去,加上身上披着的这件香云纱披风,以及那瓶让医师啧啧称奇的药膏,若是还猜不出他的身份,那她可真就是傻子了。

      她这算是“冲撞”了贵人?不算吧。贵人倒是贵人,不管是世俗权力意义上的,还是命理学上的。冲撞倒算不上,她不是还好心提醒他注意守卫吗。

      只是,他一个达官显贵,前日里怎么会穿着夜行衣躲进荒庙?他是刺杀了别人?还是被别人刺杀?

      不管了,不要替这些权贵烦恼。她一届小民还是过好自己的日子最重要。太阳的余晖快彻底被远山吞没,她得赶紧采药赶回去。天黑了她又没有带火折子,滋水沿岸杂草丛生,她来时披荆斩棘,夜晚这路只会更难走。

      ——
      孙冬离掂了掂背篓,估摸着采的番红花足够多了。跑去折了根粗长的树枝,做探路用。就这么借着最后一缕天光,摸着黑,原路返还。

      穿过来时劈开的那条路,钻进树林,绕过几个水沟,走到宽阔些的大路上。滋水沿岸风景秀丽,平常也有不少游人来此游玩,因此也修了条还像样的路。

      此时天已黑尽,想来游人皆返程归家,步行数里也不见一人。

      走在这样漆黑幽静的山林里,孙冬离感觉仿佛回到了南浦村。其实大不一样,平城的山是低矮的和缓的,这放在他们南浦村,只能叫坡。树也是矮矮的圆圆的,不像南浦村的树那样锋利、高耸、冷峻,同南浦村的山一样。

      曾有一个随父母外出经商的姐姐路过他们南浦村,问他们住在那样闭塞的山里,不会阴郁吗?她仅仅只是暂住一两日,便觉郁闷。那如棉絮般厚重的云,布满天际遮住日头,像蒸笼的盖子将里面的人死死闷住。四周耸立的山峰是天然的屏障,隔绝了外界纷扰,也隔绝了外界繁华。

      她给她讲述会稽郡柔软的风,南海郡湛蓝的海,幽州凛冽的雪,和凉州苍茫的月。

      孙冬离这才知晓,幼时随姑姑走镖窥见的那些如画山水,只是大千世界的冰山一角。天地广阔,还有那么多风景等待她去欣赏、去身临其境。那位姐姐说,世间风景万般好,唯平城最为繁华,市列珠玑、户盈罗绮,千门万户、八街九陌。

      因此,当桢哥提议想找人陪同他一起上京时,她第一个站了出来。她懂些拳脚功夫,也知理识趣,又和桢哥一同长大,知根知底,是再好不过的人选。但到底醉翁之意不在酒,师父师娘选定了她,桢哥也没有不乐意,只是夜半把她叫出去,扭扭捏捏地托她去问一问秋水。

      她恍然大悟,原来想这么一出,都是为了能和秋水有相处的机会。她连夜跑去秋水家问,秋水低头,手指绞了半宿丝绢,烛火熄了又点,点了又熄,她才回答,不去。秋水说,她一不通文墨,二不识交通,路途遥远舟车劳顿,到时候不是她照顾举人老爷,怕是要举人老爷照顾她,像什么样子,她不去。

      桢哥听了,沉默了好一阵。天明时分,月亮西沉,才开了窗,叫她给秋水带去一句好生珍重的话。她捡起窗前水缸里的水瓢,挥手给了他一脑袋。想让人家陪着上京就直说,何必这么弯弯绕绕。他俩看对眼,累得她一个跑腿的传声筒一宿不得休息。

      桢哥只说她还小,她不懂。她是年纪小,但懂的一点儿也不比他们少。虽没见过猪肉,但也见过猪跑。和秋水一起看过那么多戏,戏里那些娘子郎君两情相悦,总是因不张嘴产生各种误会,故事是曲折了好看,可日子还是要平淡和谐的好。

      最后桢哥还是没有去。他们临走那天在村口多等了好些时,期望转角处出现那个熟悉的身影。等到日上中天,来送别的乡邻们都开始催他们,她才赶马上路。

      据她对秋水的了解,她一定会来,但出不出现就不一定了。她晓得秋水的顾虑,等桢哥高中,多得是京中贵人榜下捉婿,那时候,她怕是不够看了。她说,她只是一个裁缝铺的女儿,即使是县里有名的美人,又如何能和京中贵女相比。要她在桢哥身边,眼睁睁看着其他女子把她比下去,这对她太过残忍。她宁愿放走他,也不容许自己的尊严受损。天下好儿郎多的是,不缺他周维桢一个。

      可她相信桢哥不会,他是重情谊的人,不会为了仕途和荣华富贵就抛弃一起长大的情分。他一定会回乡,诚恳地上门求娶。

      一阵冷风呼啸而过,吹醒了回忆中的孙冬离。一个人在夜里行走,旁无人声,总要想点熟悉的事,才不至于被周遭黑暗里突然出现的东西吓到。而黑暗里总会出现一些意想不到的东西。

      这不,远方便驶来一架马车。车檐上挂了两盏灯笼,车厢亦灯火通明,辚辚行驶在这山间。灯笼在夜风里微微摇晃,将那暖黄的光晕一圈圈地洒在碎石路上,像两朵游动的萤火。

      拐弯处道路收窄,孙冬离不得不侧身往后退两步,以便马车通过。

      忽的马匹惊动,高抬四蹄,嘶声震天,直直往孙冬离站的位置撞来。

      孙冬离闪身而过,架马的侍从见拉不住缰绳,忙回头唤车内人跳车。未见车内人动静,侍从先被惊马癫狂的样子吓得尖声喊救命。眼见着那马要带着车厢冲入壕沟,而车上的人还未跳车。孙冬离当机立断,反手抽出镰刀,两步上前跃起,双手紧握镰刀手柄,用尽全力刺入那马的脖颈。

      马儿瞬时仰首长啸,孙冬离趁时将镰刀往下使劲一划,鲜血直喷,片刻后马儿栽倒在壕沟边缘,车架也终于安稳停下。

      孙冬离喘着粗气,瞪圆的眼睛宛如死物,紧握镰刀的双手不住颤抖。鼻尖滴落的血珠泛着腥浓的铁锈味,不断刺激着她的神经,提醒她,她刚刚做了什么。

      驾车的侍从刚闯过生死关头,正抓着车厢边缘平复情绪,这时车厢内伸出一双玉手掀开车帘。侍从立马跳下车辕,不等主子发话,便先指责起一旁还在心有余悸地发抖的孙冬离。“大胆!你……你竟敢私自斩杀王府的马,该当何罪!还不跪下!”

      孙冬离本就惊吓不已,被这般大声呵斥,一时竟愣住了。

      “何人所为?”

      孙冬离惊醒,想立即反驳她不是故意的,她是为了救人。抬头一望,见一人提着一盏荷花琉璃灯,翩然立于死马之侧。

      琉璃灯盏在他指尖漾出莹润的光,映照着那张让她日思夜想,也让她深恶痛绝的面容——眉目深浓,宛若铁画银钩。鼻梁高挺,唇线薄而矜贵,俊美迫人。

      他身着素白衣袍,广袖盈风,墨发用一根白玉发簪松松挽着,垂落几缕荡在额前,随风轻动,风流意态尽显。

      而他脚下,那匹骏马早已没了生息,暗红的血与泥土混杂在一起,散发出浓重的腥气。那马一只空洞的眼望向苍穹,另一只眼圆瞪,凝固着死前的惊惧。

      满地污血,不染他纤尘。

      他举起琉璃灯遥遥望来,那双冷眸宛若寒月,孤寂清冷地照耀着大地,但又不凝聚在某一个具体的人身上。他看见了她,却也好似不见。如尘埃般轻飘的目光,却如高山倾颓地向孙冬离压来。一瞬间,雪山崩裂,滚滚厚雪将来不及逃离的她深埋于地底。

      冷凝的气息在他们之间流转。谁都没有先开口说一句话。

      一阵马蹄震天动地而来,及至马车前停下,为首的翻身而下,跪在赵平煊面前请罪。

      赵平煊这才将目光收回,闲闲指向孙冬离,“将她带去玉溪亭治罪。”

      孙冬离几乎忘了挣扎,侍卫们将她手脚捆住,横放在马背上,一路颠簸,回到她方才差点误闯的御苑。

      ——
      孙冬离被拖进一间雅致的屋舍,侍卫们动作粗暴,她还没看清路,小腿便一阵剧痛,双膝被迫重重磕在地上,惹得一旁烛火跳动。

      待那盏荷花琉璃灯再次出现在她低矮的视线内,她背后一轻,侍卫们得令有序退出,此间,唯她和赵平煊二人。

      滴漏声声昭示着时间的流逝,而上首那人正奋笔挥就着,迟迟不给她定罪。孙冬离的心绪已恢复平静,偷偷转动捆在身后的手腕,放松间,想起那还落在山路上的番红花和背篓,喉间吞咽了几回合,确定声音不会太干涩,显得她过于狼狈,才开口道,“殿下……”

      刚吐出两个字,喉咙好似又被塞了坨棉花。

      他不再是赵二,而是,殿下。

      她该说什么?说她不是故意斩杀,说他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说她去齐王府找过他,他知不知道?

      想问他,替换路引是不是他指示的?桢哥不见,与他有没有关系?

      简单的话语,在此刻却问不出口。连将那些疑问和他联系在一起,都让她感到一阵寒凉,心间乌云密布,轰隆几声,下起了绵绵不断的梅雨。

      一炷香过后,上首传来搁笔的声响,孙冬离微微抬头。赵平煊正轻柔地将桌案上的画卷收起,小心翼翼放入装饰着山茶花螺钿的盒子里,眉目温和,宛如清月,让她仿佛看到了南浦村的赵二。深夜,昏黄烛火下,给她绘制乌艚结构的赵二。

      他是唯一一个鼓励她成为镖师,游历天下的人。她不敢相信,反复问他,这样的想法,真的不是离经叛道?他浅笑着摇头,在纸上问她,想去哪儿。

      她托着下巴思索片刻,犹豫着说想先去明州。天下风景万般好,那位姐姐描述的幽州、凉州她都想去,但第一步,她想去明州。姑姑告诉她,她母亲是明州人。

      他没有问她为什么,只又在纸上说,去明州乘船最好,她可会造船?她羞愧地摇头,说她不懂那些大船的结构。他二话不说,当即替她绘出一艘精妙绝伦的大船结构图。

      笔锋所至,龙骨如山脉巍然延展,首尾榫卯暗合天工,几十处水密隔舱如蜂巢精密,每一根肋骨的弧度都暗合海浪的韵律。当他勾勒完最后一道船帆,整张图纸竟在烛光下泛起蓝色波光——那船仿佛正在波澜壮阔的大海里航行,劈波斩浪,锐不可当。气势恢宏的航海魂魄此刻正凝结在这方寸素笺,她凝视着这层层分解的船体结构,连呼吸都忘了。

      她有些无措,问道,去明州需要这般恢弘的大船?她怕是有图纸也造不出来。他怔愣片刻,似乎才意识到她是计划独行,淡笑着摇摇头,写说不必,随即又绘制了一张乌篷船的图纸。

      他好像懂的很多,特别是对营造方面。他不仅能画精密的船体结构,屋舍房宇的每一个细节也都信手拈来。她见过桢哥的画,多是一些人物山水,她也曾问过桢哥,会画县里那些富户住的精巧房子吗,她也想自己试着建造。桢哥说书院不教那些,那是下九流的行当,读书人才不会学那些。刚说完,桢哥似乎才意识到,她和师父作为木匠也是下九流,便连声道歉。

      因此,她一直以为赵二同她一样,是个木匠,或者石匠、泥瓦匠,专门建房子的。但他的手那样洁白柔嫩,只拇指食指关节处有茧,一点也不像个工匠,倒像是成天写字、射箭的。

      不曾想,他竟是一位殿下。懂营造,擅绘画,或许只是他喜欢罢了。

      “谁指使你到滋水沿岸,来引我的马发狂。”赵平煊的声音沉冷得如同冬日檐下的冰柱,击碎了孙冬离的如梦回忆。

      孙冬离讶异,她第一次听他开口说话,不想是这般冷冽的声音。他说,指使?

      孙冬离垂着头,“殿下……应该是有些误会,草民来舆阳洲,是为采番红花救治朋友。找寻番红花费了些时辰,所以才晚归。不是有意行夜路。”

      只听上首哼笑一声,“你的意思是,你偶然途径滋水,恰好配戴了樟香,又恰好在本王夜行时分同本王相遇,恰好那大量的樟香能引得本王的马发狂。”

      “你是说,这一切都是巧合,是吗?”

      樟香?孙冬离左右闻闻自己的肩膀。是了。她昨夜睡在药铺,药铺里没有多余的厢房,药童便把放杂物的屋子简单收拾了一番,那杂物房多是一些旧家具,为了防腐防霉,放了大量的樟香。她睡了一夜,身上难免沾上。

      “……确实,是巧合……”孙冬离的声音越来越小。

      她也是才知道樟香会引得马发狂。这场事故的罪魁祸首,竟真的是她。

      她无从辩驳。“草民害殿下受惊,又害殿下损失一匹骏马,草民知罪,请殿下责罚。”

      “你认罪倒是认得快。本王也无意为难人,只要你说出背后指使之人,本王便不再追究你的责任。”

      孙冬离惊愕抬头,眼中闪现莹莹泪光,“殿下为何执意认为我是受人指使?这一切的确是意外。我若真有意害殿下,何不在南浦村时便动手?何至于千里迢迢上京来谋害殿下?”

      “你没有吗?”

      赵平煊听着好笑。到这时候了,这农女还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来质问他。她凭何身份质问,她又有何底气去质问。想是越卑贱的人越是狡诈,越会装模作样。为了一点蝇头小利便能卖命,能哭天喊地的叫屈,好似全天下的人都辜负了她。

      孙冬离被问住。赵平煊严肃的神色,叫她怀疑自己。再□□省,在南浦村相处的那些时日,她没有任何待他不周之处。难道,让他屈居于她家,就是对他最大的凌辱吗?

      她曾在话本里见过这样的故事,好心的农女救助了落难的王孙公子,那王孙不但不感谢,反而觉得那农女见识了他最狼狈不堪的一面,要杀那农女灭口。

      他也是这样想的吗?孙冬离再次垂下头,泪珠啪嗒,“我不曾害过殿下,连那样的想法都不曾有过。”

      快速擦去泪珠,稳了稳嗓音和神色,孙冬离昂首,“草民再斗胆问上一句,是何事让殿下觉得草民是在戕害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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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章 惊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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