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醒时见鹿

　　紫宸殿的金砖被朝臣的叩首声震得发颤。
　　群臣皆俯首跪地，唯有楚昭宸傲然挺立。
　　满殿的躬身里，他的站姿像一柄未出鞘的剑，鞘身冰冷，却已透出锋刃的寒意。
　　“陛下！当年公主封号冠于国号，本就僭越！如今流言四起，公主血统存疑，若再以‘青鸾’为号，恐伤国本啊！”
　　“陛下当年登基之路本就多有非议，若此时因一女子动摇国本，恐让天下人笑我青鸾无主啊！”
　　“楼兰兵临城下，民心已乱，若再姑息，恐生哗变！”
　　“太子殿下护之过切，难保无勾结月璃余孽之心！请陛下废黜公主封号，以安朝野！”
　　弑父上位的皇帝，本就坐不稳的龙椅，在动荡的局势下摇摇欲坠。
　　楚旭坐在龙椅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扶手上的龙纹雕刻，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无意间指腹勾到了腰间悬着的白玉佩，他下意识地攥紧——玉佩触手温润，可那些蛛网般的裂痕却硌得指心发疼。
　　他忽然抬手，宽大的龙袖扫过案几，将堆积如山的奏折拂落在地。
　　“够了。”声音不高，却带着金属般的冷硬，“青鸾公主楚昭华，就是朕的血脉，不容置喙。”
　　叩首声戛然而止。群臣错愕地抬头，看见皇帝缓缓站起身，龙袍的阴影将他半张脸罩住，只露出紧抿的唇线。
　　“谁再敢妄议公主血统，朕诛他九族。”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阶下众人，“传朕旨意，凡议论公主血统者，割舌。消息若传入长乐宫，朕唯你们是问。”
　　说罢，他转身走向后殿，靴底踏过散落的奏折，发出沉闷的声响，没有再看任何人一眼。
　　殿外的桃花开得恣意，粉白花瓣层层叠叠。春色满园，却无人欣赏。花瓣飘落，掉进污泥，被践踏，被碾碎。
　　匆匆忙忙的脚步声惊得枝头栖鸟扑棱棱飞散，搅碎了满院香风。
　　边境的战报一日三递，楼兰铁骑已攻破三座城关，兵锋直指皇城；粮草库被烧的消息刚到，又传来说守城士兵军粮告急。
　　群臣跪在殿外已三个时辰，老臣额头磕出了血，嘶哑的声音撞在朱漆梁柱上：“陛下！再不议和，青鸾就亡了！”
　　楚旭挥退左右，独自在殿内枯坐了一夜，烛火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窗外透进一丝薄光，恰好落在一幅画像上，天亮了。
　　他终于闭了闭眼，对侍立的内侍道：“派使者去楼兰，说……朕愿议和。”
　　求和宴设在太极殿，歌舞声却压不住满殿的沉闷。
　　楼兰派来的使者是楼兰皇帝邓屠梓的弟弟夜王。他金冠上缀着的宝石晃得人眼晕，目光却像黏在楚昭华身上，从她入殿起就没移开过。
　　兄长派他来就是假意议和，实则拖延时间举兵攻打青鸾国的，如果能顺便捞点好处那就再好不过了。
　　酒过三巡，他忽然推开舞姬，粗嘎的笑声震得杯盏作响：“陛下的诚意，本使看见了！黄金千两，丝绸万匹，再加……”他指了指楚昭华，“这位青鸾公主，随本使回楼兰和亲，战事即刻便停。”
　　夜王看着楚昭华骤然绷紧的肩背，眼底掠过一丝玩味——若能把这朵带刺的花折回去，倒也算意外之喜。
　　满殿死寂。楚昭华端着酒盏的手猛地一颤，酒液泼在裙裾上，洇出深色的痕。她听见身后传来窸窣的议论，有老臣低声劝：“陛下……为了江山……”
　　“痴心妄想。”青鸾帝王楚旭的声音像淬了冰，指节捏得玉杯嗡嗡作响，“朕的女儿，岂容尔等蛮夷肖想！”
　　夜王挑眉，故意拖长了语调：“哦？不想看着青鸾的城砖被我楼兰铁骑一块块掀了的话，我劝陛下还是好好考虑一下。”
　　楚昭华猛地站起身，银钗撞在案角，发出清脆的响声。她没看任何人，提着裙裾往外走，腕间红绳银铃叮当作响，衬得殿内的沉默振聋发聩。
　　御花园的桃花开得正盛，粉白花瓣落在青石板上，像铺了层碎雪。楚昭华刚走到回廊，夜王就追了出来，带着酒气的手掌直往她手腕上抓：“公主急着走什么？跟本使多聊聊，说不定……”
　　“麻烦让让。”
　　一道红衣忽然斜插过来，鹿黎不知何时已立在桃树下，手中碎影剑的剑柄在掌心轻轻一转，趁夜王伸手去抓楚昭华时，精准地拍在他手背上。
　　“你挡着我看桃花了。”她声音清冽，剑柄带起的风扫落几片粉白花瓣，落在夜王被拍红的手背上。
　　夜王吃痛缩回手，怒视着眼前的红衣女子，却见她剑未出鞘，只垂眸望着脚边的落英，全然没有把他放在眼里。他恼羞成怒：“哪里没有桃花，偏要在这挡路？”
　　鹿黎没答话，手腕轻旋，剑鞘带着劲风“啪”地再次拍开他探来的手，力道比方才更重。她侧身往楚昭华身前一站，恰好将人护在身后，抬脚微踹，正中小腹——夜王猝不及防，踉跄着后退数步，撞在桃树桩上。
　　她伸手折下一枝开得最艳的桃花，簪在楚昭华鬓边，声音清冽如泉：“抱歉，我要的桃花，是这一朵。”
　　夜王捂着被踹的小腹，指着她们怒吼：“反了！反了！你敢伤我？信不信我即刻下令……”
　　“你敢动她试试。”
　　楚昭华忽然拔剑，剑身在阳光下闪着寒光，直指夜王咽喉。她握剑的手在发抖，指节泛白，可脊背挺得笔直，“我的人，轮不到外人置喙。”
　　阳光落在她盘起的发间，鬓边垂落的辫子缀着红绳。鬓边的桃花随着动作轻轻摇晃美得惊心动魄，又带着不容侵犯的锋芒。
　　“真动了她，便是与我整个皇室为敌。到时候，公主失手杀了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使者……想来，也没人会说什么吧？”
　　鹿黎看着一袭红衣的纤瘦背影挡在自己身前，不禁低笑，一点威慑力都没有啊，分明你握剑的手都在抖，还把我护在身后，还真是一只小笨鸟。
　　“公主好大的胆子！”夜王色厉内荏地后退，却被突然赶来的楚昭宸拦住去路。太子银甲未卸，肩上还沾着风尘，只冷冷瞥了他一眼：“使臣在我青鸾宫撒野，是欺我无人？”
　　夜王看着太子身后的侍卫，又看看楚昭华仍未收回的剑，终于悻悻地闭了嘴，甩袖而去，回了大殿。
　　大殿内。
　　群臣没有散去，老丞相颤巍巍地再次跪下，花白的胡须沾着泪水：“陛下！楼兰铁骑已在城下耀武，再拖一日，便是满城血光啊！”
　　“是啊陛下，”户部尚书紧跟着叩首，“国库危急，粮仓见底，士兵死亡……”
　　“公主是金枝玉叶，可江山社稷、黎民百姓……”
　　楚旭猛地一拍龙椅扶手，玉饰崩裂的脆响让殿内瞬间安静。他站起身，龙袍下摆扫过满地狼藉，目光扫过一张张或焦灼或恳切的脸。
　　耳边反复回荡的“江山社稷”四个字扎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又看向殿外的梧桐树，叶子已落尽，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像无数只伸向天空的手，在绝望地呼救。
　　“陛下？”另一个使者催促道，语气里带着嘲讽。
　　青鸾帝指缝因过于用力渗出血珠，却浑然不觉。他缓缓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的挣扎已被一片死寂取代。他挥了挥手，声音沙哑：“容朕……想想。”
　　使者满意地笑了：“那就给陛下一天时间考虑。”
　　临走之前留下一句，“毕竟……青鸾国的时日，可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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