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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教楼(1)
赵玉童出现的频率堪比打地鼠游戏。
林准的手机半盖在脸上,“叮咚”一声把他聒醒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五点。
信息只有一句:准,送药上门。
林准连滚带爬下了床,身上只穿着无袖睡衣和一件薄裤,还是短到大腿根儿的那种阔腿裤衩——开门却见赵玉童像是裹了层笨重厚实的新鲜皮草,三层保暖湿了两层,余热未泯的残水仍不甘罢休,还要再往更深浸润;手里的黑色雨伞滴滴答答流着水,在冗长楼道里点了一串儿星子,还把崭新的Nike球鞋濡脏一片。
他连着拉开两层外衣拉链,从贴身里衣口袋里摸出一个带着体温的密封袋。
里面是一板四颗的分装布洛芬胶囊,外加一只水银体温计,还是十年前儿童医院标配的蓝帽透明壳儿。
林准烧得迷糊,因此一时没反应过来,心想你翻个药箱爬层楼能用半个小时,以及这身水是咋回事?五楼厕所水管炸了?
“你,没喝板蓝根?”
林准乖乖点头:“听你的话,那是解馋的饮料。”
声音弱得不堪,像刚出锅的拉丝棉花糖。
“啧。”
赵玉童眼帘一沉,旋即立起雨伞,揠苗助长似的将自己的脊背挺成老大夫模样,仿佛时光一瞬经年:“八点的高数,我给你占位置,想坐哪儿你说。”
林准刚想道谢顺便问句价格,便被他这么唐突的关怀打断了。
“你……我……哪儿都一样。”
林准莫名其妙地结巴起来。
赵玉童打心底里瞧不起大老爷们儿委屈巴巴的模样,于是心里骂了句“傻逼”,脸上却假装轻松一笑:“反正爱听不听,该画还是得画,是不?”
倘若单以外貌评分,赵玉童应该在程溥阳之上,而且不是勉为其难的领先,是横空凌驾。无论是健硕身材,亦或初中生标准板寸,程溥阳的与当代对“小鲜肉”的审美标准都差着十万八千里。
反观赵玉童,虽然人设已经被钉死在“鸟窝头、死宅男、萌妹控”这柄十字架上,但耐不耐看关键在脸,凭着一张眉清目秀、棱角分明的脸,那鸟窝头和宅男体质就成了加分项——手指当梳子胡乱一扒,鸟窝头就得改名叫“痞帅”;把二次元三次元的萌妹底细如数家珍地背一遍,宅男体质就得换言为“暖男”。
不仅姑娘把持不住躁动的青春情愫,林准这位山沟沟大老爷们儿也做不到——所以他对他的感情里,难免也掺杂着“舔颜”的成分。
但他这回却皱起了眉头。
一则嫌他在自己寝室门口啰哩啰嗦像个更年期太太,二则林准痛恨别人对他的私人爱好指手画脚,何况是同龄人,而且还是游戏成瘾鸟窝头的死宅男。
赵玉童诚然能靠脸和情商加分,不过减分项更甚,四舍五入还是负值。
门外的男孩儿垂了垂眼睫,下颌线在楼道的夜灯光里秀气凌人,“痞帅”和“暖男”这俩八杆子打不着的词儿,在他的三次元人设里居然合二为一了。
“去歇着吧,”他将手伸进衣领蹭了蹭水,而后轻拍林准肩头,“甭管签到的事儿,八点半之前到教室就行。”
说罢转身走了。
林准那两句“谢谢”和“多少钱”,被他潇洒甩在了身后。
也许是因为湿透的外衣束缚了身子骨,少年的背影有些蹒跚,脚步和姿态都明显怪异,像是一只断了两根线的牵丝木偶,一甩一甩极不自然。
林准没多想。
其实那密封袋里的东西不值钱。
体温计他身边有更精准更高级的,因此用不着;布洛芬是紧急退烧药,不烧到休克边缘吃了就是服毒自尽——于是他躺回床上,辗转反侧难受了一阵儿,大脑像只高速转盘似的,把今天的怪事儿从头到尾过了一遭,最后得出结论:程溥阳实在欠扁、赵玉童这个死宅男更不值得深交。
他和姓赵的压根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热浪再次袭来,头脑一阵儿发懵,四肢关节酸得像在山楂汁儿里双面油炸。
林准摸黑刷起了手机,妄图靠转移注意力强行抑制身体的难受。
不想竟然在空间里看到了赵玉童刚发的动态。
图片是漆黑的夜景,学校主干道空旷无人,两旁的Y字形路灯隔三差五发出白惨惨的光晕,将雨点丝丝缕缕纫进周遭方寸的空气。
配文:校医院凌晨五点开门营业,已人肉踩点,顺便达成扭脚踝成就,买一赠一,童叟无欺,不亏。
难怪他刚才一瘸一拐。
倒也是拜自己所赐。
林准暗暗吃惊,而后心头像六个小时之前似的,陡然一热——那股无名之火又悄悄燃烧起来,而且这火苗居然还有再次免疫的特点,第二回冒得比第一回旺盛十倍百倍。
火苗烧成了火炬,火炬烧成了篝火,最后烧成了一场轰轰烈烈的火灾。
两个世界就在哗哗火声里合二为一了。
林准掀起被子罩住了脑袋,而后又觉得不过瘾,干脆把床板上的褥子也揭起一层,自己身子一扭钻到下面,厚厚的双层被很快就焐得他浑身汗涔。
林准是北方人,十八年没走出村子,因此不懂南方潘多拉魔盒式的天气——好在寇宇这小跟班是浙江本地人,报道第一天就建议他床上安排三层褥子,冷了往下钻一层,热了往上钻一层。
头年十一月到次年五月这半年的时间,春夏秋冬随机出现,得做好“早穿皮袄午穿纱,围着火炉吃西瓜”的准备。
挨到将近六点,雨渐渐停了,闷热感杀了个回马枪。
两层被子外加又闷又湿的气候,直接给林准蒸了个简陋版桑拿;汗水在皮肤析出了一层白盐结晶,而后又被下一波暖湿空气融化,来回几遭,林准通身的皮肤像侯氏制盐的卤水池,白了又黑黑了又白。
心头的火灾蔓延了整个山头,烤得他如躺针毡。
六点半,雷冉星的闹钟响了,而后被他一秒按死,在床上翻了几个滚儿赶走瞌睡虫,末了蹑手蹑脚下来床梯,还顺便捏了一把寇宇露出床帘之外的大拇脚指头。
那只大脚趾像受了惊的蜗牛似的,非条件反射性缩回了壳儿。
洗手间一阵儿窸窸窣窣过后,雷学霸背着书包轻悄带上寝室门,恐怕下次进来便是图书馆闭馆之后了。
七点露头,寇宇和魏真元一块儿起床洗漱。
两人一边刷牙一边嘟囔高数作业,看都没看作茧自缚的准星儿一眼。
林准在床上裹着两床褥子等到八点一刻,方才强打精神慢吞吞爬下床梯——小家伙换了深蓝色布格秋褂和纯黑工装裤,站在洗水池旁盯着镜子里那个清癯瘦弱的红脸关公好一会儿,取来梳子给自己梳了个三七偏分,末了一甩刘海儿,手指在下巴上比了个“八”字。
少年的侧脸泊在温存的阳光里,浓眉似剑;而后孤芳自赏似的,抿嘴傻傻一笑,梨涡在橙黄的朝晕里画了两痕淡墨;颧与唇侧棱角分明,高挺的鼻梁倒也塞得进“轩昂俊逸、英姿勃发”之类词儿的形容范畴。
病被他的金玉其外唬得退避三舍。
心头的火烧了俩小时,总算被他控制下来,原因是赵玉童被他塞进了特别关心列表。
那是他十八年来,这座神秘庄园的第一位主人。
敲门砖是一件损人不利己的防水外套、一根捧着怕摔用着麻烦的水银温度计,和四颗用意待查的布洛芬缓释胶囊。
起初林准觉得,像赵玉童这样EQ堪比摩天楼的家伙,眼睛捕捉“情愫”的能耐肯定像猫头鹰摸黑逮田鼠。
四周之后,他觉得他就是个睁眼瞎。
换了别人,倘若对他一阵冷一阵热,热的时候能把他心头浴火吹得旺盛,冷的时候热战冷战双管齐下,林准早跟他分道扬镳了——可对面是赵玉童,他不仅借给他外套,还凌晨冒雨买药甚至自己负伤挂彩,这让“给点温暖就陶醉”的准星儿如何是好?
林准别的本事没有,凑近乎追“星”倒是一步三计,且屡败屡战,精神可嘉。
第一计:网络哈巴狗。
出计依据:赵玉童对生活的热忱能卖白菜价。
这家伙的朋友圈和□□空间奉行“薄利多销”原则,每天刷屏不下十条,吐槽感动文艺小清新风格通吃——向来对手机这“城里人的玩具”不感兴趣的林准,弯腰弓背每次点赞都抢第一,抢到还沾沾自喜一阵儿,末了截屏留作纪念。
赵玉童只在某次等队友吃鸡的空隙,百无聊赖地问了一句“哦,那个@橙砸居然是你”,而后再没动静。
那些截屏的对话又被他全选删除了。
第一计宣告失败。
拍拍土吹吹灰,哪儿跌倒哪儿爬起来。
第二计:现实小老弟。
出计依据:赵玉童是早起早叫唤的红毛公鸡。
由于俩人的高等数学、普通化学和有机化学恰好都在一个大班,因此林准每天课前半小时都准点给他发一句“替我占个位置”,然后踩着上课铃的尾声大摇大摆地坐在他同桌的位置。
前三天,赵玉童占第一排,林准也跟着坐第一排。
三天后,赵玉童坐到了最后面,把老师的嘴当背景BGM音响,自己悠哉悠哉一边吃鸡打王者飙赛车,一边哼着“不羡黄金罍,不羡白玉杯,不羡朝入省,我是赵仙人”。
之前他早起是为了抢前排,现在早起是为了抢最后。
因为靠窗的角落越来越抢手,先到先得,后到打野就不带你了。
学校有东、西两处主教学楼群,每处各有六幢五层高的建筑对半相望;东区教学楼的外墙是清一色的白瓷砖,西区则漆了古色古香的赭红色油彩,寓意守护历史、面向未来。
大一新生的通识必修课教室,都设在东区教学楼里,因为东区教室大多是百人以上的多人教室,以便不同专业的学生一起上同一节课;西区教室的常驻人员大多是大二以上的学生,教室规模也局限于百人以内。
老师的“天眼”监控范围,和教室容积成反比。
林准仍然赶在最后一分钟蹿进教室,目光像台红外线扫描器,目标不是第一排的风水宝地学霸王座,而是赵玉童身边那个换个人得躲着的犄角旮旯。
“浴桶,胳膊拿开,我搁书包。”
赵玉童:“别咋呼,我这局得带我兄弟,第一排用水杯给你占着呢,傻逼。”
“靠,这个‘@草原狼’怎么又出来了?”赵玉童恼火地点击“确认退赛”,而后心有不甘地喃喃,“他娘的,到底是何方神圣,改天小爷得去会会他。”
林准:“……”
第二计宣告失败。
扭扭脖子抻抻腿,哪儿跌倒哪儿爬起来。
第三计:入乡得随俗。
叫这名儿还不够实在,得改成“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林准费了老鼻子劲儿连上总是离家出走的校网WiFi,花了两天两夜下载了王者荣耀、绝地求生与和平精英,周五晚课下课后混进操场上夜跑的队伍,还没来得及新手上路拜师傅,寇宇像颗子弹似的飞到跟前,单脚起跳顺便在他肩膀上猛击一掌:“嘿!林大佬!”
林准吓得三魂丢了两魂,没等那顽皮小子蹿开几米,便两步上前一把提起他衣服后领:“不作死就不会死,小学生道理,懂?”
浩浩荡荡的夜跑队从两边延伸向前,拍肉夹馍似的,把他俩包裹在一条梭形的狭窄空隙。
有人认出了他,穿着粗气冲他挥手:“准星儿!”
林准慌不迭地应了句“好嘞兄弟”,而后又把寇宇拽回自己面前:“你瞅瞅你这是把我当大佬供着,还是把我当笑柄养着?”
寇宇垂下脑袋,委屈巴巴道:“大佬我不是故意的,我也是一片好心特来汇报——期中考试成绩出炉了,现在还热乎呢。”
林准将信将疑地摸出手机,翻开“在校成绩”一看,整个人登时就像霜打的茄子——蔫了。
高等数学:68分。
普通化学:未及格。
有机化学:未及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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