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烟雨迷蒙

　　秋意，像是打翻了的墨水瓶，一夜之间就浓得化不开了。云港三中的梧桐树，叶子黄了大半，风一过，便扑簌簌地往下掉，像一场盛大而疲惫的告别。雨水是常客，总是猝不及防地来，将那些还没来得及清扫的落叶牢牢粘在湿漉漉的水泥地上，踩上去，发出一声黏腻的、妥协般的叹息。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泥土、腐烂植物和某种清冷的气息，钻进鼻腔，直抵心肺，带来一种微凉的、属于这个季节特有的清醒与钝痛。

　　第一次月考的成绩，就像这秋雨，毫无悬念地，带着冰冷的重量，砸在了高一（三）班每一个人的心头上。

　　课间操被临时取消，取而代之的，是班主任周老师抱着一摞白色的、仿佛带着判决书意味的成绩单，步履沉稳地走上讲台。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先前还有的窃窃私语、橡皮擦过纸张的沙沙声、甚至是小心翼翼的咳嗽声，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掐断。空气凝固成一块巨大的、透明的琥珀，将四十多张年轻而忐忑的脸庞封印其中。

　　林未雨坐在靠窗的位置，手指下意识地蜷缩起来，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软肉里，带来一阵细微而清晰的刺痛。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擂鼓的声音，咚咚，咚咚，一下下，撞击着耳膜。窗外的天空是那种熟悉的、令人压抑的铅灰色，光线吝啬地透进来，在她摊开的、写满了密密麻麻公式的草稿纸上，投下一片模糊的灰影。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飘向斜前方。

　　顾屿还是那副样子。校服外套随意地搭在椅背上，只穿着一件白色的棉T恤，身子微微向后靠着，椅子的前两只腿悬空，有一下没一下地轻点着地面。他手里依旧转着那支黑色中性笔，笔影翻飞，带着一种与周遭紧绷气氛格格不入的慵懒和……漠然。仿佛接下来要公布的，不是决定他“江湖地位”的成绩，而只是一场与己无关的无聊戏码。

　　林未雨想起几天前，他在那块小小的橡皮上，为周浩写下答案时，那专注而危险的侧影。想起周老师站在门口时，那意味深长的一瞥。那块橡皮，最终是否完成了它的使命？周老师的沉默，又意味着什么？这些疑问，像水底纠缠的水草，在她心里疯长，带来一种窒闷感。

　　讲台上，周老师扶了扶他那副象征着知识分子身份的金属框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全班。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死水，激起无声的波澜。

　　“这次月考，是对大家进入高中以来第一个阶段学习成果的检验。成绩嘛，有高有低，很正常。”他顿了顿，语气里听不出太多的情绪，“重要的是，大家要通过这次考试，找到自己的位置，发现问题，调整方法。高中三年，这才刚刚开始。”

　　他的话，像所有老师在公布成绩前都会说的官方辞令，试图安抚，试图引导。但在座的少年少女们，谁又能真正平静地听进去这些？分数和排名，是这个年纪最直接、最残酷的衡量标尺，它关乎自尊，关乎在班级这个微缩社会里的“阶层”，甚至关乎回家后是笑脸还是阴云。

　　“下面，我叫到名字的同学，上来领成绩单。”

　　名字，一个接一个地被念出。

　　“周晓婉。”

　　坐在林未雨旁边的周晓婉，几乎是应声而起。她的背影挺直，步伐稳定，脸上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只有一种近乎本能的、对秩序和结果的坦然。她走上讲台，从周老师手中接过那张薄薄的纸，目光快速地在上面扫过，然后几不可查地点了下头，转身回到座位。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一丝迟疑或激动。

　　林未雨看着她坐下，将成绩单平整地压在课本下面，然后拿出错题本，开始记录。那冷静的样子，仿佛刚才领取的不是一份关乎个人荣辱的成绩单，而只是一份普通的作业反馈。这就是周晓婉，永远目标明确，永远理智清醒，像一艘装备精良的航船，早已规划好航线，风雨无阻。

　　一股莫名的压力，像潮湿的空气，包裹住林未雨。她深吸一口气，试图驱散胸腔里那股憋闷。

　　“顾屿。”

　　周老师的声音再次响起，念出了那个名字。

　　教室里有了一瞬间极其细微的骚动。不少人的目光，或明目张胆，或偷偷摸摸地，聚焦到了那个依旧在转笔的少年身上。

　　顾屿的动作停了下来。他放下椅腿，站起身。他的个子很高，站起来时带起一阵轻微的风。他脸上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表情，双手插在裤兜里，慢悠悠地晃上讲台。

　　周老师将成绩单递给他，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两秒，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顾屿接过成绩单，看也没看，随手对折，捏在手里，便转身往回走。他的视线似乎无意地掠过林未雨的方向，快得像错觉。林未雨慌忙低下头，假装在看草稿纸上的公式，心跳却漏了一拍。

　　他走过周浩的座位时，手指极其隐蔽地、快速地将那张对折的成绩单塞进了周浩半开的抽屉里。周浩趴在桌上，脑袋埋在臂弯里，肩膀微微耸动，像一只把脑袋埋进沙子的鸵鸟。这个小小的动作，除了一直用余光追随他的林未雨，似乎没有别人注意到。

　　一种复杂的情绪在林未雨心里翻涌。是了，他果然还是把答案传给了周浩。那么，周浩的成绩……周老师到底知不知道？如果知道，为什么没有当场戳穿？这种悬而未决的状态，比直接的批评更让人不安。

　　“林未雨。”

　　轮到她了。

　　她的心跳骤然加速，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站起身时，腿有些发软。她走到讲台前，手指微微颤抖地从周老师手中接过那张承载了她一个月心血和焦虑的纸。

　　周老师的目光温和了些，低声说了一句：“语文和历史不错，数学和物理还要加把劲。”

　　这句话像一颗定心丸，又像一根刺。她道了声谢，几乎是逃也似地回到座位，迫不及待地展开那张成绩单。

　　姓名：林未雨
　　班级：高一（三）班
　　语文：128
　　数学：105
　　英语：118
　　物理：82
　　化学：90
　　生物：85
　　政治：92
　　历史：95
　　地理：88
　　总分：783
　　班级排名：18
　　年级排名：187

　　十八。

　　一个不上不下，卡在中间的位置。像她这个人一样，敏感，努力，却总是缺乏那种一飞冲天的决绝和运气。语文和历史的高分，是她无数个深夜与故纸堆、与文学人物对话的回报，带着一点清高的慰藉。而数学和物理那刺眼的分数，则像两记响亮的耳光，将她打回原形，提醒着她，在这个理科为王的重点高中里，她的挣扎是多么的无力。

　　她想起顾屿那双似乎能轻易看透一切物理难题的眼睛，想起周晓婉那永远条理清晰的数学笔记。一种深深的失落，像窗外的暮色，一点点将她吞噬。她终究，还是那个淹没在人群中，需要很努力才能不被甩开的普通人。

　　“哇！晓婉，你太厉害了吧！班级第一！年级第十二！” 前排传来女生压低了的、充满羡慕的惊呼。

　　林未雨抬起头，看到几个女生围在周晓婉桌旁。周晓婉的成绩单被短暂地传阅着，上面接近满分的理科成绩，像钻石一样，闪烁着令人无法直视的光芒。周晓婉只是淡淡地笑了笑，推了推眼镜，语气平静：“这次题目比较简单，运气好而已。”

　　她的谦虚，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宣告，宣告着阶级的固化和差距的存在。

　　林未雨默默地折好自己的成绩单，把它塞进书包最里层，仿佛这样就能暂时遗忘那个令人沮丧的数字。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飘向斜前方。

　　沈墨也拿到了成绩单。她坐在林未雨的前排，此刻正低着头，肩膀微微紧绷。林未雨看不到她的表情，只能看到她紧紧攥着成绩单边缘的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的排名是班级二十五，一个对于心高气傲的她来说，恐怕难以接受的数字。林未雨想起她放在顾屿桌上的那瓶冰红茶，想起她谈论起顾屿时，眼睛里闪烁的光。此刻，那光芒是否被这成绩单蒙上了一层阴影？

　　而顾屿……

　　他依旧保持着那个放松的姿态，仿佛手里捏着的不是决定他“生死”的成绩单，而只是一张废纸。他甚至没有打开来看一眼。倒是在他旁边的周浩，偷偷从抽屉里拿出那张对折的纸，飞快地瞥了一眼，然后长长地、实实在在地舒了一口气，脸上瞬间阴转晴，甚至带上了一点劫后余生的庆幸。他用力拍了拍顾屿的肩膀，用口型无声地说了句“谢了，兄弟”。

　　顾屿没什么反应，只是嘴角扯起一个极淡的、几乎看不出的弧度，带着点无所谓，又似乎有点别的什么，像是……自嘲？

　　周老师开始站在讲台上，分析这次考试的总体情况，表扬进步明显的同学，提醒某些科目需要加强。他的声音平稳，但林未雨却有些听不进去了。她的注意力，被顾屿那份未曾展露的成绩单强烈地吸引着。

　　终于，在距离下课还有几分钟的时候，周老师话锋一转，提到了个别同学。

　　“这次考试，我们班有些同学，在某些科目上表现非常突出，比如顾屿同学，数学满分，物理98，化学96。”

　　教室里响起一片低低的抽气声和惊叹声。数理化接近满分！这是什么样的存在？哪怕是在藏龙卧虎的三中，也足以让人侧目。许多道目光，再次聚焦到那个身影上，带着崇拜，带着探究。

　　林未雨的心也微微提了起来。她注意到，周晓婉也停下了笔，抬头看向顾屿的方向，镜片后的目光里，闪过一丝棋逢对手的锐利。

　　然而，周老师接下来的话，却让那刚刚升起的热度，瞬间冷却下来。

　　“但是，”周老师加重了语气，目光也落在了顾屿身上，带着一种复杂的、混合着惋惜和严肃的情绪，“顾屿同学的语文，只有72分，英语89，政史地更是刚过及格线。严重的偏科，会极大地限制你将来的发展！聪明是好事，但不要把聪明用错了地方！”

　　72分的语文！

　　这个分数，像一颗冷水，泼在了所有惊叹的人头上。也像一根针，刺破了顾屿身上那层看似无懈可击的光环。

　　数学满分的天才，语文不及格的“瘸子”。这两种极端，如此矛盾又如此真实地集中在同一个人身上。

　　林未雨愕然地看向顾屿。他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甚至在那支笔在他指间转出一个惊险的弧度时，他脸上的表情都没有丝毫变化。仿佛周老师批评的，是另一个与他毫不相干的人。那种漠然，不是强装出来的镇定，而是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对周遭评价体系的全然不屑，或者说……是另一种形式的抵抗？

　　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为什么可以对别人的赞誉和批评都如此无动于衷？那隐藏在阳光不羁外表下的忧郁，是否就来源于这种极端的撕裂？

　　下课铃声适时地响起，打破了教室里诡异的寂静。

　　周老师最后看了顾屿一眼，没有再说什么，抱着教案离开了教室。

　　凝固的空气瞬间流动起来，教室里恢复了喧闹。有人为进步而欢呼，有人为失利而沮丧，更多的人，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互相打探着、比较着彼此的分数和排名。成绩单，成了这一刻唯一的社交货币。

　　林未雨坐在座位上，没有动。她看着顾屿站起身，单手拎起搭在椅背上的校服外套，随意地甩在肩上，然后和周浩勾肩搭背地走出了教室。自始至终，他没有看那张被他随手丢在课桌上的成绩单一眼，仿佛那上面的数字，无论是耀眼的满分还是刺眼的不及格，都与他无关。

　　沈墨也站了起来，她收拾书包的动作有些快，带着点负气的意味。她经过林未雨身边时，脚步顿了顿，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抿了抿嘴唇，快步离开了。她的背影，显得有些落寞和倔强。

　　周晓婉已经整理好了错题，她合上本子，看向有些出神的林未雨，语气平静无波：“别想了，一次月考而已。找到问题，下次再来。”

　　林未雨勉强笑了笑，点了点头。她知道周晓婉说得对，但那种卡在中间的无力感，以及面对顾屿那种复杂人格时的困惑，像一团乱麻，缠绕在心头。

　　她低下头，从书包里重新拿出那张被折得有些皱的成绩单，看着那个“18”，看着数学和物理上鲜红的分数。

　　窗外，不知何时又飘起了雨丝，细细密密的，打在玻璃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无数只春蚕在啃食着桑叶，也像在啃食着她十六岁天空里，那些刚刚萌芽，却又被现实打湿的、微不足道的梦想和骄傲。

　　青春的第一次正式排名，就这样，带着秋雨的凉意和成绩单上冰冷的数字，烙印在了每个人的记忆里。它划出了无形的界限，揭示了残酷的差距，也埋下了更多关于未来、关于自我、关于那个谜一样少年的，疼痛而迷茫的伏笔。

　　路，还很长。而这场名为青春的雨，似乎，也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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