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月为囚

　　自那夜值房警告后，谢琢对沈桐的态度，彻底降至冰点。

　　不再有言语的逗弄，不再有意味不明的点评，甚至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欠奉。他在课堂上依旧从容授课，巡查时依旧温和有礼，但那种温和之下，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绝对疏离。仿佛沈桐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透明的存在。

　　这种彻底的漠视，比之前的戏弄和警告更让沈桐难受。那是一种被彻底排除在对方世界之外的冰冷，无声地宣告着他的无足轻重。

　　然而，谢琢越是如此，沈桐心底那股叛逆的火就烧得越旺。那句“谁告诉你，他是弃子？”如同鬼魅，日夜在他耳边回响。他无法接受自己看到的“真相”被如此轻易地否定，更无法接受自己像个傻子一样被蒙在鼓里。

　　他不敢再明目张胆地调查，谢琢的警告言犹在耳，他毫不怀疑对方真的会动用雷霆手段。但他也没有放弃。他将目标转向了那个“陈府”。

　　通过旁敲侧击，他大致摸清了“陈府”的底细。那是吏部侍郎陈明远陈大人的府邸。陈明远官声尚可，为人谨慎，是朝中有名的“老好人”，似乎与李御史那等刚直不阿的言官并无太多交集。这样一个人，为何会与李御史的玉佩、与谢琢的秘密行动产生关联？

　　沈桐百思不得其解。他尝试着在休沐日，远远地绕着陈府观察过几次，但除了看到一些寻常的访客和仆役进出，并无任何异常。那日见过的布衣汉子也再未出现。

　　线索似乎就此中断。

　　就在沈桐感到一筹莫展之际，林文靖却给他带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

　　那日课后，林文靖神神秘秘地将他拉到一旁，低声道：“沈桐，你前阵子不是打听过李御史的事吗？我最近听到点风声，不知真假，你听听就好，千万别外传。”

　　沈桐精神一振：“什么风声？”

　　“我有个远房表亲在户部当个小吏，他说……李御史被查，表面上是直谏触怒天威，但实际上，可能还牵扯到一桩旧年的漕粮亏空案。”林文靖声音压得极低，“据说，那案子当年牵扯甚广，最后却不了了之，账目也对不上。而李御史当年，似乎就是负责核查那批账目的给事中之一……”

　　漕粮亏空？旧案？沈桐心头猛地一跳。他隐约记得，父亲似乎也曾在家宴上提过一两句，说多年前有一桩漕运大案，震动朝野，最后却雷声大雨点小，草草结案，还死了几个官员。

　　“这跟李御史现在下狱有什么关系？”沈桐追问。

　　“这我就不清楚了。”林文靖摇摇头，“只是听说，李御史这次被抓前，好像又在暗中查什么账本……具体是什么，就没人知道了。总之，这里面的水太深，我表亲也不敢多说。你听听就算了，千万别再沾惹了！”

　　账本……沈桐立刻想起了那片碎纸上的“账”字！难道李御史查的，就是当年漕粮亏空的旧账？而谢琢和那个“陈府”，也与此有关？

　　这个猜测让沈桐既兴奋又紧张。他似乎摸到了一条隐藏的线，但这线的一端，可能连接着更加可怕的真相。

　　他谢过林文靖，心中已然有了决断。他必须想办法确认，陈府是否与当年的漕粮案有关！

　　机会很快来临。国子监每月有一次与京中其他书院学子交流辩经的机会，这次的地点，恰好就在离陈府不远处的“文华书院”。沈桐主动向博士请缨，要求参加。

　　辩经当日，沈桐心思全然不在经义之上。他寻了个借口提前离席，绕道来到了陈府附近那条相对僻静的街道。

　　这一次，他没有远远观望，而是壮着胆子，装作路过，慢慢靠近了陈府的后门。他心脏跳得厉害，手心全是汗，既希望能发现什么，又害怕被谢琢的人，或者陈府的人发现。

　　就在他快要走过陈府后门时，那扇门却“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了。

　　沈桐吓了一跳，几乎是本能地闪身躲进了旁边一棵大树后，屏住呼吸。

　　只见一个管家模样的人陪着一位客人走了出来。那客人背对着沈桐，看不清面容，但身形瘦削，穿着普通的文士衫。

　　管家态度恭敬，低声道：“……先生放心，东西一定送到。只是如今风声紧，还需谨慎些。”

　　那文士点了点头，没有多言，便快步离开了。

　　管家站在门口，左右张望了一下。就在他准备转身回去的刹那，一阵风吹过，掀起了他腰间悬挂的一个小小的、用来装零碎物品的锦囊。

　　沈桐的目光，瞬间凝固在那锦囊上！

　　锦囊的开口处，隐约露出了一角白色的东西——那质地，那颜色，与他捡到的那片碎纸几乎一模一样！而且，在那露出的纸角边缘，他似乎看到了一个模糊的、被朱笔划掉的残缺数字痕迹！

　　是了！就是它！陈府果然在处理那些带有特殊标记的纸张！他们与那“账本”绝对脱不了干系！

　　巨大的发现让沈桐激动得浑身发抖，几乎要按捺不住冲出去的冲动。

　　然而，就在此时，一个冰冷的声音，如同鬼魅般，在他身后极近的距离响起：

　　“看来，我那夜的警告，你是半个字也没听进去。”

　　沈桐浑身的血液，在这一瞬间，彻底冻结。

　　他僵硬地、一点一点地回过头。

　　谢琢就站在他身后，不到三步远的地方。依旧是那身月白常服，面容俊美无俦，眼神却如同万年不化的寒冰，带着一种近乎实质的杀意，牢牢地锁定在他身上。

　　他是什么时候来的？他看到了多少？

　　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沈桐的四肢百骸，让他动弹不得。

　　谢琢没有看他惨白的脸色，目光越过他的肩膀，扫了一眼那刚刚关闭的陈府后门，又落回沈桐脸上，唇角勾起一抹冰冷到极致的弧度。

　　“很好。”他轻轻吐出两个字，声音不大，却让沈桐如坠冰窟。

　　“既然你执意要往这潭浑水里跳……”谢琢缓缓抬起手，修长的手指仿佛蕴含着可怕的力量，慢慢伸向沈桐的脖颈。

　　沈桐瞳孔骤缩，绝望地闭上了眼睛，等待着那致命的钳制或者更可怕的后果。

　　然而，预想中的疼痛并未到来。

　　那只手，只是轻轻落在了他的衣领上，慢条斯理地，替他拂去了一片不知何时沾上的落叶。

　　动作轻柔得近乎……诡异。

　　谢琢凑近他耳边，温热的气息伴随着比冰还冷的话语，再次响起：

　　“那就让我看看，你这不知死活的小纨绔，能在这潭深不见底的浑水里……扑腾出几圈涟漪。”

　　“千万别让我失望。”

　　说完，他收回手，不再看沈桐一眼，转身，步履从容地消失在巷口，仿佛只是偶然路过。

　　沈桐猛地睁开眼睛，靠着树干，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后背已被冷汗完全浸湿。刚才那一瞬间，他是真的以为……谢琢会杀了他。

　　那种毫不掩饰的杀意，是如此的真实而恐怖。

　　可是，他为什么又放过了自己？甚至还……帮他拂去落叶？那句“千万别让我失望”又是什么意思？

　　沈桐看着谢琢消失的方向，只觉得那个人的心思，比这潭水更深，更难以揣测。

　　他低头，看着自己仍在微微发抖的手，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狠厉，交织在他眼中。

　　谢琢，你到底想干什么？

　　你想看我在浑水里扑腾？

　　好！

　　那我就扑腾给你看！

　　就算淹死，我也要拽着你一起，看清这潭底到底藏着什么妖魔鬼怪！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