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眠症

　　姜妍到医院的时候，正好踩着护士换班的点。

　　相熟的护士一到岗，先摘下了姜春华的氧气面罩，准备清洁口腔。

　　肺梗阻晚期的病人，每隔四到六个小时就需要进行护理，否则容易引发呼吸机相关性肺炎。

　　操作完成，她又将面罩为病人带上，并根据监控的数值轻微调整了呼吸机。

　　“真难用，”护士不知怎么抱怨了一句，“还是之前那台智能。”

　　姜妍本在发呆，闻言抬起眼。

　　护士的话不太对劲。

　　她搜寻记忆，模模糊糊回想起之前来探望时的布局，还有昨晚在霍飞洲房间的观察。

　　“呼吸机换过了吗？”她问。

　　护士察觉自己说出了心声，神情勉强：“功效差不多的。”

　　姜妍明白基层工作人员的处境，并不为难她。

　　护士有些心虚，便不断瞥向这个瑟缩着静坐的女孩，终于忍不住道：“姜小姐，我看你脸色很差，要不顺便挂个号吧？”

　　“我吗？”姜妍眨了眨眼，随后摇头，“我信任的医生已经离开S市了……”

　　“那可以挂新的呀。”

　　姜妍沉默。

　　霍家不会允许的。

　　护士见劝说不动，便离开了。

　　姜妍这才缓缓起身，径直步向护士站。

　　照理来说姜妍应该先同主治医师沟通，但她是学生，医生上班她上学，她有空的时候医生也下班了。

　　“您好，我想找值班护士长。”

　　帽子上有着两条杠的女人抬起头：“你有什么事？”

　　“打扰您了，”少女不疾不徐地解释，“是这样的，我是607病房的家属，记得之前的呼吸机不是这个型号的，之前的屏幕似乎更大、显示的数据更多，感觉现在的呼吸机功能更少些，我想询问是因为病人病情转好吗？”

　　女人略眯了眯眼，半响开口：“医院统一采购了新的设备，这是主治医师的安排。”

　　还不等她深思，一道身影压在了她的肩头。

　　“609病房办理出院，麻烦了。”身着咖啡色西服的男人将各类收据递过。

　　609……

　　姜妍抬起眼皮。

　　男人面若好玉，有几分斯文，鼻梁上架着一副细黑框眼镜。

　　他的额间碎发喷过发胶，全梳过背头，看起来有几分混不吝的成熟，倒是中和了五官女气。

　　“哦，您是霍家的小姐吧？”他状似惊讶，唇角却有浅淡的不明笑意，“我是霍总的秘书。可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姜妍还没开口，护士长像是怕她在男人面前上眼药，先一步说：“607的家属，请相信医院的调度。609的呼吸机型号更新一些，病人出院后，如果完成终末消毒会优先调往607。”

　　顿了顿，她补充道：“当然，也需要经过主治医师的审核决定。”

　　姜妍默然，向护士长和西装男点头致意。

　　她得到了两个信息——

　　1.由于呼吸机紧张，医院新采购了一批呼吸机。

　　2.这批呼吸机的质量不如以往。

　　单看这两条信息还得不到什么，可姜妍毕竟也在霍家待了这么多年。

　　她很清楚，由于霍之心十分看重霍嘉野的健康 ，她脚下这家九章国际医院是霍之心投资的重中之重。

　　缺什么都不会缺资金。

　　如果凌云暗示她的事情是真的，那么在她表达离开霍家的意愿之后，霍之心只可能追加投资而非减少，无论她的现金流如何。

　　在这样的情况下，医院竟然会降档采购？

　　姜妍回到病房，拿起了手机。

　　密密麻麻的网页被她打开又关闭。

　　首先，最近没有关于医疗的政策改革，降档采购大概是九章国际医院的个体决策。

　　其次，九章国际医院对外宣称的院长是陈鹏，根据直觉猜测，大概率是那夜霍之心轻蔑称呼的“老陈”。

　　可这个陈鹏……

　　姜妍看着琳琅满目的一作文献，又看向词条稀少的师生关系。

　　他有问题。

　　是那种，看上去资质齐全但她直觉不对的问题。

　　姜妍一不做二不休，顺着查了查九张国际医院的法人信息，发现是一个叫作“九章医疗投资有限公司”的企业。

　　这所企业的执行董事正是陈鹏。

　　素白的指尖打在裙边，一下，一下。

　　陈鹏无疑是为霍之心做事的，所以这家医院看似由他经营，但实际受霍家掌控。

　　如果陈鹏真的有问题，那么她就有了能牵制霍之心的把柄。

　　姜妍接着查询了九章医疗投资有限公司的注资信息——

　　鲲鹏资产管理合伙企业持股 35%，海峡两岸资本管理有限公司持股28%，茂业集团有限公司持股 22%。

　　姜妍从书包中拿出随记本，将复杂的股权信息画成结构图。

　　鲲鹏资产、东岸资本、茂业集团……

　　这三个名字像三堵高墙，将真正的所有者保护得密不透风。

　　但这恰恰是她最不需要知道的问题，因为查到最后，那个名字只会是霍之心，或与霍之心有关。

　　她怀疑医院的资金链有问题，要查的反而不是被放在台面上的庞然大物。

　　对于家族产业来说，投资者的成分不会太复杂，毕竟一个萝卜一个坑，赚钱的机会当然留给自家人。

　　她要找的，是一个缝隙。

　　一个微妙的、不应该出现在纵横捭阖间的缝隙。

　　而那个缝隙，一定会在陈鹏的身边。

　　姜妍从笔袋中翻出那张泛着冷香的名片。

　　“原来，”她垂眸，纤细的眉微微蹙起，唇角却带着浅淡的愉悦，“你的目的在这里……”

　　……

　　凌云打来通讯视频时，霍飞洲正批阅着这些天审核不及的财务报表。

　　“一天。”她单刀直入，语气十分轻快，“那小姑娘，一天就给我打电话了。”

　　流畅的墨水痕迹突然终止，在纸上留下一个泅染的黑点。

　　凌云看见向来处变不惊的男人脸上多了些神情，心情更加愉悦。

　　“你觉得她在查霍之心？”短发女人抚掌，眼中满是欣赏，“不，她在查陈鹏。”

　　这下，连秘书的脸上都出现了些许惊讶。

　　“我刚从医院回来，正好见到姜小姐，”他将装着各类票据的文件袋放到男人手边，“似乎是为了呼吸机的事，她去了护士站。”

　　“那时她就起疑了，因为一台呼吸机？”凌云笑着摇了摇头，不愿置信的感觉和一种她并不愿称为佩服的情绪交织，“这小姑娘的商业嗅觉太灵，像你一样，是天生的投资好手。可惜待在那个家里，这么多年也没有资源锻炼。”

　　秘书安静地听着，时不时观察座上的男人，眼中的讶异更深。

　　平常霍总是最不愿意闲聊的，大概是觉得浪费生命。

　　坐管华国最大的经济集团，他的时间确实珍贵，因而秘书从不奇怪。

　　可今天，他怎么……

　　往常就算是凌云小姐，也不会和他通话超过五分钟。

　　秘书看着时长一秒一秒往上跳，感觉自己找到了一个名为豪门三角恋的真相。

　　老板的瓜他是一吃一个不吱声，老公老婆齐上阵，玩得花啊，玩得花。

　　霍飞洲不知道自己的秘书已然误会，只是神色浅淡地听着，半晌，钢笔在他手中重新滑动。

　　“阿希亚对她而言太危险。”他说。

　　“霍总，穹明资本做的是风投，不是慈善，当然不会接受她的委托……”短发女人晃了晃她刚开的香槟，奢靡至极，“但穹明咨询做的就是商业评估，你要我自砸招牌，拒绝一位年轻而富有眼光的投资人……我可不干。”

　　简而言之，姜妍的委托她势在必得。

　　作为总经理秘书，蒋青习惯了没有太多情绪，但二人讨论的频频突破他的底线。

　　比如，他才发现这故事的主人公他认识，是一位他一年前推荐给顶头上司的助眠主播。

　　推荐原因很简单，就是太太太助眠了，他好几次睡过站。

　　不是城西到城东的站，是京市到S市的站。

　　还有几次，炒菜吃呢，差点睡锅里。

　　霍总睡眠极轻，睡不好时脾气也重，他作为总秘素来首当其冲，第一个收到波及。

　　发现这位“羊女的苹果花园”助眠博主有如此魔力后，他死马当活马医地下载全集，在一次长途出差时连上了车载音响。

　　蒋青很贴心，选的都是最助眠的那几期，他反复听早就听免疫，只留自己的上司是个打开了新世界大门的新兵蛋子。

　　他永远记得那天……

　　他车技过人，上高速后也开得很稳。

　　他万年冰山的老板，一个永远淡淡望着车窗外的神人，打起了呼噜。

　　不小的那种。

　　像是18岁的年轻人连夜爬上泰山，下来后又赶场吃了海上捞，再入住电竞酒店狂打十小时FPS游戏，仗着年轻的寿命转头走向迪厅，纵声歌舞一天一夜，最后终于舍得献身床榻，头一沾枕头便陷入昏迷后，可能发出的那种……响亮的呼吸声。

　　这番形容带有抹黑的成分，不过蒋青发自肺腑地认为，那是他不当人的老板睡得最像人的一次。

　　连后面到了服务站，他受不了老板的……呼吸声……把人放座椅上躺倒，人也没醒。

　　虽然好像确实是因为睡得太快，导致姿势不舒服压迫到气管，所以躺下后，冰山老板就不发出声音了，改为时不时挣扎着要醒来的震动模式……

　　但怨念颇深的蒋青没有对霍飞洲的黑历史进行信口雌黄的扩写，已然是成熟总秘的职业素养在为魔鬼老板辩经。

　　他永远也不会忘记，那是第一次，操劳的总秘不需要98小时持续待机，不需要完成诡异的任务，不需要连轴12天飞往分散于天南地北的7个场地对接项目负责人——他说白了他白说了，什么都不需要做，只是顺手的事——就涨了工资。

　　苍天大地，他将永远追随这位姜小姐……

　　咳咳，聊得有些远。

　　总之，蒋青对这个身世复杂的女孩多少有些了解。

　　可按照她在旁支家不温不火的处境，竟能支付得起委托凌云的费用？

　　那可是五十万起步。

　　霍飞洲也有同样的考量，低声启唇：“你不做赔本的投资。”

　　凌云浅酌一口透明的葡萄液，眼梢泛红。

　　“当然。”

　　她别的不喜欢，偏好烈烟美酒。

　　“穹明预计两年内在维港上市，关于市场推介，我可有很多要向霍总学习的。”

　　蒋青沉默。

　　这女人就差没把“帮我发行”写在脸上了。

　　但这本来也在霍总的计划内，凌云这么说，更像是卖一个无需记挂的人情。

　　她拖那位姜小姐入水，显然有更深的原因。

　　“随你。”霍飞洲对此并不入心。

　　凌云仿佛已经喝醉了，皮肤深处涌上此起彼伏的红，却好似还不够，鼻尖、脖颈、额头等多处都发起细密的薄汗。

　　“那么，我也向你保证……”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她轻轻地笑着，愉悦的欢声将絮语剪得愈发破碎，“姜小姐的调查，会得到一个很有趣的结果……”

　　“毕竟她要查的东西，足以让霍之心坐牢。”

　　“我们拭目以待吧，霍总经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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