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轨的引力

　　说话的是沈安亦，他看到这个女服务员的第一眼，就觉得似曾相识。

　　对方那一跛一跛的走路姿势，和戴着口罩的脸，一下子就让沈安亦想起来那一天的相遇。

　　那是在新上岗教师培训的最后一天。

　　他送完楚妍回家之后，准备在一家路边的小餐馆里吃饭，还没进去，就被人撞了一下肩膀。

　　如果只是这样，沈安亦当然不会如此印象深刻。

　　但同样是跛着脚，戴着口罩，脸上还有那若隐若现的痕迹。

　　和那天撞到他的人，相似的地方实在太多了。

　　“我见过你！”

　　那一天，在小餐馆里，沈安亦一走进去，就看到刚刚哭过的魏星，而恰好这个人离开的时间又那么凑巧。

　　如果说两人之间没有什么联系，沈安亦是不相信的。

　　“行了，还你见过她，要搭讪也没必要用这么土的方式吧。”

　　林景禹被沈安亦逗笑了，想和人家搭讪他理解，但这借口已经过时了吧。

　　再说了，他现在不是对那个叫魏星的女老师很感兴趣嘛。

　　“那天下着雨，在一家小餐馆门口。”

　　沈安亦没搭理林景禹，而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女服务员。

　　她好像很不安，一直低着头，眼神闪躲，从坐下来到现在，没有说过一句话。

　　“你别吓到人家。”

　　“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林景禹察觉到女服务员那忐忑不安的样子，没让沈安亦再继续说下去。

　　“我……我叫……陆知黎……”

　　陆知黎结结巴巴地报出了自己的名字。

　　比起沈安亦，林景禹看上去要温文尔雅得多。

　　面对他，陆知黎没那么害怕。

　　“陆知黎？是个很好听的名字。”

　　“你是明洲大学毕业的，那应该是精英才俊，怎么会在这里做服务员？”

　　林景禹把餐厅经理刚刚端上来的牛排往陆知黎身前推了推，刚煎好的牛排流淌出汁水，内里粉嫩，切得整整齐齐。

　　“我……”

　　可是，当林景禹提到明洲大学时，陆知黎却是说不出半个字。

　　酝酿了半天，也只从喉咙里挤出一个“我”。

　　她虽然没说话，但还是指了指自己的腿。

　　“你腿上有伤？”

　　林景禹有些惊讶。

　　如果单单是因为腿上有伤，一个名校毕业的优秀人才，就沦落到来餐厅里当打工妹，这理由未免有些牵强。

　　“嗯，还有……”

　　陆知黎为难地点了点头，随后她又指了指自己那戴着口罩的脸。

　　“脸上也有吗？”

　　这一次沈安亦抢先一步，林景禹还没来得及说话，沈安亦就先问了出来。

　　“是的……”

　　陆知黎承认了，她似乎不是第一次向别人说这些了。

　　不，应该说，这不是第一次有人问她这些了。

　　的确，如果忽略脸上被口罩挡着的痕迹，陆知黎是一个标准的大美人。

　　腰细腿长，皮肤白皙，全身上下都有一股小草一样的气质，清秀又坚韧。

　　但，走路时那一摇一晃的样子太明显，而且口罩之下那隐隐显现的痕迹，也是她心中的巨大阴影。

　　“不好意思，提到了你的伤心事，既然你脸上有伤的话，那我们就先走了。”

　　“如果我们在这里的话，你也没办法静下心来吃饭吧。”

　　陆知黎身上笼罩着一股落寞，在外人面前揭露自己的伤疤，还是太伤人了。

　　沈安亦本来还想问一问陆知黎认不认识魏星，但陆知黎不像是一个健谈的人。

　　至少他觉得自己和对方是聊不起来。

　　而且这次他们触及到了陆知黎的伤心事，他也不好意思再继续多问下去。

　　林景禹招呼经理过来，低声交代着什么，他回头看了一眼陆知黎，刚好与她四目相对。

　　一个眼里满是怜悯和宽慰，一个眼里藏着笑意与感激。

　　两人走后，桌子上便只剩下陆知黎一人。

　　她这才敢取下口罩。

　　白皙的脸蛋上，一道狰狞扭曲的疤痕镶嵌在那里，像是被利器划伤过后留下的痕迹。

　　尽管经过时间的推移，疤痕已经淡化了一些，但想要恢复如初是不可能了。

　　她这张脸，也就毁在这一道疤痕上。

　　毕竟抛去这道疤痕，陆知黎在颜值方面绝对不比楚妍差。

　　她拿起刀叉，小心翼翼地挑起一块牛排放进嘴里。

　　那让人心疼的动作，像极了第一次尝试新鲜事物。

　　热乎乎的，很暖胃。

　　也很暖心。

　　不知道是不是林景禹的警告起了作用，她这顿饭当真从头到尾都没有被人打扰。

　　而且，她也很久没有吃过牛排了。

　　她现在只是一个服务员，微薄的收入，单是房租就会占去大半。

　　对她来说，员工餐里的清粥小菜，就已经是很好吃的东西了。

　　而且还时不时的发生今天这样的情况。

　　那些客人看她腿脚不便，就想占她的便宜，摸腰摸腿的。

　　每次出现这样的事情，她都会反抗，可也因此得罪客人，被扣工资。

　　如果不是因为经理和她一样，是明洲大学毕业出来的，还顾及着一点同校校友的友谊，她早就被开除了。

　　可她也有自己的底线，被人这样揩油，她从生理上就觉得反感，下意识地手抖，就把饭菜弄到了客人身上。

　　每次经理都是在客人面前卑躬屈膝，在她面前凶相毕露。

　　今天，是她第一次被人这样保护。

　　她一边吃，一边有点想哭。

　　陆知黎真的很饿，从下午一点钟到现在，她一直在忙着上菜。

　　今天搭档的那组人里，有两个请假的，忙不过来，只能连轴转。

　　一份牛排很快被吃得干干净净，那杯果汁也一饮而尽。

　　她擦了擦嘴，戴上口罩，就准备重新开始工作。

　　陆知黎端起桌子上的三份餐盘和刀叉，想把它们拿到后厨去，交给负责洗碗的同事。

　　餐盘在她手里摞得很整齐，刀叉放在最上面的餐盘里，陆知黎双手端着，跛着脚，一瘸一拐地往后厨走着。

　　“唉唉唉！等等等等！”

　　可她还没走两步，经理就火急火燎地跑了过来，连忙抢过她手里的餐盘。

　　这突如其来的示好，让陆知黎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平时这样，经理不是总会骂她干活太磨叽，手脚不麻利的吗？

　　怎么今天，还抢着帮她端起盘子来了。

　　“那个，小黎啊，那位客人说了，你今天就不用工作了，提前下班吧，这些就交给其他人来做。”

　　“另外，你在这里工作了那么久，工资也该涨一下了，在你现在的薪资上再加两千。如果你有事想请假的话，和我说一声就可以了。”

　　在陆知黎看来，这经理好像是变了个人，以前那刻薄尖酸的嘴脸变得无比和善，还给自己加了工资，提高了待遇。

　　“经理，这不合适吧，您真的没有必要这样。”

　　陆知黎一头雾水，她知道是那位帮助了自己的客人和经理说了些什么，才给自己换来了这样的福利。

　　但陆知黎不是一个喜欢欠人情的人。

　　就如同经理虽然一直对她刻薄冷淡，但也替她解决了很多次诸如今天这样的麻烦，所以她一直都没有选择辞职。

　　当初也是经理看她简历上的毕业院校是明洲大学，才动了恻隐之心，让她现在这幅残躯，还能够有一份工作。

　　那位客人和自己只是萍水相逢，就给予自己那么大的恩情。

　　她觉得，这样大的亏欠，不是自己这个残废能承受得了的。

　　“好了，你不用再说了，就这样决定了。”

　　“就算不是为了你，为了我的工作，你也得帮帮我，快下班吧，那位客人可是说了，今天绝对不能让你工作。”

　　经理摇了摇头，一脸无奈。

　　本来加工资这事，他是要上报店长，商议之后才能决定的。

　　谁让林景禹的来头更大，同样是经理，人家那个经理，可比他们这个店长的级别还高。

　　所以，经理说什么也不让陆知黎再碰那些需要收拾的餐具了，还大方的给她放了三天假，让她好好休息休息。

　　没办法，不这样做，只怕第二天他就会收到总公司那边的人事调动通知，或者是辞退通知了。

　　“好……好吧。”

　　经理的话已经说到了这个地步，陆知黎也不想给经理添麻烦，只能回到更衣室，换下了身上的工作服之后，离开了餐厅。

　　陆知黎腿上有伤，没办法骑车，她上下班都靠公交和地铁。

　　今天比之前都提早下班，车上还有很多空位。

　　陆知黎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窗外那飞速变换的风景，不受控制地想起了林景禹那充满宽慰又令人安心的眼神。

　　他……还会再来吗？

　　到家之后，陆知黎拿出那已经磕破了边角的手机，打开聊天框，给一个备注名为“星星”的人发送了一条消息。

　　【星星，你明天有时间吗？】

　　魏星正躺在沙发上发呆，她今天睡了一天。

　　没有不舒服，就是觉得很疲倦。

　　她一直在想，昨天那件事过后，她应该怎样和沈安亦相处。

　　尽管昨天沈安亦没有给她一个准确的答复，但她还是能够猜到。

　　【怎么了？小黎你这是想我了吗？】

　　魏星回复，陆知黎是她高中时就认识的好朋友，大学两人专业不同，但也是同寝室友。

　　而且，陆知黎曾经救过她。

　　对她来说，陆知黎早就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家人。

　　对她，魏星可以毫无保留的展示自己幼稚的一面。

　　【是啊，很想你，我明天休息，咱们见一面吧。】

　　这是陆知黎难得的开心时光，和好友倾诉心事，总是会让人心里的压力减轻不少。

　　【我记得你下次休息的时间，不是被你们经理安排到月底了吗？】

　　陆知黎工作的那家餐厅魏星知道，客流量很大。

　　那天她和陆知黎见面的时候，她接了个电话，对方的语气毫不留情，要她过去加班，连饭都没来得及吃一口，就只好冒着雨赶回去。

　　没想到她下一次轮休这么快就来了。

　　【我经理刚刚给我放了三天假，上一次都没机会好好聊聊，这一次补上。】

　　陆知黎告诉了魏星经理给她放假的事情。

　　魏星想了想，现在带军训，用不着上晚自习，下午五点钟就可以下班，陆知黎又放了假，见一面是没问题的。

　　【明天是学校军训汇演，可能会晚一点。】

　　大学毕业之后，她们各自踏入社会工作。

　　魏星还好，学历高，人长得又漂亮。

　　除了那个追着她要钱的继父，她没有什么要担心的。

　　陆知黎就不一样了。

　　虽然也是明洲大学毕业的，但腿上的残疾和脸上的疤痕，让她在面试时屡屡碰壁，名牌大学毕业的背景，也只是勉强把她和正常人拉回到统一水准。

　　毕竟，几乎没有公司会提供给一个又残疾又丑陋的人一份合适的工作。

　　就连在现在的餐厅里当服务员，也是因为运气好，遇到了同校毕业的前辈。

　　想到这里，魏星不由得叹息一声。

　　如果没有那件事，一切都会不一样吧。

　　【好的！没问题，这一次我来请你，上次你都没吃上。】

　　魏星今天躺了一天，都没有吃什么东西，说到吃，她还真有些饿了。

　　【好，到时候就靠星星你啦（憨笑）】

　　陆知黎洗完澡，吹干头发，躺在床上。

　　她累了一天，很快就睡着了。

　　手机屏幕渐渐熄灭，魏星的最后一条消息没顾得上回复。

　　【你今天是遇到什么开心的事情了吗？】

　　魏星看着自己和陆知黎的聊天记录，她能从字里行间看出来这个好朋友今天那愉悦的心情。

　　她没有回复，魏星猜她应该是睡着了。

　　尽管她一直都很乐观，也说自己习惯了做服务员的日子。

　　魏星很明白她那句“习惯了”背后的黯然神伤。

　　每当她见到客人电脑屏幕上跳动的数据图表，或是听到那些熟悉的行业术语，陆知黎的眼神总会骤然一暗，递送菜单的手也会迟疑。

　　她从来没说过什么，只是在那份独属于职场精英的气息掠过她身旁时，还是会忍不住的攥紧自己的衣角。

　　她本来也可以自由地驰骋在职场上，发光发热，做出一番事业。

　　可自从她的腿和脸受伤之后，连找一份能维持生活的工作都难如登天。

　　今天她这样开心，一定是遇到了好事情。

　　她那个尖酸阿谀的经理，还太阳打西边出来的给她放了三天假。

　　放在以前，这是她想都不敢想的。

　　魏星睡了一天，现在反倒不困了，站在阳台上吹风。

　　【魏老师，明天学校食堂有鸡腿，来吃吗？】

　　手机震动，是沈安亦发来的消息。

　　【来。】

　　她秒回，回复得相当简短。

　　【给你打两个肉多的。】

　　沈安亦又发了一条，魏星看到，嗤笑一声。

　　他好像总是喜欢用这样日常的小事来和自己搭讪。

　　很傻，又傻得可爱。

　　【谢谢！】

　　今天的夜空格外晴朗，隐隐可见几颗闪烁着的碎星，月光投在她的身上，与她自身的气质相得益彰。

　　夜风吹拂，顺走了魏星身上的疲惫，散开的发丝飞舞，擦过脖颈，痒丝丝的，带给她一种已经很久没有享受到过的安逸感。

　　命运的吸引力，又在无形中牵扯着。

　　在这一刻，魏星的心底，似乎裂开一丝缝隙，某种被长久封存的东西，正悄然探出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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