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尘纪(星霜篇)

作者:铸雪斋钞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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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一章花开棠棣


      (大夏历景和四年春—夏,颇黎历304年)
      一封家书,辗转过万里海天,沿着梨花盛开的驿路,在连翩驿马“得得”蹄声中奔向大夏绛京宫城紫微殿。
      内侍长从小黄门手中接过薄薄信封,看了一眼封皮上的落款,橘皮脸上便带了笑。不敢怠慢,也不肯过旁人的手,随即用漆盘捧了,亲自进呈紫微殿御书房。
      景和帝俞紫垣正在御书房里看南郡春耕的奏折,见内侍长老天拔地地堆着笑颠颠儿进来,向案上掷下奏折笑道:“必是有好事,——奏朕知道!”
      内侍长笑道:“陛下看了一定欢喜,是谢大人来信啦。”
      紫垣一怔,又惊又喜,随即站起来向漆盘中取信,动作竟有几分慌慌张张,衣袖带翻了案上的茶盏,茶水泼得满书案都是。内侍长和左右近侍忙上前收拾拂拭,紫垣手疾眼快一手抄起奏折——只溅了几滴茶水在字里行间,另一手抓着谢翊写来的一纸家书,且不拆看,只顾细瞧封皮上落款的“臣翊”二字,笑便漾上了唇角眉梢。
      紫垣放下奏折,转身抬脚便出了御书房,拿着信匆匆直奔太后的萱晖殿。外面正是寒食节令,紫微殿外的白玉阶前,梨花淡白,柳色深青,春风和煦间,紫垣脚步比平日轻捷了三分,一如在东宫读书的少年时节。
      他对着乱落梨花一笑自语道:“你啊,还舍得来个信啊……哼,真不容易!”

      紫垣坐在紧挨太后身边的花墩上,倾身过来,指着太后手中的信笺,一字一句给她读:
      “臣翊谨奏:
      陛下圣鉴:臣远居异域,倏忽二载。每忆天颜,未尝不东望涕零。今有要事启奏,伏乞圣听。”
      太后揉眼笑道:“皇帝别光念,也给我和皇后解说解说——你们兄弟俩欺负老母亲不识字,恁地文绉绉地!”
      皇后侍坐在旁,见太后和紫垣俱欢喜,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也陪着欢喜起来。
      紫垣念完书信开头便笑道:“母后您听,文飞他就是这样,一开口就文绉绉的。他说呀,他在外边待了两年,想朕想得天天对着东边哭。”见皇后发愣,便温和解释道:“不是真的哭,‘涕零’是咱们大夏的客套话,就是‘想念之至’的意思。”
      太后道:“才不是客套,他是真想你!”
      紫垣接着往下念:
      “一则,臣于逻缇斯成婚已近两年,新妇狄氏,本逻缇斯王女。理当早携归朝,谒慈闱而拜天子。然海路迢递,兼之馆务羁身,遂致延宕至今。今恰逢西磐商船往赴中夏,拟借此舟楫之便,携妇归国。叩请陛下恩准,使臣得全人子之孝、人臣之义。”
      念完又解说道:“他说正事呢。第一件,他跟那个逻缇斯的狄莺莺姑娘成亲快两年了,一直没带回来给您磕头,给朕请安。现在正好有往咱们大夏来的商船,他想搭船带着媳妇儿回来。——这是知道您想他了,要回来尽孝呢!”
      太后又开始揉眼睛,点头笑道:“好!好!早点儿回来!海上风浪那么大,商船可稳当不稳当啊?”
      紫垣答应着,打包票道“必定稳当”,瞥眼见皇后神色微僵,只道她听闻家乡消息心潮涌动,一时也不暇多想,又读:
      “二则,筹建学士馆事,诸般筹备渐次就绪。惟馆址犹悬而未决:西境苦寒,然毗邻矿脉,可兴百工;南郡丰饶,且水道通达,利济万民。臣拟于归途亲往踏勘,比较利弊,俟入京后面陈详状,伏惟圣裁。临书仓促,不尽欲言。臣翊再拜。”
      读到此处,紫垣神色认真起来,向太后解说道:“这第二件是国事。他张罗的那个学士馆,人手物力都备齐了,就是地方没定。有两个选择:一个是西边,那边冷,但是有矿山,适合开作坊搞冶炼;一个是南边,物产丰饶,水路方便,做医药研究更合适。他说要亲自去看看这两个地方,回来再跟朕细说。”
      紫垣解说完,将书信珍重折好收于怀内,向太后笑道:“总之就是两件事——要带媳妇回来看您,让您放心;二来继续给朝廷办差,让朕安心。文飞老哥他啊,倒是两不耽误!”

      紫垣与皇后出了萱晖殿。紫垣拂退背后两个执事女官,难得地亲切携了皇后的手,帝后二人闲步向昭阳宫行来。他觉出皇后的手微有汗意,不禁一笑,手上用了点力,十指交握,将她的手牢牢抓住,柔和道:“阿丝塔。”
      皇后应道:“陛下?”
      紫垣漫步在梨花乱落的宫道上,侧头凝视身边的妻子。她身量苗条而颀长,在女子中算是高挑个儿,头顶差不多快到了紫垣的眉心。一头深褐色秀发端庄地盘在脑后,眼睛是梧桐树干舒展于春风的颜色。
      紫垣在心里告诉自己:这是朕的皇后,这是我俞紫垣的妻子,告祭过太庙同执过彤弓的,结发妻。
      朕还要怎样?比起惊涛骇浪的永昌帝后宫——不,即使比起父皇的后宫,朕怎么论都已经算是琴瑟静好。
      神裔、淑女、美丽温顺,拚了浑身解数给朕做个行止端庄柔柔顺顺的贤妻,朕还要她怎样?再要,是不是朕太不知足?
      况且她根本不知那诗谶——那可怕的“救世者予一人”,她若知道朕娶她只为诗谶,还会不会敢嫁给朕——还会不会情愿嫁给朕?试问天下又有哪个女子会敢、会情愿?朕的阿丝塔,神裔阿丝塔,她已经受了天大的委屈。
      若再有什么不甘,不是旁人的错,错的只能是朕了。
      紫垣含笑道:“阿丝塔,今天,朕很高兴。”
      皇后侧头微笑道:“是因为,谢殿下要回来了吧。”
      紫垣诧异道:“谢殿下?——哦,你说文飞,”他宽容地笑了,对皇后的小小错误并不以为忤,这个异邦女子永远搞不清大夏宫廷复杂如乱麻的各种尊称,没关系,岁月那么长,朕慢慢教给你就是。“文飞是朕的义兄,也是表兄——表兄就是姑妈的儿子——他母亲是大长公主知微夫人,朕的嫡亲姑母,所以,你可以叫他谢大人,或者亲热点随我叫文飞兄,但他不是殿下,殿下这个头衔只能用在皇子、公主后面,这也不难记,你就这么记好了:在大夏,只有姓俞的皇室子女才是殿下。你们颇黎岛风俗不同吧?”
      皇后举手认错,笑道:“是我搞错啦,我以为在大夏,王室成员个个都是殿下。颇黎岛并不是这样,在颇黎岛,只有——只有神裔才可以称殿下,公主和王子也不可以。那——文飞兄,他不是王子吗?他是公主的儿子,那就肯定是王子了。”
      紫垣笑道:“不是。怎么,文飞在颇黎岛自称是王子吗?”
      皇后耸肩道:“颇黎岛的大祭司们都知道——都以为他是大夏王子。”
      帝后默默走了一小段,紫垣换了个话题:“文飞的妻子,逻缇斯的王女狄莺莺,你认识吧?听说她也在颇黎岛修学过不短的时间。”
      皇后把手从紫垣手里悄悄抽出来,指尖抚着汉白玉御水桥栏,平静地道:“认识呀,我们曾是很好的朋友,我从颇黎岛出嫁的那天,她还给我做了伴娘。”
      紫垣欣然道:“是吗?那好啊,你和你的闺中密友,我和我的金兰兄弟,成双成对的久别重逢,多好啊。”
      昭阳宫正殿遥遥在望。皇后像要占住帝后间游移的思绪似的,忽然笑问:“陛下,再教我——教臣妾几个大夏典故好不好?大夏典故太玄奥了!”
      紫垣道:“好啊!想学什么?”
      皇后道:“就像刚才陛下说的,闺中密友,还有以前教过臣妾的义结金兰,朋友啦,兄弟姐妹啦,用大夏典故还可以怎么说?”
      紫垣微笑,再度牵起皇后的手,掌心里传来温温软软的触感,他心里也觉温软熨帖,道:“还有——容朕想想啊,管鲍之交——这是两个人的姓,说多了怕你头晕,你就知道他俩关系很好是好朋友就行了;高山流水——这也有典故,是一个会弹琴的人遇到了一个会听琴的人;再说几个简单点的吧,都是比喻:手足、昆玉、棠棣之华、花萼相辉……记不住没关系,等会儿朕帮你写下来。”
      皇后随着他念了一遍,仰头笑道:“棠棣之华、花萼相辉,这两个词听起来好好听,像音乐。”
      紫垣微笑道:“是很好听。”遂漫声吟道:“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兄弟既翕,谓之花萼相辉;兄弟联芳,谓之棠棣竞秀。——啊,朕又开始让你头晕了,打住吧!”
      他突然有点疲倦,便微笑着松了手,目送皇后进了昭阳宫,良久方转身走向紫微殿御书房,心里渐渐浮出另一个未曾对皇后言说的句子:
      “同根双萼、竞春风;一人承命、一人空。”

      御道两侧的梨花落了,柳丝浓了;御园中的棠棣花也开过谢过,直到初夏蝉声微微噪起来,谢翊和狄莺莺搭乘的驿车才经西来的官道进了绛京。
      前一天晚上得到信儿,紫垣高兴得几乎一宿没好生睡,算着时间忙忙地散了早朝,便带上几个侍卫微服策马到城西伏虎门前立等。左等不来右等不来,正等得发躁,身后已经过去丈余远的一辆青幔油壁车忽地停下,一人掀帘张望,大呼道:“景玄——陛下!”随即跳下,向紫垣疾步奔来。
      紫垣愣了一瞬,纵声大笑,翻身下马,与来人相拥。——不必说,来人正是谢翊。
      紫垣抓住谢翊的肩用力摇了摇,骂道:“好你个谢文飞!朕在城门数车马,你倒躲在车里看朕的笑话!”
      谢翊亦抓住紫垣的肩,笑着告饶道:“冤哉枉也!臣只道陛下必定等在宫城,还在想该走宫城哪个门,好抄个近道早点见陛下,谁知道刚进伏虎门,就撞见一位引颈翘望的少年郎?”
      紫垣上下端详着谢翊,上次见面还是谢翊归国奔先帝之丧、紫垣即位之初,一别四载,二十五岁的谢翊风华气度不减当年,一双与紫垣相似的眼睛亦正含笑相视。紫垣松开他肩膀,改揪住衣袖道:“领朕见嫂嫂——初次见面,嫂嫂是不是该给兄弟出份见面钱?”
      谢翊道:“见面钱没有!别急,等会儿说起正事来,向你讨钱的地方倒是多得是!——莺莺,快快,来拜见陛下。”
      车帘开处,紫垣见到了一张人世间最最清丽、最最温柔的脸。
      狄莺莺出帘盈盈而拜:“谢门狄氏,大夏和亲宗女之后,逻缇斯国君之女,叩见陛下,愿我大夏皇图永固,天子万年。”

      紫垣待谢翊夫妇弃车换马,三人遂在侍卫簇拥下向宫城而来。紫垣顾念他二人一路风霜劳碌,又恐莺莺骑术生疏,特地缓辔慢行。转头再看,见莺莺自如地策马控缰跟随在谢翊身旁,不时与谢翊指点绛京风物,语笑嫣然,不由得自笑“想多了”。
      那一瞬间,紫垣是真心实意地羡慕他的文飞兄,也羡慕这位新嫂嫂。
      三人到了宫城,依谢翊的意思要先叩见太后,便遥望萱晖殿而来。刚过御水桥,只见两个昭阳宫的宫女早早地等在那里,向紫垣施礼道:“皇后娘娘口谕,请谢夫人昭阳宫相见。”
      紫垣道:“跟皇后说,一同过萱晖殿见面罢了。——且住,容朕想想,嫂夫人,皇后是你旧日闺中密友,听说你来了欢喜得不得了,要不你先去见见她?朕先领文飞去见母后,免得他见了母后必定眼泪汪汪,在你面前不好意思。——哎呦!朕说错什么了你捶朕?”
      莺莺犹豫一下,征询地望着谢翊。谢翊道:“你先去拜见皇后娘娘也好,娘娘必是挂心你一路风霜,也想谈谈家乡旧事。你去见见,也替我拜上娘娘,让娘娘及早——安心。”莺莺点头,随两个宫女向紫垣行礼而去。
      紫垣挽了谢翊,过御水桥步行向萱晖殿。他觉得谢翊在留神打量自己,便转头笑问:“看朕呢?看什么?”
      谢翊笑道:“看你这四年过得好不好。”
      紫垣挑眉道:“只能说,还行。”
      谢翊道:“哪儿不痛快?”
      紫垣微叹了一口气:“忙,累,糟心。”
      谢翊刹住脚,紫垣也刹住脚,瞥了谢翊一眼,转身伏在桥栏上低头看水。
      谢翊跟他并肩伏在桥栏上,长长的柳条垂下来,拂进一河潺潺流水,两人的面影映在柳枝摇曳的碧波里。
      谢翊沉默了一会儿,欲言又止。
      紫垣也并没指望他回答这句抱怨。
      良久,谢翊终于打破沉默,轻轻地、却极郑重地吐出一句:“那,我帮你。”
      紫垣猛抬头,凝视着谢翊。
      话音落下,谢翊抬手从紫垣肩头摘下一片不知何时落上的柳叶,动作极自然极流畅,仿佛当年仍在东宫。

      在萱晖殿,眼泪汪汪的倒还真不是谢翊,反而是太后一股劲儿拉着谢翊的手看了又看,看着笑着,不知不觉就泪随声下。紫垣和谢翊费了老大劲儿才哄住这位慈母心肠的老太后,太后才止了泪,又念叨起“先帝爷若是见着你们兄弟,不知该多欢喜”来,弄得紫垣心里也一酸一热地想哭。
      皇后和莺莺也被一群宫娥簇拥着,携手款款而来。还没等各人正式见礼入座说话,内侍长匆匆进来慌张传报:“启禀陛下,杨相国在宫门外立等,说是有——有——极紧急的政务须得立刻禀告!”
      紫垣一惊,顿时站起,对太后点头示歉,简洁地对内侍长下令道:“走!”便疾步向宫外走去,待要出宫门又转身向谢翊道:“文飞,你也来!”
      谢翊二话没说,立刻跟上。
      到殿门口,只见杨相国忧心忡忡地在台阶上徘徊。见了紫垣,杨相国匆匆过来一躬,从怀中取出一本折子奉上,道:“陛下,南郡大灾!”

      御书房,太极殿,俞紫垣与文武百官连轴转地煎熬了两昼一夜,南郡灾情初见分晓。太惨了,沁河沧江两条水系大涝,冲破堤坝,地方官员虽率众奋力抢修,两河中下游平原仍岌岌可危;但比洪灾更可怕的是,疫情亦随泛滥的洪水悄然而至,正在两河之地蔓延开来,波及四五郡,有些乡县已经死者相藉、尸骨横陈。可怜南郡本是大夏财赋重地,经历了永昌十三年的大海啸,这二十几年休养生息好容易才复了元气,孰料又遭此劫。
      紫垣当即便要亲赴灾区,被谢翊一把摁住了。
      谢翊一双黑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紫垣道:“陛下,臣是医士,让臣去。”
      紫垣深吸了一口气,回视他。两人目光交汇,凝结了一个漫长的顷刻。
      谢翊道:“臣请赴南郡。西境学士馆正在筹建,诸生皆通医理,待臣遣人回去调遣集结人手物资,七日内即可动身南下,十五日内可抵疫区……”
      紫垣一把把谢翊的手扒拉开,粗暴道:“这是朕的江山,不是你的,还轮不到你替朕治这个天下!”
      谢翊也怒了,反手一把攥住紫垣手腕,狠狠地道:“俞景玄——我回来不是为了看你龙椅安稳,是为报答先帝与太后抚育之恩,为告祭太庙牌位上的俞氏列祖列宗——更为你当年在东宫许诺‘此生必为国为民做一番事业’心头眼底那团火,还没灭!”
      谢翊亢声道:“我南郡谢氏祖训,世代儿孙不为良相便为良医。如今南郡有疫,我谢翊不去,又该是谁去?”
      言毕,在紫微殿心,他决然下跪,长揖,请命。
      紫垣震撼而沉默地望着他,最后,一把扯下紫微殿匾额后的密匣,取出虎符掷予谢翊道:“朕把太医署、翰林院、京畿药库都交给你,必要的时候,可持虎符调南郡四州兵马。——只有一个要求:”
      他从牙缝里一字字地说道:“给朕,活、着、回、来!”
      谢翊接过虎符跪地三叩,转身看莺莺,微一纠结,问道:“莺莺,你是随我去南郡,还是代我返回西境,召集学士馆医科诸生?”
      紫垣清清楚楚听见莺莺一点没犹豫地道:“听你的,你叫我去哪边,我就去哪边好了!”
      谢翊握住她手道:“去西境,安排人手物资,立刻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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