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枕古今

　　三日后，子时将近。

　　西郊乱葬岗笼罩在黏稠的夜色里。这里是临川城百年来的弃尸地，荒冢累累，残碑歪斜，夜风中飘着若有若无的腐土气息。几点幽绿的磷火在坟头间游荡，像亡魂不瞑的眼睛。

　　陈谨言伏在一座半塌的坟包后，黑衣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身侧，林疏月的魂体比三日前凝实了些，但银光依旧黯淡——养魂汤只能暂缓伤势，本源之损需时间温养。

　　“还有一刻。”林疏月低声道，目光扫过前方那片相对平整的洼地。那里是乱葬岗中心，也是约定交换的地点。

　　陈谨言握紧剑柄，掌心温热酒囊贴着胸口。今夜他做了万全准备：怀中三枚特制响箭，腰间皮囊里是浓缩的雄黄酒粉，靴筒暗格藏有淬了黑狗血的短刃。赵府十二名精锐护卫埋伏在百步外林中，周典史带着衙役封住了下山的三条通路。

　　布下了天罗地网。

　　可他心中不安却越来越重——吴世荣明知这是陷阱，为何还要赴约？

　　“来了。”林疏月忽然道。

　　洼地边缘，一团黑雾从坟冢后涌出，渐渐凝成人形。吴世荣依旧黑袍罩身，青铜鬼面在磷火映照下泛着诡光。他左手提着一盏白纸灯笼，灯笼泛着幽绿光芒；右手拖着一个人。

　　那是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粗布衣裳满是污渍，双手反绑，嘴里塞着破布。少年惊恐瞪大双眼，喉咙里发出呜咽。

　　“柳记豆腐坊的独子，柳小满。”陈谨言认出来，心中微沉——三日前城南确实报过失踪案，没想到竟是被幽冥社掳去。

　　吴世荣将少年扔在洼地中央，灯笼插在地上。幽绿光芒照亮方圆三丈，也照亮了他黑袍下那双猩红的眼睛。

　　“珏呢？”声音嘶哑干涩，像破风箱拉扯。

　　陈谨言从藏身处走出，左手高举——掌中锦囊微鼓，隐约透出墨玉光泽：“人先放过来。”

　　“同时。”吴世荣冷笑，“我数三声，你扔珏，我推人。”

　　“不行。”陈谨言寸步不让，“你先松绑，让他走五步，我确认无恙再交珏。”

　　两人隔着十丈距离对峙。夜风穿过坟茔间的乱石，发出呜咽般的哨音。

　　僵持约莫半盏茶时间，吴世荣忽然怪笑起来：“好，依你。”他指尖一划，少年腕上绳索应声而断，“去吧。”

　　柳小满踉跄爬起，惊恐地看了眼吴世荣，又望向陈谨言，终于跌跌撞撞朝这边跑来。

　　一、二、三、四、五……

　　就在少年踏出第五步的刹那，异变突生！

　　他脚下地面猛然塌陷！土层翻涌中，四只苍白的手破土而出，死死抓住少年脚踝！那根本不是活人的手——皮肤青灰，指甲乌黑，手背上爬满暗紫色的尸斑！

　　“尸傀！”林疏月惊喝。

　　与此同时，吴世荣狂笑着抬手一抓——锦囊竟从陈谨言掌中脱手飞出，直直落入他手中！

　　“调虎离山？”陈谨言瞬间明白——刚才所有对峙都是幌子，吴世荣真正的后手，是早埋在交换地点地下的尸傀，以及那盏能隔空取物的幽绿灯笼！

　　他毫不犹豫拔剑前冲，身形如离弦之箭。剑锋在夜色中划出淡金弧光，直斩抓向少年的尸手！

　　“铛！”

　　剑刃斩在尸手上，竟发出金铁交击之声！那尸手只留下一道白痕，反而抓得更紧。坑中泥土翻涌，一具完整尸傀爬出地面——那是个面色青灰的中年男子，双目空洞，嘴角淌着黑色黏液，正是三日前城隍庙中精血耗尽而亡的失踪者之一！

　　它已被炼成了尸傀！

　　“吼——”尸傀发出非人低吼，另一只手抓向陈谨言咽喉。

　　陈谨言侧身避过，反手一剑刺向尸傀心口。剑尖贯入三寸便再难推进——这尸傀身体竟坚硬如铁！

　　“用酒！”林疏月的声音传来。她已飘至少年身侧，银光化作锁链缠住尸傀双臂，虽无法彻底禁锢，却延缓了它的动作。

　　陈谨言左手扯下腰间皮囊，酒粉泼洒而出！雄黄气息炸开的瞬间，尸傀发出一声尖锐嘶鸣，抓住少年的手骤然松开！

　　趁此间隙，陈谨言一把拽过柳小满，向后急退。

　　而另一边，吴世荣已打开锦囊——里面空空如也。

　　“假的？！”他勃然大怒，鬼面下双眼红光大盛，“你们敢耍我？！”

　　“彼此彼此。”陈谨言将少年护在身后，剑指吴世荣，“真珏还在我手中。放我们安全离开，三日后另约地点，真珏换人——这次，别耍花样。”

　　吴世荣死死盯着他，黑袍无风自动。洼地四周，又有三处地面开始松动——地下竟还埋着更多尸傀！

　　就在此时，林疏月忽然闷哼一声，魂体银光剧烈波动。她捂住胸口，虚影边缘开始涣散——强行催动魂力束缚尸傀，牵动了未愈的伤势。

　　吴世荣敏锐捕捉到这瞬间破绽，狂笑声再起：“看来林姑娘撑不住了！既如此，今夜谁都别想走！”

　　他双手结印，口中念诵古怪咒文。四具尸傀同时从地下爬出，加上先前那具，五具青灰色身影缓缓合围，将陈谨言三人困在中央。

　　尸气弥漫，腐臭冲天。

　　陈谨言握紧剑柄，将少年推向身后相对安全的石碑后。他扫视合围而来的尸傀，又看向魂体不稳的林疏月，心中急转——硬拼绝无胜算，必须破局。

　　电光石火间，他想起林家古籍中一段记载：“尸傀畏阳，尤畏雷火。”

　　雷火……

　　陈谨言目光落在吴世荣插在地上的那盏幽绿灯笼上。灯笼泛着阴气，却是此刻洼地唯一的光源。

　　一个险招在脑中成形。

　　“疏月，”他压低声音，“待会儿我冲向灯笼，你想办法带少年往□□围。赵府护卫在东侧林中接应。”

　　“你一个人对付五个尸傀？”林疏月急道，“不行！”

　　“我有办法。”陈谨言从怀中掏出酒囊，仰头灌了一大口——不是寻常黄酒，而是他这几日以秘法反复提纯、蕴含至阳之气的“纯阳酿”。酒液入喉，如同吞下一团火，灼热气息瞬间涌遍四肢百骸。

　　他周身泛起淡淡金红光芒。

　　吴世荣见状，嗤笑道：“垂死挣扎。”他手印一变，五具尸傀同时扑上！

　　就在尸傀合围的刹那，陈谨言动了。

　　他没有后退，反而向前猛冲！目标不是尸傀，也不是吴世荣，而是——

　　那盏灯笼！

　　吴世荣一愣，随即脸色大变：“住手！”

　　晚了。

　　陈谨言人在空中，酒囊中剩余纯阳酿尽数泼向灯笼！酒液与幽绿光芒接触的瞬间，爆发出刺目白光！紧接着，他右手剑尖在左掌一划，鲜血涌出，滴落灯笼！

　　至阳之血，遇阴火，如滚油泼雪。

　　“轰——！”

　　灯笼炸裂！幽绿火焰四溅，触地即燃，竟化作一片蔓延的碧色火海！那火焰不伤草木，却专烧阴气——五具尸傀沾上火星，顿时发出凄厉惨嚎，体表冒出滚滚黑烟，动作骤然迟滞！

　　“就是现在！”陈谨言厉喝。

　　林疏月银光卷起吓呆的柳小满，化作一道流光向东疾掠！

　　吴世荣狂怒咆哮，黑袍一展欲追，却被陈谨言横剑拦住。

　　“你的对手是我。”

　　两人在碧色火海中对峙。火光映照下，吴世荣的青铜鬼面狰狞扭曲，他死死盯着陈谨言，声音从牙缝里挤出：“你会后悔的……幽冥社的怒火，你承受不起。”

　　“那就来试试。”陈谨言剑尖指地，金红光芒在剑身流淌。

　　吴世荣深深看了他一眼，忽然阴冷一笑：“也罢……今日算你赢一局。但别忘了，皇陵之秘已现，十二圣使将齐聚临川。下次再见，便是你等葬身之时。”

　　话音落，他黑袍一抖，整个人再次化作黑雾，融入夜色。

　　碧火渐熄。

　　陈谨言持剑而立，望着黑雾消散的方向，良久未动。

　　东方传来急促脚步声——赵府护卫和林疏月带着柳小满安全返回。周典史也率衙役赶到洼地，看着满地狼藉，倒吸一口凉气。

　　“又让他跑了。”周典史恨声道。

　　“但他留下了线索。”陈谨言蹲下身，从炸裂的灯笼残骸中拾起半片未燃尽的符纸。纸面焦黑，却仍能辨认出一角图案——

　　那是一枚鳞片。

　　蛇鳞。

　　“他在提醒我们，”林疏月走到他身侧，魂体在夜风中微微波动，“下次来的，可能不止巳蛇。”

　　陈谨言握紧符纸，望向皇陵方向。

　　夜色如墨，远山轮廓模糊。

　　风暴真的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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