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惊春

　　许是因为身边六只蝴蝶围着他的原因，孟景春竟觉得困意有些消退的意思，枯燥无趣的学堂里也算是有的玩了。

　　顾不惊看他有了兴致，不像方才那般沉闷，就将方才合上的书翻开继续看。不过刚刚郭师长拍在讲座上的那一掌声响确实是带着些许怒意的，吓得孟景春身上的蝴蝶振翅而飞。

　　孟景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有些疑惑地偏头看向顾不惊，顾不惊回以微笑道“没事的。”

　　他都说没事那就应该没什么事，孟景春瞥了一眼他手上的书，仙力勾勒创造的文字晦涩难懂，字样繁杂，仅凭肉眼是看不懂上面那些字的，还不如玩蝴蝶呢。

　　瞎折腾一番后，孟景春掌握了操控这些蝴蝶的技巧，他指挥着这些蝴蝶全部落在桌上，从大到小排成一排。最小的那只当然是他的要求的白色小蝴蝶，在一众彩蝶中显得那般弱不禁风，楚楚可怜，好像彩蝶的蝶翼一煽动，它就会被刮飞一样。

　　所以孟景春格外宠幸这只小白蝴蝶，看它在其中那么突兀，干脆让它停在了自己肩头，这只蝴蝶也是极通灵性，扑朔着蝶翼飞到孟景春指尖，再被他稳稳放在肩头，整个过程中十分配合，就像是知道他想怎么做一样。

　　两个时辰说长不长，对于没事干的孟景春来说，和度日如年没什么区别，一样难熬。孟景春在这两个时辰里无所事事，偶尔就偏过头看顾不惊在做什么，但看了一眼又转过头去，依旧是些看不懂的字符。这蝴蝶刚开始看还觉得新奇，现在再看也就那样。

　　然后他在边上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蝴蝶也跟着他的动作，时而振翅，时而停落。

　　等下学的时候，顾不惊就看见蝴蝶停在他的发梢指尖，他呼吸浅浅的，已经睡着了。

　　太早就来学府了，确实不应该这么早就把他叫醒的。

　　顾不惊想，要不就在这里多睡一会吧，睡会他再回去做饭，也是差不多的。

　　但周围的弟子已经站起身来收拾东西，准备走了。毕竟关于下学回家这个观点，每个人行动起来都还是比较积极的，谁都不愿意一天到晚呆学府里。

　　周围突然就吵闹了起来，挪动凳子的声音，抬腿走路的声音，人与人之间交谈的声音。孟景春揉着眼睛一脸不耐烦地坐起身，身上的蝴蝶碎成无数细闪掉落，了无踪影。

　　“这里太吵了，把你吵醒了。”顾不惊说话中抱有歉意，就好像周围的吵闹是他造成的，但实际上这一切都和他半毛钱的关系都没有，他甚至没参与进去。

　　孟景春眼周被揉得些微发红，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和你有什么关系？是下学了吗？”

　　“嗯，我们走吧。”顾不惊点点头，把书放回原处，起身站在一边等着孟景春。

　　孟景春站起身来，跟在顾不惊身边，都快走出学堂了，突然后知后觉的“嗯？”了一声，站在原地不动了。顾不惊听他出声，也止住了步子，问他怎么了。

　　他在原地上下抬袖看了看身上问道：“蝴蝶呢？”

　　明明记得，睡着前，那几只蝴蝶还在啊，不会被自己压死了吧！自己睡觉有那么不安分吗？孟景春细细想着，他除了晚上睡觉有些时候会踢被子，可这样趴在桌上睡，应该不会不安分吧。

　　顾不惊看着他，眼眸中的光有一些黯淡，颇为自责地说道：“我学艺不精，仙力太弱了，蝴蝶是自己消散的。”

　　相比于蝴蝶因为仙力不足而消散，孟景春更怕它们是被自己弄没的，不过知道它的消散与自己无关后，孟景春反而觉得没什么了。

　　毕竟那幻化而出的蝴蝶，就算再怎么栩栩如生，也并不是活物，它只是由仙力幻化而成的灵体，当赋予它的仙力枯竭了，它也就消散了。

　　再次路过竹林，因为早上的事，其实孟景春多少是有些心有余悸的，风吹得竹叶嗖嗖作响，不少竹叶被风吹落，在空中打着旋，晃晃悠悠地落在地上，他停步伫立，神情有些犹豫。

　　但细听周围好像并没有再出现犬吠，顾不惊放缓了步子在前面等他，孟景春闭眼深吸两口气后，抬脚跟了上去。

　　行于林间，孟景春想跟顾不惊聊聊，对于顾不惊他了解的并不多，可以说是止于表象，嗯......还是有进步的，比起刚开始只知道他姓顾，现在至少知道他的名字、住处、学府，再多的他就不知道了。

　　而顾不惊这个人，远比看上去还要有意思。

　　为什么会这样说呢，因为孟景春这个人是不喜欢和生人相处接触的，可顾不惊的每一次靠近，每一次与他的接触，都很难让他产生排斥的感觉，相反，那是一种奇异的感觉，自心底蔓延而上。

　　明明只是初识，却偏偏交杂着一丝似有似无的熟悉。

　　孟景春单纯地想了解一下他，但由于自己平时不怎么去交友，身边除了何生平日里和他呆在一起，就是隔壁钟府的玩伴钟玉昇没事会叫他出去玩，又或是去天香楼里吃饭。

　　他自己倒是很少会主动和人说话，所以不知道自己要是挑起话题，会不会让人觉得为难，又或是这样会不会让顾不惊多想。

　　他想，不过是随便聊聊，若是顾不惊愿意说他就听，不愿意说，那确实是自己话问的也不好，毕竟孟景春很清楚，自己在聊天这方面好像并没有什么天赋。

　　索性硬着头皮，孟景春开口问了：“我看你在学府里，好像没有很熟识......嗯......就是玩的很好的朋友。”

　　对于这些事，顾不惊好像并不是很在意，孟景春从他一如平常的神情中也看不明白，他到底有什么在意的人或事。

　　他开口很淡然地回答，并没有觉得孟景春这个问题很冒昧：“我是从凡间上山的，他们从小就是生活在这里，对于他们而言，我是外来者，自然是生分很多。”

　　“你是从凡间来的？”孟景春对于这个回答还是比较震惊的，他还以为顾不惊要说自己不喜与他人结交，又或者是说志趣不投什么的，但没想到顾不惊给了他一个出乎意料的回答，他也是从凡间来的，心底那莫名的熟悉仿佛一下就解释通了。

　　“嗯，师尊带我上山收我为徒，说是与我有缘。”

　　“仙者得长生，确实很有缘。”孟景春回应道。

　　“那你想长生吗？”在孟景春感慨之际，顾不惊突然问了一句。

　　孟景春震楞，长生，这对于他这样的凡人来说，是根本不敢想的事。说起长生，他对此好像并没有太大的欲望，活得太久也并不是什么好事，至少对他来说是这样。像他这样亲缘疏离的人，对于离别这样的事总是看不开，对于渴求的事总是得不到。

　　看孟景春摇了摇头，表示并不感兴趣，顾不惊有些怅然，他觉得自己不应该贸然开口问的，太唐突了。察觉到孟景春想了解自己的念头，他就像吃了甜头的孩童，总是想贪婪索取，想要得到更多......

　　长生对于凡人来说，本就是不可奢求的，正因为不可奢求，所以大多数人都不会去妄想。

　　就算是从小生活在白玉京的人，羽化登仙也不是易事，没有机缘悟道，再怎么强求也是无济于事，只能看着相识的人成功窥见门槛，心里干着急。虽然嘴上说着没什么，可心里总归是想着的，慢慢的，也就成了执念，而人一旦有了执念，就会离想要的越来越远。

　　执念太深了，就会成为阻碍。

　　顾不惊也有执念，所以他停在原地，止步不前，师尊也尝试劝过他，但他听不进去，始终困于凡尘。羽化登仙之时，本因斩凡尘因果，断尘缘，除执念，可他执念未消，反困其中。

　　他呆在这里，也不过是为了他的执念。

　　沿着来时的路回去，孟景春发现这条路并不远，只是早上没有睡醒，没什么精神，就觉得这条路出奇的远。

　　顾不惊领着孟景春回了自己家中，他坐在屋子里等顾不惊做饭，看着顾不惊去田里摘菜，从井里打水洗菜，能听到他在小厨房里用刀切肉切菜的声响，烧火炒菜时油溅开的滋啦声......他感觉顾不惊对他的照顾，让他心里多少有些过意不去。

　　对比起他的照顾，自己能给他什么作为回报吗吗？

　　金银玉器，珠宝古玩？

　　可这些东西，在这里用得上吗？

　　又或者，顾不惊真的会喜欢吗？他会需要这些吗？

　　在自己院子里的时候，何生他们也是这样事无巨细地照顾自己，孟景春之所以没有觉得，对他们有太大的亏欠，是因为孟景春可以给他们生存需要的东西。

　　在凡间，金银才是人安身立命的根本。

　　那在这里呢？在这名为白玉京的仙山之上，顾不惊他需要什么呢，他又有什么需要的呢？

　　顾不惊很快就做好了饭菜，看孟景春撑着脑袋在那发呆，他轻声唤道：“小春？”

　　对于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称呼，就算早上也说出口过，但这个称呼放在不可言说之处藏得太久了，每次开口，都觉得有些生涩。

　　孟景春听有人唤他，这才缓过神来，“嗯？”了一声，看向半个身子探出厨房的顾不惊，他擦着被烟火熏出的薄汗，脸被柴火烘烤得有些红润。

　　“可以帮我端一盘菜吗？”顾不惊向孟景春求助道。

　　昨日同桌吃饭的时候，顾不惊就看出来了，面对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还接受着他的照顾，孟景春多少都是有些不好意思的。他会觉得自己明明什么都没有付出，就这样享受着别人的照顾，多少是有些不好受的，会觉得拘谨，会觉得难堪。

　　孟景春起身进了厨房，这也算是他生平第一次进厨房，饭菜的香气，柴火烘烤，使得整个厨房都热气腾腾的，活像个蒸笼。

　　他不过进去帮顾不惊端了两碟菜出来，额角边就已经布上细细一层汗珠了。

　　饭菜都摆上桌了，顾不惊递给孟景春一方手帕，让他擦擦额角的汗珠，怕他误会，不等孟景春开口就先行说道：“这是新的，我没用过。”

　　孟景春接过手帕，将额角的汗珠擦去，说了句“多谢。”

　　吃饭的过程中，孟景春发现，顾不惊很喜欢给自己夹菜，他自己倒是不怎么吃，筷子动着就一直往他碗里放菜，生怕饿着他了。

　　他回了一筷子菜放进他碗里，本意是想让他自己好好吃饭，不用管他。

　　可顾不惊动作一愣，呆愣愣地端着碗，老老实实地吃了，然后抬起头看向孟景春。

　　孟景春看着他这幅样子呆呆的，有点可爱，不过能顾不惊好好吃饭，不给自己夹菜就好。昨日就因为顾不惊一直在给自己夹菜，自己刚开始又不好意思拒绝，就这样埋着头吃，回去后感觉自己这辈子没吃过那么多菜，都快吃撑了。

　　而且昨日顾不惊也是那样一点饭，两口菜就能顺完。

　　也不知道他平日里吃这点饭，怎么长这么高的。

　　然后他俩就像交换了“任务”一般，变成了孟景春夹菜，顾不惊吃了。

　　就像投喂小狗一样，你要是给他了，他就吃，你要是不给他夹菜的话，他就抬头，眼眸亮晶晶地望着你，等着孟景春的下一次投喂。

　　吃完饭，顾不惊送孟景春回家，他总是喜欢跟孟景春并肩走，哪怕脚程不同，他也会放慢了脚步，跟在孟景春身边。

　　到了门口，他终于将心里反复斟酌的问题说了出来：“你觉得学府无聊吗？”

　　“你明日，还会来吗？”

　　孟景春觉得像顾不惊这样呆板的人，逗一逗说不定会很有意思，并没有正面回答他，只是开口奄奄地问道：“明日还会有仙术吗？”

　　“师长并不会每日都来教习的，明日，也许会很无聊。”顾不惊解释道，眼眸已经低垂了，终归是有一些失望的。虽然心里早就知道，他想要的答案孟景春或许不会给他，但又想要争取一下，又说道：“但我还会别的仙术，师长们没有教过的，我也可以去学的，我能学会的。”

　　他以为，孟景春只是单纯的对仙术感兴趣，确实，学府这样无聊至极的地方，正常人也会不乐意成天困在里面。

　　孟景春看着他笨拙讨好的样子笑出了声，应他道：“好。”

　　顾不惊听见他笑了，想来他应该是开心的，可这个好是什么好呢，他还会来吗？

　　他没有继续问下去了，总感觉得到的可能并不是自己想要的回答，本来转身想要离开，却又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再走，“桂花开了，可以出来多晒晒太阳。”一句无厘头的话就这样从他嘴里蹦了出来，顾不惊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说什么，但就是还想和他说说话，再多说两句也好。

　　他走到桂树下，掌心覆在树身，仙力运转，灌溉桂树。

　　有仙力的浇注，桂树长青，金桂繁盛，他之后一年四季都能看到自己喜欢的花，他会开心的吧。

　　孟景春没有进屋，只是靠在墙上，看着少年长身玉立地站在树下，他应该是有一些呆板在身上的，干什么都一板一眼的，青丝玉带，穿着那身水纹白衣。

　　今日跟着他去学府，孟景春看见一整个学堂里，再怎么说也有五六个人的样子，穿的是私服，说明学府对着装上的要求并不是很高，或许只是特定场景下是所有弟子必须穿着的。

　　其实像他这样的人，性格好，长得俊，在凡间会很受姑娘喜欢的，这里有姑娘喜欢他吗？

　　仙力渐渐收回，树干上的光芒减退。

　　“你明早会来接我吗？”

　　这话猝不及防地传入顾不惊耳中，那一瞬仙力乍泄，白光耀眼，孟景春没想到他反应会那么大，抬手遮挡了一下。还好顾不惊收手快，只是那一瞬的白光乍现，也还好这是白日。

　　“来的。”他很肯定的说道，却又怕孟景春没听清，再次肯定道：“我会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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