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到他的尸体后

　　最先醒来的是严楚宁。他撑着冰凉的地面坐起，掌心沾上薄灰。蜡烛燃尽的焦味混合着丝丝缕缕的腐烂气息，灌满鼻腔，堵得他想吐。旁边传来声音，转头，三个人影陆续动起来——裴霁清、姚爻和另一个陌生女孩。
　　“月亮！”裴霁清转向汪心钺，激动地一把抱住，手臂收得极紧，仿佛一松手对方就会如幻影般消弭。她将脸埋在汪心钺的肩头，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是真实存在的、带着体温的气息。九年了，她终于又一次触碰到了她。
　　“嗨，”汪心钺就着被抱住的姿势，冲严楚宁挥挥手，“楚宁哥好啊，我是裴霁清的妹妹，汪心钺。”
　　“你好，”严楚宁向汪心钺点点头，随即环顾一圈，“这是哪？教堂？”
　　祭台上十字架歪在一边，烛台倒了两个，蜡油在石阶上凝成蜿蜒的蛇，彩绘玻璃透进残光，在地面上留下斑驳泪痕。
　　“有点眼熟啊，”姚爻站起身，“我想起来了……这应该是一款生存游戏里面的地图，玩过几次，这种建筑风格挺少见，我有印象。”
　　“不过，”姚爻指向祭台后面的墙壁，“这画……不对劲，游戏里应该不是这幅画。”
　　严楚宁顺着看去，一惊，说：“这是《农神噬子图》……怎么会在这里挂这种画！”
　　深褐色阴影里猩红的鲜血格外刺眼，农神克洛诺斯肌肉贲张，皮肤绷紧，死死咬住怀中孩童，毛发和肌肉的纹理与孩童的细腻皮肤对比强烈，原始而粗暴的张力从画面喷薄而出。
　　四人的视线都被眼前痛苦又疯狂的画作锁住。
　　“外面什么声音？”汪心钺突然指向门口。
　　屏息静听——声音很轻，闷响伴着铁门合页的“吱呀”，断断续续，混在穿堂风里吹进来。循着声音来到院子，越往外走，噪声越清晰——“咯吱”的摩擦声、拖曳的脚步声、风箱漏气的“嗬嗬”声。
　　“丧尸？我没看错吧，”姚爻瞪大眼睛，惊呼，“他们的皮呢？”
　　影影绰绰的人形挤满锈迹斑斑的栏杆，各个都像剥了皮的葡萄，有的已经干涸，而另外一些还能染红地砖和铁杆。他们动作极慢，身体扭转成诡异的角度，只会机械向前——肩膀、额头不断撞击铁门和围栏，这就是噪声的源头。腥臭腐烂的味道、衰败赤裸的面容、令人不安的噪音，共同织就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他们罩住。一股冰冷的、带着腐败气味的湿润触感穿过铁栏，贴在皮肤上，激起一阵寒栗。
　　“你们就是来调查的侦探吧？”一个等身大小、穿着雨衣的独眼玩具狗从丧尸堆里挤到铁门前。它单手拎着一只木桶，胸前的钥匙挂在一根很粗的麻绳上，靠近挂锁后，用身子拱开丧尸，快速开锁，闪身进门，又再次上锁。动作很麻利，看得出它经常如此。
　　这引起了汪心钺的好奇，她也朝着铁门走进，但是她一靠近，丧尸像是被激活一样，瞬间暴躁起来，面目狰狞，伸手就要攻击她。
　　“请不要靠近丧尸哦，他们会吃掉人类。”声音是欢快的电子音，但语调却毫无波澜，有一种毛骨悚然的错位感。
　　裴霁清一把将汪心钺拉到自己身后。看来，只有玩具狗这样的非人才可以进出丧尸堆。
　　姚爻好奇的凑近玩具狗，想看看它桶里装的是什么——他的头刚探过去，就像被烫了一样迅速缩回，接着干呕了一声。
　　因为，木桶里是几乎快盛满的血液。
　　“这要用来干什么？”姚爻皱着眉，指着木桶。
　　玩具狗指了指右侧，将沾满血迹的雨衣脱下，扔在门口，拎着木桶冲他们挥手，示意他们跟上。
　　走了一段后，众人抵达一方园圃，里面种满了白色玫瑰花。
　　“我去外面收集血液，要回来浇玫瑰，我的妈妈最喜欢白色玫瑰花了。”说着，玩具狗拿起篱笆旁的水瓢，小心地浇灌着玫瑰园。
　　完成之后，玩具狗向他们挥挥手，说：“各位侦探，请跟我来吧。”
　　四人跟着玩具狗穿过荒芜的庭院，路过一排灰扑扑的房屋。“客房，”玩具狗指着，“我大哥住头一间。”继续向内，通过一道门，来到一处方形回廊。“这里是心脏，能通到任何地方，”它指向北侧，“教堂，你们见过了。”又指向东侧，说：“爸爸妈妈和二哥住在二楼。”会议室的门被推开，里面三人的目光齐刷刷射来，玩具狗蹦跶过去：“妈妈，爸爸，大哥，侦探来了。”
　　玩具狗的话音刚落，严楚宁就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古怪，他抬起头，目光穿过长桌，直直撞上房间深处的那个人——那人西装革领、头发一丝不苟地梳在脑后，更重要的是，和他长得一模一样。对，这里还有另一个严楚宁。
　　“介绍一下，”玩具狗向四人挥挥手，逐一介绍着围桌而坐的三人，“这是我的妈妈刘静，这是我的爸爸王百俊，这是我的大哥严楚宁，我是养子，叫独眼。死去的人是我的二哥王子浩，请诸位侦探务必找出凶手。”
　　裴霁清看了看一旁目瞪口呆的严楚宁，又看向桌子那头的严楚宁，虽然两人的面容一模一样，但神情却完全不同——这里作为大哥的严楚宁，脸上有种裴霁清从没见过的冷淡和傲慢。
　　“这事儿闹得，”姚爻用手肘轻轻碰了碰身边的严楚宁，“说实在的，原来你长得这么精致啊……简直和平时的你判若两人。”
　　“这样啊，”严楚宁无奈一笑，“我该高兴吗？”
　　还不等众人反应，桌子那头的严楚宁站起来，质疑道：“侦探？该不会是骗子吧？”
　　“这位先生，”汪心钺笑起来，“天王老子也不值得我们钻进丧尸堆里来骗……我们总不能又是骗子又是疯子吧？”
　　“行，”对面的严楚宁冷笑一声，“那现在是要干嘛？开始一对一问询吗？那快点吧，我很忙。”
　　汪心钺抿嘴一笑，侧头小声向余下三人吐槽：“都被丧尸包饺子了，还能忙什么？这就有点装了。”
　　裴霁清没迟疑，走向坐着的严楚宁，说：“严先生，哪里方便？”
　　随后，她跟着大儿子来到了客房，这间房不仅是他得卧室，也他的画室，里面堆满了各种画材和画作。
　　“请说说案发经过，”裴霁清看向眼前西装革领、一丝不苟的严楚宁，“请不要遗漏任何细节。”
　　“事情其实很简单，”严楚宁舒展地坐在翼背椅上，看着窗外的树，“前天吃晚餐的时候是我最后一次见他，那个时候他还活着。一夜之后，第二天早晨我母亲去叫他起床，发现他卧室的门是朝里锁住的，我母亲情急之下撞开门冲进去了。进去后，发现他被杀了，躺在床上，凶器是一把水果刀，扔在地上。房间还保持着原样，你们自己去看就好。总之，和我没有关系。”
　　“当时你在做什么，”裴霁清停下记录的笔，看向严楚宁，“请详细说说。”
　　“吃过晚饭我在教堂坐了一会儿，”严楚宁百无聊赖地盯着窗外，“接着就回来了。在之后，画了一会儿画，困了，然后睡了。第二天我赶到王子浩的房间时，我母亲和继父已经在那里很久了，我是最后一个到达的。”
　　“记得具体时间吗，晚饭什么时候吃？几点吃完？早上你几点起床？几点到达东侧二楼？”
　　“我们一直是下午六点准时吃饭，通常半小时就能够吃完。我早晨七点半起床，但是那天我并不知道东侧二楼发生了什么，是独眼在回廊听到哭喊声，过来找我，我才过去的。等我到达东侧二楼，已经是八点半了。第二天早上，我去教堂的时候又发现了他的尸体，不知道被谁扔在教堂，全身都划破了。”
　　裴霁清没说话，他的这番话，确实没什么可疑。
　　“侦探小姐，”严楚宁带着略微的不耐烦，“能想起来的我已经说了。你该不会真的认为我有嫌疑吧？”
　　“严先生难道没有吗？”裴霁清皱起眉，心中滋生出微妙的不舒适。尽管她清楚眼前的人并不是真正的严楚宁，但仍旧因为这样的口气而感到烦闷。
　　“我确实不喜欢王子浩，”严楚宁冷哼一声，“但我不会杀他。对于一个废物来说，最大的折磨，是让他活着。只要他活着，他就会每一天都被自己的无能和愚蠢折磨，这样的痛苦难道不比死亡更终极吗？”
　　“可是……他死了，你不就能得到你母亲全部的爱和关注了吗？”裴霁清想了想，还是问了出来。
　　“哈哈哈哈，”严楚宁大笑起来，但眼色却更冰冷，“我很欣赏你的天真，但是，侦探小姐，你恐怕不明白，爱是不能顺位继承的。而且，我并不在乎她是否爱我。无论她是否爱我，我都是她最优秀的孩子，无论她是否承认，我都是她能够拥有的、最有价值的人。”
　　“我听不懂，”裴霁清合上笔记本，看向严楚宁，“我听不明白严先生嘴里的‘价值’和‘废物’，难道一个人只有完美，只有出色，只有足够好，才有价值吗？我不认同，人的存在就是价值本身。”
　　“这个世界上虚伪的人很多，”严楚宁的目光刺进裴霁清的眼里，“这其中，最伪善的就要属侦探小姐你了。我不相信你真的这么认为，我也不相信你说的话。我们活在一个怎样的世界，你真的没有感受吗？一个无法在竞争里胜出的人，没有资格体面地存活。人和人之间，要么是我践踏你，要么是你践踏我，没有第三种相处方式。”
　　“那我就很好奇了，”裴霁清迎着严楚宁的目光，前倾着身体，“严先生又怎么评价自己呢？”
　　“我非常清楚我拥有什么，”严楚宁歪头，笑起来，眼里满是不屑，“我有足够好看的皮囊，足够吸引人的才华和能力，如果我想，我能够表演友善和谦虚……像我这样的人，就是最有价值的人。你觉得我会杀一个废物吗？他根本不配弄脏我的手。更何况，当我觉得自己不够好的时候，看看他，就会变得非常满意自己。试问，我怎么有动机杀他？”
　　“可惜，这话在我听来却不是这样，”裴霁清靠回沙发，笑了起来，“我觉得严先生你对于王子浩的感受是——恨他不死，又怕他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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