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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奏(一)
听到王玉翎的感慨,孟朝夕并未接话。她需要暂时将话题引开,刀刃必须指向更具体的目标。
“我有一位表兄,名叫颜真。”她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清晰:“他被困在西凤阁。王大人,可有什么法子能救他?”
她听得出王玉翎话中那点未尽的回护,也读得懂官府对地方豪强心照不宣的绥靖。因此,她需要一个足够分量的动机去撬动这块铁板,哪怕希望渺茫如大海捞针。
王玉翎没有立刻回答。他用食指指腹沿着瓷杯的杯缘,缓缓地、一圈又一圈地摩挲。良久,他猛地仰头灌尽杯中残酒,辣意直冲喉头,这才抱拳,虽姿态恭敬,却冰冷如铁:“请小姐恕罪,下官……爱莫能助。”
这个结果在孟朝夕的意料之中。她眼神一凛,仿佛有寒星在内里碎裂,抛出了第二句:“若我说,我手握西凤阁买卖人口、钱色交易、乃至草菅人命的铁证呢?”
“绝无可能!”王玉翎几乎是咬着牙吐出这四个字,他注视着孟朝夕,试图从她那双过于平静的眼眸里找出些虚张声势的破绽。可那里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笃定,竟让他这宦海沉浮多年的老吏,一时也辨不出真假。
孟朝夕捕捉到了他那一闪而逝的迟疑,她向前微微倾身,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某种穿透力:“听说……王大人的恩师、我的祖父近来给您递了信,既说不了我的好话,想必也没有什么对您的提点。”
王玉翎瞳孔微缩,沉默如石。他忽然觉得,自己或许一直小觑了眼前这个看似娇柔的姑娘。
“临驿县,弹丸之地。”孟朝夕的语速平稳,却句句如锤:“一位失势却未失根基的王爷,一位领了肥差的皇家采选使,如今,再多一个‘恰好’流落至此的首辅孙女……王大人,您不觉得,这潭水未免太浑、太巧了些么?”她稍作停顿,给王玉翎一些消化的时间,也让自己接下来的话更具分量,“况且,这临驿县里有靠山的,可不止西凤阁一家。当然,我知道,那靠山绝非大人您。”
她看到王玉翎的背脊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知道自己是戳中了要害,才继续道:“给您的信,或许并非出自我祖父本意,甚至有可能是他人伪造。我自华都西行,明为省亲,暗地里也是为家中长辈掌掌眼,看看这远离华都的地方究竟是怎样的天地?又有怎样的人才被埋没。”她的话锋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惋惜,“以大人卓然之才,屈居县令之位多年,确是明珠蒙尘,待我回去自会向祖父禀明,只是……”她话锋陡然一转,寒意凛冽,“王大人,您可曾想过,若真有那么一日,西凤阁这座大山轰然倒塌了,站在清算者的位置,您当如何自处?”
亭外的风似乎停滞了一瞬,王玉翎的呼吸明显粗重了几分,他脸上那层官场练就的平静面具,终于出现了裂痕。他识趣地、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接过了话头:“小姐言重。若真有那一日,我身为父母官,自当禀公执法,绝不辜负朝廷重托与恩师教诲!”
孟朝夕听到了她想听的“态度”,一直紧绷的心弦终于微微松弛。她端起桌上那杯早已凉透的茶抿了一口,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让她纷乱的思绪清楚了些。那一番话,她在心里反复推演了无数遍,直到确认明面上没有任何的破绽才说出了口。古往今来,“画饼”这个好法子绝对可解燃眉之急,但若“权力”真是一柄利剑,此刻,她想要做执剑人,从这位父母官嘴里,逼出一个“可能”。
只是有一点,她认为自己推得没错。太多人在临驿县了,除了明面上的林琅、李明威和她自己,还有夜色中那个与谢铭酷似的玄衣男人,林琅认识的人绝不会是等闲之辈。而那人看她的眼神,和那句“离林琅远一点”的警告,都透着一股诡异。这一切像无数条被恶意打上死结的麻绳,缠绕成团,沉甸甸地压在她心头,而能挥刀斩开这团乱麻的……只能是她自己。
她放下冰凉的茶杯抬眼望去,恰好看见林琅带着赵晓磊,穿过渐渐稀疏的人流朝亭子走来。落日余晖为他周身镀上一层金色的轮廓,他步履从容,气宇沉静,在周遭的杂乱与灰败中,显得格外挺拔夺目。行至路口,正与准备离去的怜花一行相遇。怜花停下脚步,侧身让至一旁,她向林琅微微欠身,姿态谦卑。林琅冲怜花点头以示感谢,怜花抬头看着林琅离去的背影,片刻后又将头低了下来。
“天色向晚,该回了。”林琅步入亭中。
孟朝夕起身,面向王玉翎端端正正行了一个礼:“瑞雪兆丰年,善心纳万福。小女在此,愿大人云程常拓,诸事顺遂。”
“承姑娘吉言。”王玉翎郑重回礼,目光却久未散开。
孟朝夕不再多言,转身与林琅并肩向马车走去。
王玉翎立于亭中,看着他们的背影融入暮色。
那小女子的话,他自然不敢全信。可她有一点说得没错……最近的临驿县热闹得反常。刚刚收到密报,皇城司的人已经秘密混进了城,公主、太子、皇帝……各方势力的触角在此交织,他们究竟要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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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厢内,炭火融融,隔绝了外间的严寒。孟朝夕几乎是一上车,就卸下了所有的气力,将自己蜷缩进柔软温暖的大氅里。
林琅依旧坐得挺拔,细心地将她滑落的氅角重新掖好。
孟朝夕自下而上地仰视着他,目光从他的指尖游移到线条分明的下颌,久久不动。
林琅被她看得耳根微微发热,终于忍不住,把目光收回到书页上,口中却问:“看什么?”
孟朝夕的声音带着一点慵懒的鼻音,缓缓道:“只是在想,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世界,怎么能生出你这样好看的人来?”
“我知道。”林琅道。
林琅早已习惯她这种说话的方式,不高兴的时候小嘴和淬了毒一样,难听的要命,可心情好的时候,又像抹了花蜜,什么好听说什么,这些话就和随手从路上捡的野草,一把又一把的,开始的时候还搅得人心乱,听过几回后也就不当回事了。
马车在颠簸不平的土路上摇晃前行,老旧的车轮发出单调而持续的“吱呀”声,碾过积雪与泥泞。
沉默在温暖的车厢里蔓延了片刻,孟朝夕忽然又开口,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林琅,你大概……是我在这个世界里唯一的朋友了。”
如此直白,酸的人牙疼,可不知为何,从她嘴里说出来,却有种奇异的真诚。这一刻,林琅并不想去深究,人心本就复杂,有几分真便已足够。
孟朝夕自然知道这些酸不溜秋的话效果奇好,想当初谢铭就是用这些“花言巧语”攻入孟朝夕的世界。而此刻,她也确实想抱一下林琅的大腿,为自己留个后路。
“我知道。”他仍旧看着书,语气平静。
孟朝夕顿时觉得有些无趣,果然,自己这点小伎俩,在他面前已经不太管用了。她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右手掌心,那个预示着某种“好感”的进度条,已经很久没有亮起过了。
或许是孟朝夕沉默的时间太长,林琅终于放下了手中的书,转头看向她。他的目光沉静而专注,仿佛要望进她眼睛的最深处。
“你也是。”林琅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然后清晰而缓慢地补充道:“可是,孟朝夕,我并不想仅仅做你的‘朋友’。”
这算……什么意思?孟朝夕的心跳漏了一拍,这货……要表白?
即便她对林琅尚未生出那种浓烈到无法自拔的情愫,但面对这样一个风姿卓绝的帅哥“疑似”表白,难免心怀希冀、小鹿乱撞。
孟朝夕屏住呼吸,等待着他的下文。
然而,林琅只是说完这句话,便重新拿起了书。
孟朝夕心道:世风日下,他学坏了。
车厢内只剩下书页翻动的轻微声响,和车外单调的“咿呀”声。
半晌,林琅才翻过一页书,状似随意地问:“我去清点物资那会儿,你同王大人似乎相谈甚欢,都聊了些什么?”
孟朝夕的回答半真半假,带着敷衍:“不过是请教了些书上的疑难,王大人学识渊博,给了我不少启发……”
林琅轻轻翻过一页书,语气平淡地扔出一句:“还记得弃尸坡那夜吗?我怀疑……当时想杀我的人就是王玉翎。”
孟朝夕:“……………………”
她彻底愣住,脑海里瞬间浮现出不久前,两人一个饮酒、一个品茶那副“和谐美好”的样子,她不禁倒抽一口凉气,只能叹服一句“牛逼”!
“他为什么杀你?”她追问,想起雪夜王玉翎带兵解围的一幕,又觉的有些矛盾:“可那夜,明明是他……”
“在临驿县的地界上,有胆量、也有能力动手,并且不怕我日后报复的,数来数去只有他。”林琅终于放下了书,唇角勾起一丝极淡、却毫无温度的弧度:“当然,我也只是猜测。在这地方,若事事只是论心,我恐怕已经死了八百回。”
最后那句话,像一根细针,轻轻扎了孟朝夕一下。她能想象,从云端跌落、家族凋零、独自在这远离权力中心的边城挣扎,林琅走过的路必然艰难、凶险。
见孟朝夕脸色微沉,林琅语气缓和了些,解释道:“我告诉你这些,并非要你草木皆兵,只是希望你明白,与人交往,多存几个心眼。不要对你好一点,便轻易将人放在心上。”
相处不过月余,他已精准地摸到了孟朝夕的命门——她看似强悍独立,实则对善意与关心有着近乎本能的渴望。
孟朝夕抬眼,望进他的眼底:“也包括你吗?”
林琅沉默。车外的风声、轮响似乎在这一刻被放大。良久,他才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算作回答。
从认识林琅这人就是如此,问道在意的问题,即不想说真话,又不屑于说假话。可孟朝夕知道,比起初遇时那个浑身是刺、充满戒备的怀德王,话能说到这份上,已经比他对旁人真诚千分万分。
只是,理智上明白是一回事,情感上接受又是另一回事。林琅的话从耳朵钻进心里,到底还是泛起了一丝微妙的酸涩。
她重新躺好,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车厢晃动的顶棚上。回忆起来到这个世界上的种种,好似一场醒不来的大梦,她忽然轻声问:“林琅,若能再活一次,你最想要的东西是什么?”
翻动书页的声音戛然而止,林琅握着书卷、骨节分明的手指微微收紧,纸张发出轻微的脆响。车厢内安静得能听到炭火“毕剥”的微响,良久,他才吐出两个字,声音低沉,却像裹挟了多年委屈与渴望:“自由。”
孟朝夕轻轻应了一声:“嗯。”
“你呢?”他反问。
这一次,孟朝夕没有犹豫,她的答案早已在胸中翻滚了无数遍:“勇气……直面一切的勇气,改变不堪的勇气,以及……独自走完必须之路的勇气。”
对话到此,默契地止住。谁都没有再继续深挖这些字眼的背后,究竟藏着怎样的沉重或滚烫的过往。
车轮依旧“咿咿呀呀”地响着,碾过漫长的归途。
在这狭小而温暖的空间里,两颗心似乎靠得很近,近到能感知到对方呼吸的节奏,却又仿佛隔着一层透明的壁障,能清晰地看到彼此身后那片必须独自面对的、苍茫的荒原。
这一刻,一种深切的孤独感,毫无预兆地将孟朝夕包裹。
她缓缓闭上眼睛,将外界的一切声响隔绝。
掌心里,依旧空无一物。
但她知道,有些东西已生根发芽,说出来的时候便“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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