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雨

　　守静峰的日子，像山间的流云般平静地流淌。转眼已是深秋，峰顶的古树染上金黄，每当山风拂过，便有落叶如蝶般翩跹而下。

　　谢囚雨的灵体在洛云渺的悉心调理下日渐好转。那些破碎的蓝色灵光不再逸散，反而在丹田处凝聚成一个温顺的气旋，随着他的呼吸缓缓流转。清晨吐纳时，他能感觉到天地间的水灵之气主动向他汇聚，如同溪流归海，再不必像从前那样费力引导。

　　这日清晨，他照例在古树下打坐。经过三个月的调养，他的脸色不再苍白如纸，身形也不再单薄得仿佛随时会被风吹散。只是眉宇间仍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阴郁，像是阳光照不进的山阴处。

　　睁开眼时，他发现洛云渺不知何时已经坐在石桌前，正在沏茶。茶香袅袅，与山间的晨雾融为一体。

　　"过来。"她示意，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

　　谢囚雨依言在她对面坐下。石桌上摆着一套素雅的青瓷茶具，洛云渺推过来一杯刚沏好的茶，茶汤清亮，映着天光云影，也映出他略显局促的脸。

　　"灵体恢复得不错。"她打量着他，目光如镜，"但心结未解。"

　　谢囚雨捧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颤。茶水泛起涟漪，就像他此刻的心绪。这三个月的安宁，并未完全抚平那些刻骨铭心的伤痕。每当夜深人静，他仍会梦见那个冰冷的石洞，梦见禹晨决绝的背影，梦见滁州城那些充满恶意与怜悯的目光。

　　"弟子......"他张了张嘴，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不必勉强。"洛云渺轻啜一口茶，目光投向远方的云海，"今日不讲修炼，只喝茶。"

　　山风拂过，古树的叶子沙沙作响。谢囚雨看着杯中浮沉的茶叶，忽然想起很久以前，禹晨也教过他煮茶。那时他还不懂控制火候，总是把茶水煮得苦涩，而禹晨总会笑着摇头，手把手地教他。

　　"茶凉了。"洛云渺的声音将他从回忆中唤醒。

　　他这才发现自己在出神，连忙端起茶杯。茶水温润，带着淡淡的兰花香，入口回甘。与记忆中苦涩的茶汤截然不同。

　　"师尊，"他忽然问道，"若是有人伤你很深，该如何放下？"

　　洛云渺放下茶杯，目光依旧平静："为何要放下？"

　　谢囚雨怔住。

　　"伤痛也是修行的一部分。"她的指尖轻轻摩挲着杯沿，"记住它，然后超越它。"

　　就在这时，一道传讯灵符破空而来，悬在洛云渺面前。她读取讯息后，眉头微蹙。

　　"随我来。"她起身，衣袖轻拂，"带你去个地方。"

　　这是谢囚雨三个月来第一次离开守静峰。洛云渺祭出渡厄舟，载着他向云缈宗外门飞去。

　　与外门的繁华相比，守静峰简直像个与世隔绝的孤岛。练武场上，弟子们正在切磋剑法；讲经堂前，长老在传授心法；炼丹房里飘出药香，炼器坊中传来叮当声。处处都是蓬勃的朝气。

　　然而当他们飞过外门边缘的一个小镇时，谢囚雨看到了不一样的景象。

　　小镇刚刚经历了一场山洪，房屋倒塌，田地淹没。幸存的人们在废墟中翻找着家当，有个妇人抱着孩子的尸体痛哭，声音凄厉得刺破云霄。

　　"三天前的暴雨引发的山洪。"洛云渺的声音很轻，"宗门已经派人救援，但终究......来不及救所有人。"

　　谢囚雨怔怔地看着下方的惨状。那个痛哭的妇人让他想起自己在滁州城流浪时的无助，那些倒塌的房屋让他想起自己无处容身的夜晚。

　　渡厄舟缓缓降落在镇外。洛云渺带着他走进小镇，沿途的弟子见到她都恭敬行礼，称她"云渺元君"。

　　"元君！"一个浑身湿透的弟子匆匆跑来，"药材不够了，受伤的人太多......"

　　"去库房取。"洛云渺冷静地吩咐，"优先救治孩童。"

　　"是！"

　　看着弟子远去的背影，洛云渺轻声道："云缈宗立派三千年，守护这方水土是门规第一条。"

　　他们继续往前走。在一个临时搭起的医棚里，谢囚雨看见一个年轻弟子正在给一个老人包扎伤口。老人的腿被倒塌的房梁压断了，疼得满头大汗，却还强撑着问道："仙长，我家的牛......能不能帮我找找？"

　　那弟子包扎的手顿了顿，低声道："老人家，牲畜我们会赔偿的，您先养伤......"

　　谢囚雨突然明白了什么。他看向洛云渺，声音有些发颤："那些牲畜......"

　　"都死了。"洛云渺的语气依旧平静，"这场洪水来得太急。"

　　就在这时，一阵孩童的哭声传来。谢囚雨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小女孩蹲在废墟旁，怀里抱着一只湿透的布娃娃，哭得撕心裂肺。

　　"爹娘......都不见了......"她哽咽着说。

　　谢囚雨的心像是被什么揪住了。他想起自己化形之初，也是这般无助地漂泊在天地间。若不是遇见禹晨，若不是......

　　他缓步走到小女孩面前，蹲下身。犹豫片刻，他伸出手，轻轻放在小女孩的头顶。

　　"别哭。"他生涩地安慰着，指尖不自觉地逸出些许水灵之气。那气息温和纯净，小女孩渐渐止住了哭泣，睁着泪眼看着他。

　　"爹娘......会回来吗？"她小声问。

　　谢囚雨不知该如何回答。他抬头看向洛云渺，却见她正静静地看着他，目光中带着他看不懂的情绪。

　　"会的。"最终，他轻声说，同时悄悄将一缕纯净的水灵之气渡入小女孩体内。这不能让她父母回来，但至少能让她不被寒气所伤。

　　离开小镇时，夕阳已经西斜。渡厄舟飞在云层之上，将那片满目疮痍的大地留在身后。

　　"现在明白了吗？"洛云渺忽然问。

　　谢囚雨沉默良久，轻声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但人非草木。"洛云渺的声音在风中显得格外清晰，"修行之人，更当如此。"

　　回到守静峰时，月已东升。古树在月光下投下斑驳的影子，石桌上不知何时又多了一壶温着的茶。

　　"师尊，"谢囚雨忽然开口，声音坚定，"弟子想好了。"

　　洛云渺静静地看着他，等待下文。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清澈如洗："弟子愿为楠按。"

　　"楠木为栋，桢干为梁。"洛云渺的眼中闪过一丝赞许，"欲擎广厦，必承其重。你既名囚雨，又立此守护之志，便以此为字。"

　　楠按。

　　从此，他有了字。这不仅是一个承诺，更是一种新生。

　　月光下，他看见洛云渺唇角微扬。这一次，她的笑容比以往都要明显。

　　"很好。"

　　夜风拂过，带来远山的松涛。谢囚雨——现在该叫他谢楠按了——站在古树下，第一次觉得，那些过往的伤痛，或许真的可以化作前行的力量。

　　他抬头望向明月，轻声道："我会做到的。"

　　不是为了证明什么，只是为了那些还在受苦的人，为了那个哭泣的小女孩，也为了这个给了他第二次生命的守静峰。

　　这一刻，雨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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