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月尾

作者:陡向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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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意


      阮鱼不知道程青为什么要拉自己。

      她更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跟随,明明心中还有一大堆疑惑的话还没问出口,就在喘息中消弭,仿佛那些都不再重要。

      直到这时她才发现,即使见到了程青,她却似乎仍有别的欲望犹待满足,这种欲望被隐藏在水面之下,刚刚才显露头角——她的目的没有自以为的那般纯粹,不然难以解释掌心相握后的隐秘欢欣。

      两个女孩翻过不断起伏的丘陵,中间程青才松开她,弯腰从地上拾起了什么。阮鱼低头等了片刻,主动拉起她的手,任由她带着自己接着跑,就这样莫名其妙地直到一直跑到一处小山坡上,望着下方低洼的野草地里。

      阮鱼认得这里,这是这一片最低的谷地,它有自己的名字,叫“集风岗”。

      程青之前久在深闺里,很少有机会剧烈跑动,此刻已是勉力在迈步,一到坡顶,就累得手从阮鱼掌心中滑落,整个人向后坐倒在暗绿的草地上。

      天边还有一丝残阳,凉风推着两个女孩的后背,卷起她们的发丝,朝着谷底飘去。

      在这里,能望到琼河。

      阮鱼还在为自己那描述不清的某种情感而疑惑、惊诧、惴惴不安,平时向来大方自然的她竟有些回避开口,而程青还在平复着气息。

      一时间,二人都扭头望向河面上的碎金日影。

      过了半晌,程青率先恢复了过来,轻声开口道:“寄身流波,随风靡倾。”

      “嗯?”阮鱼没听清,扭过头来看着她。

      “女人就如河上浮萍,自小儿起,便被教导着己身是受了庇护才能安然无恙,便自己也以为这庇护是千真万实、百般牢固。”她说:“看似被托着飘着,可身下却只存空流,一场浪就会卷没。”

      阮鱼听在耳中,只觉得这句话说不出的凄凉。

      程青也扭过头来,望着有些怔愣地看着自己的阮鱼,双眼里浮出一丝笑意:“我的故乡可不在这里。你不好奇,我为何会来沙镇吗?”

      “我……”阮鱼欲言又止。

      她是好奇的,可这种好奇和单纯的八卦不一样,自始至终,她都毫无打探之心。

      “我想知道。”她最终诚实地说:"因为你有时候看起来很令人在意,我没法不去想。"

      “令人在意?”

      程青有些讶然。

      在城内,她先前生活交际的环境中,这般直白的话语,已经算得上表述心意了。

      “阮鱼,你是我未曾见闻过的那种人,尽管你或许并未自知,但……”她想了半晌,认真地说:“能得你在意,是程青之幸。”

      阮鱼不解其意,但她就是一个生在沙镇长在沙镇的姑娘,哪里听过这种话,脸当场就“腾”地一下红了,双手捂着脸躺了下去。

      片刻后,又猛地坐起来,不甘示弱道:“应是我来说这句话才对。”

      “为何这样说?”

      阮鱼犹豫了片刻,道:“不论如何,你都出身于官宦世家,而沙镇里最大的官不过里长,虽然我没亲眼看过,但你应该是坐着轿子、住在宽敞干净的大院子里,有很多人伺候的那种贵人——”

      “对,那是我以前过的日子。”

      程青平静地看着她:“但我此刻在这里,身着麻布衣、席地坐于天地间,与你并无不同。阮鱼,你我之间毫无贵贱可言,从前是,此刻也是,今后仍旧会是。”

      阮鱼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从贵人的日子到粗布麻衣,中间落差如天地之别,自己如今提到以前种种,怎么不是一种令人痛苦的提醒呢?

      “……我是不是不该说这个?”

      她后知后觉地开始道歉:“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想说,你给人的感觉和沙镇上的人很不一样,有一种……嗯……很特殊的气质。就比如那天你从院子里出来,大家都盯着你看,其实是因为我们都没见过这样的,不由自主地就看了……”

      “可你没有看。”程青说。

      “我也看了。”阮鱼艰难地保持着坦诚:“因为怕你觉得羞窘,所以只看了一小会,你也许没有注意。”

      程青闻言,忽然弯唇笑了起来:“多谢。”

      “啊?”

      “阮鱼……所谓的‘贵人’的生活也不全是衣车华贵,尤其是对女人而言。”

      阮鱼正对那声谢摸不着头脑,程青却转开了话题。

      “除了不得不应的请帖,绝大多数时候,我都只能困于院内。因着要遵循官级规制,院子并不大,房屋则更小,人站于其中朝外看,就如同身处木石囚笼里,被天、地和四面石壁压着,几乎难以喘息。”

      阮鱼微微皱眉,认真地听着。

      程青沉默了片刻,抬眸看了她一眼,继续开口说了下去。

      “……三年前,我父亲因早年犯的错被下狱,母亲为此事奔走,欠下不少债务的同时,积劳成疾,一病不起,此时又传来消息,说父亲也病死在狱中。情急之下,我倾尽家财偿还债务、为母举丧,府邸也抵押了去,只求留间屋子守孝。这一守就是三年,三年刚过,舅舅一家就带人上门,以唯一的长辈自居,将我带来了这里。”

      这一段话,她说得自是平缓镇定,但其中一波三折,丧亲的悲痛与寂寞困苦,岂是言语能说出的。

      阮鱼直接听呆了,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你方才见过我舅舅了。”程青说:“他是个贪慕虚荣、好吃懒做的浑人。守孝时我用尽千方百计才得以见了他一面,让他去寻我父亲的旧部求助,攒够钱赎回府邸,或是租间小院以谋求后日,他应承了下来,却再无音讯,直到一月前才出现。”

      “那你舅舅……那他为什么还要把你带回沙镇——”

      “我家虽蒙灾祸,但正如你说的,我是官宦之家出身的女儿,自小儿时就被教导过诗书与礼仪,且未曾出嫁过,仍有一定价值。至于为什么迫不及待地把我藏在这里——”程青垂下眼,“应是有所图谋吧。”

      “这些我都未曾说破,是看中他心中对我尚存一丝愧疚,也怕他因此而警觉,剥夺我……来之不易的片刻自由。”

      阮鱼终于忍不住,倾身向前,紧紧握住了她的手,好像这样就能给予对方力量似的。

      程青愣了片刻,也用力反握,用温凉的掌心与阮鱼相贴合。

      “过去我困在方寸之地里,只觉得天地狭小低隘,无时无刻不在挤骨压脊、不近人情地紧相逼迫,如今至此方知,天地辽阔一如书中记载,即使冬寒夏暑、河水冰凉,也仅是其在年月间运转而已,远没有到压迫的程度。”

      “逼我的,仅仅是事与人罢了。”她眉眼平淡。

      “是……这里是很辽阔,房子很矮,除了田地就只有河流与荒野。”阮鱼心里替她难过,又因程青的言语措辞而觉得分外悲凉,却知道自己无法帮她,只能无力地捏着她的手。

      “若是以后你觉得憋闷了,想出来走走的话,尽管找我一起。”

      “不。”

      程青反过来捏了阮鱼一下。

      “我并不是为着向你索取什么,才说这些的。”

      “可……我很想帮你。”

      阮鱼听她拒绝,不由自主地有种被排斥了的感觉,不由得很是失落。

      她强撑着道:“我不知能做些什么,可还是希望能帮衬到你一点,这是我自己的主意,你并没有向我索取什么呀,对不对?”

      “你什么都不用做,阮鱼。”程青说。

      “……”

      “你只要存在就好了。”也许是阮鱼的表情太过郁闷,程青看得眼中掠过一丝笑意,“只要知道你与我一同存于世上,便是宽慰了。”

      阮鱼抬起眼,确实在对方的眸中看到了某种平静而安宁的光点。

      这是又好又坏的消息。

      因为……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耳朵又开始渐渐发热。

      从那以后,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阮鱼是个善于倾听,且能够守住口绝不外泄的人。程青将自己的人生摊开来说给了她,她就自觉地肩负起了这份信任,没有和任何人说半个字,哪怕是在家中听见亲人聊到了从外面听来的、关于她的不知第几手消息,哪怕胡苗儿旁敲侧击了再多次,甚至拉着柳婶子一起来“围攻”,她也仍然默不作声。

      她有着自己的信条,因此以拒绝的姿态面对他人时,内心是毫无动摇的。

      这一点,胡苗儿也发现了。

      见到阮鱼这么快又和新的“生人”相处得这么好,而自己想结交对方却总是不尽人意,她其实不太好受。

      于是,终于有一天,胡苗儿想要在这群妇人间翻身的念头又翻涌了起来,勇气也随之而来,干脆直接拎着筐蹲到了程青身边,直接问了起来。

      “哎,程家姑娘。”她友好地笑着:“我之前还和阮鱼聊到了……那个,你为啥要来我们沙镇啊?听说是出了什么事?我们大家这什么都不知道,也不太好跟你说话……”

      阮鱼扭头,有些担心地看着程青。

      程青看了胡苗儿片刻,却微微一笑,就这么将自己的过往说出了口。

      不过她略去了很多,只说双亲皆因病而死,自己守孝三年后来到了这里,没有提舅舅的事。

      她们在河边,周围围的都是妇人,此刻连说话声都小了很多,纷纷竖起耳朵听着。

      胡苗儿似乎也没想到居然这么轻易,赶紧趁此机会东拉西扯,居然也兀自说得热火朝天,到最后,河边陆续开始有人走了,才依依不舍地赶紧告辞。

      阮鱼从惊讶到安心,不过是片刻功夫的事。

      她和程青肩并肩往回走的时候,小声问她:"你知道苗儿姐的……和她与柳婶子说的话,就相当于全村都知道了。"

      “没事的……”程青微笑。

      她最近的笑容多了不少。

      “与其从其他什么人、或是我舅舅舅母那里知道,还不如趁着他们不肯搭理人的时候,我自己来说——因为先入为主么。”

      阮鱼想了想,觉得很有道理,但……

      “万一她们都来问怎么办?还有,我们镇上的传言一向是添油加醋的,虽然你只说了一部分,可是——”

      “那就来问好了。”程青不以为意道:“问的多了,我也能知晓的更多。”

      "嗯……知晓什么?”

      “明白他们的打算。不过这些只需要知道就好了,不用太放在心上。”

      “程青……那个……”

      阮鱼从刚刚开始就有些欲言又止,此刻叫了一声,却半天说不出话,耳尖爬上了可疑的红晕。

      “怎么了?”程青靠近了一点,打量她的脸色:“很少见到你这么吞吐的时候。”

      “先入为主……是什么意思?”

      阮鱼有种莫名的羞愧,尽管沙镇压根没有多少人会读文念字,有文化的人极少,这完全是情理之中,可——她居然听不懂她说话!

      这真的是太丢人了。

      她说完,以为程青会觉得好笑,会忍俊不禁,说不定还会调侃自己几句。

      可是当她抬眼,却看到程青半点没有笑意,有一眨眼的功夫,她似乎看到某种荒凉而汹涌的东西在她眸中冰冷地燃烧,可下一秒,那抹蓝意又平静下来,一如往昔。

      “先入为主,就是……先有的印象,先听到的话,通常会左右你的想法。比如,我那日第一次去洗衣,你借了我棒槌,后面若我听见别人说你不好,便是不信的,因为我已经对你有了好的印象。不仅不信,还要反过来想一想,这说话的人是什么居心。”

      阮鱼闻言,差点忘了自己问是的什么,心里又开始泛甜:“真的呀?这真是……”

      “阮鱼,我教你诗书识字,好不好?”

      程青拉住她:“左右我之前所学在这并无半点用处,若是能教给你,也不会尽数埋没。你想学吗?”

      “啊!我能学吗?”

      阮鱼几乎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此时念书二字在常人眼中高不可攀,她也不例外,或许程青眼中顺理成章的事情,到她身上就是不可置信。

      程青毫不犹豫地点头。

      “你有玲珑心窍,心态又平和沉静,定能学的很好。虽然我也不知这些如今还有什么用处……”她有些讽刺地笑了片刻,很快恢复如常,认真道:“你若愿意学,我必定倾囊相授,绝不藏私。”

      “……”

      阮鱼哪里会说不呢?

      在这双清眸里,她的心欢跳着,隐约地明白自己即将彻底沉醉于其中,对此却只有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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