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弦

　　凤仪宫那一夜的寒气，似乎钻进了骨缝里，许久未曾散去。

　　沈惊弦依旧在韶华乐坊抚琴、度日，表面平静无波。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彻底改变。太后与国师那幽深如潭的眼神，萧执踏入凤仪宫时那冰冷而强大的气场，都如同烙印，刻在了他的脑海里。

　　他不再仅仅是一个谋求翻案的罪臣之后，而是真切地、无可回避地卷入了帝国最核心、也最黑暗的权力漩涡。漩涡的一边是代表着旧日秩序、却行着诡异秘事的太后与国师，另一边是掌控当下、铁腕无情的摄政王。

　　而他，成了双方角力中一个微妙而又危险的焦点。

　　萧执那夜的解围，绝非出于善意那么简单。那更像是一种宣告，宣告他对这颗“棋子”的所有权，不容他人染指，即便是太后也不行。

　　果然，风平浪静了几日后，卫公公再次来到了韶华乐坊。这一次，他没有宣召，而是直接将沈惊弦引至一旁，递上了一个狭长的紫檀木盒。

　　“王爷吩咐，将此物交予沈乐师。”卫公公的声音依旧平淡无波。

　　沈惊弦打开木盒，里面并非金银珠宝，也不是什么奇珍异玩，而是一把剑。

　　一把未开刃的短剑。剑鞘是朴素的玄黑色，没有任何纹饰，触手冰凉，是上好的玄铁所铸。剑柄缠绕着密密的黑色丝线，防滑且趁手。他拔出短剑，剑身黯淡无光，却线条流畅，重心完美，虽未开刃，但那份沉甸甸的重量和隐含的锋锐之气，足以让人心悸。

　　“王爷说，”卫公公看着他审视短剑的神情，缓缓道，“宫闱深处，爪牙暗藏。纵不饮血，亦需有獠牙，以作惊慑。”

　　沈惊弦握着剑柄的手指，微微收紧。指尖传来玄铁特有的冰冷坚硬的触感，一直蔓延到心底。

　　萧执这是在告诉他，他已知晓凤仪宫中的凶险。赠他这把未开刃的剑，是在提醒他危机四伏，也是在赋予他一种象征性的力量——一把不能杀人，却足以“惊慑”宵小的“獠牙”。这既是保护，也是一种更深的捆绑和警示：他需要这把“獠牙”来自保，而这“獠牙”的来源，是他萧执。

　　他在用这种方式，将沈惊弦更深地拉入自己的阵营，或者说，牢笼。

　　“惊弦，谢王爷赏赐。”沈惊弦合上剑鞘，声音平稳。他没有拒绝的余地，也不需要拒绝。在这深宫，多一分依仗，总是好的，即使这依仗本身也代表着危险。

　　卫公公微微颔首，又道：“王爷还有一句话——‘棋局已开，落子无悔。好生揣摩，勿负本王之望。’”

　　棋局已开……指的是与太后一系的斗争？还是包含了北狄、谢珩在内的整个天下大势？勿负期望……萧执对他，究竟有着怎样的“期望”？

　　沈惊弦垂下眼帘：“惊弦谨记。”

　　送走卫公公，他回到房中，将那把玄铁短剑置于案头。漆黑的剑鞘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冷的光泽，与一旁古朴的九霄环佩琴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琴与剑。艺术与武力。优雅与危险。

　　这似乎正是他如今处境最真实的写照。

　　---

　　谢珩的消息，来得同样及时。

　　几乎是在卫公公离开的当日下午，墨韵斋的小厮便送来了一个密封的信筒。里面没有寒暄，只有一张薄薄的笺纸，上面是谢珩清隽却略显凝重的笔迹，只写了寥寥数语：

　　“凤仪夜寒，慎保千金之躯。玄玑子其人，深不可测，与江南漕运、边军粮饷或有勾连，望警觉。盼安。”

　　沈惊弦指尖捻着那张笺纸，眸色深沉。

　　谢珩果然知道了凤仪宫之事。他不仅提醒自己小心国师，更是点出了玄玑子可能涉及的经济命脉——江南漕运与边军粮饷！若此事为真，那牵扯就太大了！一个深得太后信重的国师，暗中把手伸向了帝国的财赋与军队命脉，其心可诛！而这背后，是否也有太后的影子？他们想做什么？

　　谢珩将此等隐秘告知于他，既是信任，也是将他真正视为可以共享核心情报的盟友。这份沉甸甸的信任，让沈惊弦感受到压力的同时，也更加明晰了自己所处的棋局有多么庞大和凶险。

　　他将笺纸就着烛火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

　　太后、国师、摄政王、清流世家、北狄狼主……这几方势力盘根错节，利益交织。而他，想要在这夹缝中求生，乃至为沈家翻案，就不能只依靠任何一方，必须……借力打力，火中取栗。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把玄铁短剑上。

　　萧执想让他做一把受他掌控的、惊慑敌人的“獠牙”。

　　那么，他或许可以，让自己成为一把既能惊慑敌人，也能……反噬持剑人的，双刃剑。

　　---

　　机会，很快再次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到来。

　　三日后，宫中传出消息，因北狄使团在京，为展天朝包容并蓄之气度，特于皇家演武场举办一场“文武荟萃”。不仅有传统的骑射、摔跤比拼，更增设了琴棋书画等雅艺项目，允许北狄勇士与大晟子弟、乃至有一定才名的平民同场切磋。

　　而沈惊弦的名字，赫然出现在了乐艺比试的名单之上。举荐人一栏，空空如也。

　　是萧执？以此方式让他更进一步走入众人视野，彰显其“所有权”？是谢珩？希望他借此机会扬名，摆脱纯然“乐伎”的身份？还是……太后或国师那边的人，想将他推到台前，看他如何应对，甚至借此生事？

　　沈惊弦已无暇细究。他知道，这又是一场不能退缩的表演。

　　演武场当日，旌旗招展，人声鼎沸。高台之上，永熙帝与太后并坐，萧执、赫连勃、谢珩等重量级人物皆在列。

　　乐艺比试被安排在骑射之后。当沈惊弦抱着琴走上那临时搭建的乐台时，他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如同箭矢般射来。好奇、审视、嫉妒、期待……以及高台上那几道最为灼热和冰冷的视线。

　　他的对手，有北狄带来的、号称能令“百灵羞惭”的草原歌者，有京中颇负盛名的古琴大师，还有几位宗室勋贵家培养的乐伎。

　　草原歌者嗓音洪亮，旋律奔放，赢得了满场喝彩。古琴大师技法纯熟，意境高远，引得文人墨客纷纷点头。

　　轮到沈惊弦时，他却并未立刻抚琴。他静坐片刻，然后做了一件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事——他抬手，解开了束发的玉簪。

　　如墨的青丝瞬间披散而下，衬得他本就绝色的容颜愈发惊心动魄，平添了几分妖异般的风情。随即，他取出了一副精致的、以翠羽和金箔制成的半面面具，遮住了自己的鼻梁以上，只露出那双清冷剔透的眸子和淡色的唇。

　　众人哗然！这是要做什么？

　　就连高台上的萧执，也微微眯起了眼睛。赫连勃更是直接站了起来，目光灼灼。

　　沈惊弦对周遭的骚动置若罔闻。他要的，就是这种效果。他要让人记住的，不仅仅是他的琴音，更是他沈惊弦这个人，这份超脱于世俗规矩之外的、独一无二的存在感！

　　指尖落下，琴音再起。

　　这一次，他弹奏的既非清微淡远的《幽兰》，也非金戈铁马的即兴之作，而是一曲失传已久的古曲《广陵散》！

　　此曲旋律激昂慷慨，气势磅礴，是古琴曲中少有的一首充满了戈矛杀伐战斗气氛的乐曲。传说为聂政刺韩王所作，充满了反抗精神与悲壮情怀。

　　琴音一开始便是雷霆乍惊，风雨骤至！那激烈的旋律，那蕴含在每一个音符中的不屈与抗争，透过他精湛无比的琴技，淋漓尽致地宣泄出来！仿佛有千军万马在奔腾，有壮士在引吭高歌，有匕首即将刺出前的决绝！

　　他的手指在琴弦上飞舞，快得几乎留下残影。披散的黑发随着他的动作微微飘动，面具下的双眸亮得惊人，那里面不再是平日的清冷或伪装出的柔顺，而是一种毫不掩饰的、属于灵魂本身的棱角与锋芒！

　　全场死寂！所有人都被这充满力量与反抗精神的琴音震慑住了！这根本不像是一个乐伎该弹奏的曲子，这更像是一个士子，一个斗士，在用自己的灵魂呐喊！

　　萧执看着乐台上那个仿佛在燃烧的身影，看着他指尖流淌出的、与自己赠予的那把未开刃的短剑隐隐呼应着的反抗之音，深邃的眼底，第一次掠过了一丝名为“惊艳”的情绪。这小家伙，是在用这种方式，回应他那句“獠牙”么？

　　谢珩亦是心潮澎湃，他看到了沈惊弦隐藏在温顺外表下的，那颗不屈而骄傲的心。

　　赫连勃更是看得目眩神迷，这样的沈惊弦，比他想象的更加迷人，更加让他渴望征服！

　　一曲终了，余音仿佛还在演武场上空回荡，诉说着千年的悲愤与不屈。

　　沈惊弦缓缓收回手，青丝垂落，掩住了他微微起伏的胸口。他抬起眼，目光透过面具，平静地扫过全场，最后，若有似无地，在高台方向停留了一瞬。

　　没有掌声，没有喝彩。所有人都还沉浸在那种震撼之中。

　　他站起身，微微躬身，然后抱着琴，转身，一步步走下乐台。披散的黑发和摇曳的衣袂，在风中划出决然的弧线。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不再仅仅是沈惊弦。

　　他是那个在演武场上，以《广陵散》明志，披发覆面的惊世乐师。

　　这把“獠牙”，已然露出了它属于自己的、冰冷的锋芒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