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过天晴

　　时恩转过身，拉着姐姐的手倒着走，面朝着韩沐言。昏黄的路灯光线流淌过她的发梢和肩膀，她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姐姐。

　　她一直都知道姐姐很好看，但是今天的姐姐尤为的美丽动人。

　　“姐姐。”她轻声唤道。

　　“嗯？”韩沐言的注意力全在妹妹脚下，生怕她不小心绊倒，目光里满是下意识的关切。

　　“我好喜欢跟你在一起。”时恩的眼睛在夜色中亮晶晶的，像是盛满了星星，只是这次的眼底深处多了一丝情绪。

　　韩沐言闻言，目光从地面移到妹妹的脸上，对上那双盛满依赖的眼睛，她不禁莞尔，伸手用指节轻轻蹭了蹭时恩的额头，语气里尽是的宠溺：“傻瓜，姐姐也是啊。”

　　时恩笑笑，没再说话。明明姐姐说的也是很喜欢和自己在一起，但是不知为何，时恩却觉得心里有些苦涩。

　　其实，今天在学校的一整天，时恩都有些心不在焉。崭新的课本、陌生的同学、严肃的老师……所有这些新鲜事物刺激着她的大脑，但是全都不及脑海里浮现出的姐姐的身影。

　　这是她记忆中第一次，和姐姐分开这么长的时间。以前上学，哪怕课间只有十分钟，她也会像只小鸟一样穿过校园，飞奔向韩沐言所在的教室。

　　中午她们必然一起吃饭，晚上再一起回家。好像从有记忆开始，她们的生命线就紧密地缠绕在一起，从未有过如此清晰的、漫长的分隔。

　　一想到未来三年可能都要持续这种状态。白天各自在不同的世界努力，只有早晚才能短暂相聚。

　　这个认知让时恩的心情像被一层薄雾笼罩，闷闷的，有些透不过气。

　　她不由得将牵着姐姐的手握得更紧了些，仿佛这样就能抓住更多确切的温暖。

　　到家后，韩沐言习惯性地脱下外套，挽起袖子就钻进了厨房。今天赵姐把没卖完的几块排骨给了她，虽然有些凉了，但热一热依旧很香。

　　她一边从橱柜里拿出碗，一边像往常一样对身后说：“小恩，你先在沙发坐会儿，看会儿书或者休息一下，姐姐热一下排骨，饭马上就好。”

　　然而，预料中走向客厅的脚步声没有响起。相反，她感觉到一个温热的小身子贴了过来。时恩没有离开，而是跟着挤进了这间转身都有些局促的厨房，

　　“不要，”她站在韩沐言身后，“我也要帮忙。”

　　“今天没有作业吗？”

　　时恩却不接话，只是黏在她身后哼哼唧唧的，像只不愿离开的小猫，小身子一拱一拱地轻蹭着，晃得韩沐言连洗菜都有些拿不稳。

　　韩沐言无奈，终究是妥协了，失笑道：“好啦，”她指了指地上的袋子，“那你来剥蒜，好吧。”

　　时恩见目的达到，高高兴兴地拿起蒜，仔仔细细地剥了起来。

　　中途她偷偷抬眼，看着姐姐纤细而忙碌的侧影，看着她因为炎热而微微汗湿的脖颈，她想要再靠近一些，于是她不动声色地，向韩沐言的方向挪了一小步，两人的手臂几乎要贴在一起。

　　“小恩。”

　　“欸。”时恩连忙应道，心里有点小紧张，她怕韩沐言看穿了自己的小心思。可是接下来韩沐言说的话，让她脑子有点转不过弯。

　　“要不你来炒？”

　　“啊？”时恩指了指自己，有些懵，“我吗？”。她当真放下蒜，准备去接锅铲时，手背却被韩沐言轻轻拍了一下。

　　时恩没懂，亮晶晶的眼睛里充满了疑惑。

　　“我的意思是，你离我太近了，我都不好操作了。”

　　时恩顿时心里有些失落，原来自己打扰到姐姐了。

　　韩沐言没有察觉到时恩的小情绪，又怕热油溅到时恩，“你先去写作业吧。”

　　这句话在时恩听来就是自己碍事了，姐姐要把自己撵走。

　　时恩垂着头，走出了厨房，坐到小桌前，拿出了今天刚发的新书。第一天作业并不多，她原本想着，或许可以和姐姐一起看看书。

　　一方面是她知道姐姐其实也很想上学。

　　三年前，韩沐言初中毕业，中考成绩是全县第二，甚至可以去上市重点高中。可韩建国死活不同意，在他根深蒂固的观念里，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没用，就该在家干活。

　　起初韩沐言还会争辩、恳求，但不知从哪一天起，她忽然不再坚持了，甚至变得比以往更加沉默顺从。

　　那时的时恩很不理解，明明姐姐眼里有光，为什么说放弃就放弃了？她为此甚至和韩沐言大吵一架，连续几天不肯理她。

　　韩沐言却没生气，依然像往常一样，默默照料着她的一切。

　　后来，时恩也上了初中。巧合的是，她的班主任也是当年韩沐言的班主任。

　　开学第一天，时恩就发现班主任总会对自己格外关注，不仅如此，对自己要求也会比班里其他学生更为严格。

　　起初时恩还以为班主任是针对她，心里不免生出抵触。她开始有些讨厌这个班主任，连带着对她教的数学也提不起兴趣。少年人的讨厌，有时就是这么直接而笼统。

　　讨厌一个人会连带着这个人教的学科一起讨厌。

　　时恩的数学开始一落千丈，尽管在家里韩沐言也会尽职尽责的给时恩辅导，但是成绩就是没有起色。

　　班主任自然也注意到了，她便找到时恩谈话。

　　正是那次谈话，彻底改变了时恩。在那之后，时恩无论上什么课，都会比以往更加努力，她将自己打造成一台永不停止的机器，将自己的生活压榨成只有睡觉和学习。

　　她至今都记得，当时班主任将她叫到办公室。窗外梧桐树沙沙作响，老师没有批评她成绩下滑，而是从抽屉里拿出一张边缘微微卷曲的成绩单复印件，轻轻推到她面前。

　　那是韩沐言当年的中考成绩单。成绩单上分数高得惊人，满分750，她的成绩是739。尤其是数学，是满分。成绩单下面还有一行手写的小字，是市重点高中发来的预录取通知书摘要。

　　“你姐姐是我教书这么多年，见过最有天分也最刻苦的学生之一。”老师的声音不高，却像锤子一样敲在时恩心上，“她放弃的时候，我比谁都惋惜。后来听说是因为家里……有个妹妹需要照顾。”老师顿了顿，目光复杂地看着时恩，“时恩，你姐姐的路，已经因为很多原因被迫停下了。但你还有机会。你的身上，不止有你自己的未来。”

　　那一刻，时恩才真正明白了姐姐那段时间突然的沉默与顺从之下，压着怎样一座山。

　　她所谓的“讨厌”和“抗争”，在姐姐无声的牺牲面前，显得多么幼稚和可笑。

　　她当时很想冲回家，去质问韩沐言，为什么要为了她牺牲自己，想对她说自己不需要她无谓的自我牺牲，她的路自己会想办法解决，让韩沐言管好她自己，但是......已经晚了。

　　从那天起，学习不再仅仅是她自己的事，而成了一种沉重的偿还，一种背负着双重期望的跋涉。她不敢懈怠，不能停歇，仿佛稍微放松，就是对姐姐那份被葬送前程的最大背叛。

　　另一方面是，时恩发现自己现在几乎无法忍受与姐姐片刻的分离。

　　她想要无时无刻跟姐姐黏在一起，她贪恋姐姐身上的味道，那气味让她安心，也让她恐慌，恐慌于这份温暖可能消失。

　　本来她们现在相处时间就已经很短，如果在一起的时候还不能贴在一起，时恩感觉自己会疯掉的。

　　哪怕她跟姐姐在同一个空间内，哪怕她们相隔不过几米而已，哪怕她扭头就能看见姐姐，她还是感觉不够，她还是很想姐姐。这份想念催促着她，必须要做些什么，才能缓解自己这份对姐姐有些痛苦着魔的思念。

　　她需要切实的触碰来确认存在：手臂相贴的温度，衣料摩擦的窸窣，呼吸间交织的气息。仅仅是看着姐姐的背影，都会让她眼眶发酸；仅仅是听见姐姐的声音，也会让她的心脏紧揪。这种渴望并非温情脉脉的依恋，而是一种带着痛感的、近乎生理性的需求，像缺氧的人渴望空气。

　　这份渴望如此具体而灼人，成了她所有行动的隐秘核心，在能够触碰到姐姐的每一刻，都要触碰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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