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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逢君(二)
那道伤被沈壹轻轻拂过,伤口随之愈合,只剩下一道淡淡的血痕。
但他身上那股沉闷的低气压还没有消散,反而愈发难以克制。不断摩挲着她的伤处,他放在唇边,吹了口气,轻柔得像羽毛拂过。
“疼吗?”
李凝心看着他这副神色,没想过他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其实只是划破了一道口子,不消多时,连这道被治愈后的红痕也能消弭,他却像她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一样,眉间眼角尽是怒气和冷然——不过不是对她。
刚才刺伤李凝心的妖人也朝他攻来,还没碰到他,便被狠狠弹开,撞在石壁上,力道之大,让整个洞穴都晃了晃。
几个少年闻声看过来,只见那妖人尚还完好的肉身化成了碎片,又在刹那间消散,化为真正的灵气,没入尘土。
而这一切,沈壹连一个眼神都没分给他。
他的手强硬地挤入李凝心的掌心,第一次和她十指相扣,把她拉到身后,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完全确保她的安全。
“裴子安。”他道,“和你的朋友们,退到我身后。”
裴子安一愣,下意识听从了他的话。这个黑衣修士的语气,也太像他师父了吧……裴子安不解,可师父现在不是在灵剑宗闭关吗,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几人逐渐聚拢,只见原本昏暗的洞穴被金光照亮。那黑衣男修的发梢被强大的灵气荡起,他一只手紧握着身边人,单手结印。
霎时,所有妖人的动作都停下了,如同被定格在了原地,若不是同伴的呼吸声,裴子安真的以为时间暂停了。
头顶上方出现了数以万计的灵剑虚影,包裹着金光,正朝着妖人所在一点点分散。
褚挽澜看这一幕看呆了,问道:“这是什么?看着好厉害啊……”
而裴子安和张鹤追相视无言,从对方眼中找到了答案。
他们同为剑修,自然知道这是什么。
“这是……剑修的本命剑阵。”
千年以来,五州只有一位剑修修成了本命剑阵。
他们看向那黑衣修士,听见他冷然如雪的声音:“虽然你们没什么自主意识,但还是想问问——”
“到底是谁给你们的胆子,敢动她?”
“天问,开阵——”
数万道剑影随之而动,在金光之下,刚才还乌泱泱的妖人大军瞬间化为齑粉,碎入尘土,只有原身的一点灵气四散。
几乎是毁灭式的攻击。
江曜灵他们冲入微尘灵界,找到这一行人踪迹的时候,恰好看见了这一幕。在场的任何一人,对这个招式都不陌生,在小辈们惊讶的目光中,谢逾白放下了抱臂的手,裴不照和穆云初对视一眼,目光又落回那两道黑色身影上。
江曜灵:“师兄……”
他施阵的手法,和三百年前如出一辙。
李凝心如何能不知道眼前人的身份呢?
此间躁动已然平定,但她的心绪却是一团乱麻。努力回想,只能想起三百年前他们在东海吵了一架,不欢而散。如今以这样的方式重逢,还是和曾经有嫌隙的故友,即使李凝心对感情一向迟钝,也不免有些尴尬。
“你为何不一开始就告诉我你是……”她问面前人。
“我是没和你挑明,但也没掩饰。”沈安晏声音平淡,“我在等你问我。”
李凝心:……
结果她选择了最快速的证明方法,直接跳过了询问这个环节。
她摸了摸鼻尖,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委实不擅长和别人打交道,最终只是唤他:“沈安晏,那个……当年在东海和你争执,非我本意。”
细细想来,当时她的话确实有点伤人,不该那样说他的。何况他现在是五州最强,师兄说,不如别人的时候应该适当服个软,应该……就是这样吧?
她全然没想起这个人曾为她在五州各地修建神女庙,让她受人供奉爱戴,又哪里会计较这些细枝末节。
听了这话,沈安晏反而笑了。不过不是喜悦、发自内心的笑,反而是被气到发笑。
“三百年未见,你就想跟我说这个是吗?”
整整三百年,她不问他过得怎么样,不问五州如何,反而是让他对当年吵架的事情别放在心上,如同关系不熟的朋友,希望他别计较从前的争执。
就这么急着跟他撇清关系吗?
沈安晏眉头蹙在一起,紧紧盯着李凝心,喉间发涩。
“李凝心。”
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沈安晏很少喊她全名。因为刚才的开阵,天问剑被召来,他负手而立,和当年那个少年的身影逐渐重叠在一起。
他道:“你真的觉得,我还在跟你计较那件事吗?”
—
大殿之中,褚挽澜看着上首的几位大能,咽了咽口水,难以置信地和身旁的人咬耳朵。
“我没在做梦吗?”
第一次出宗门,就能看见剑尊本人,这可是多少修士一生都未能一见的大人物,这种事,真的不是在话本中才发生的吗?
张鹤追凑了过来:“我也以为……长这么大,我还是第一次见玄天剑尊。”
“裴子安,”他戳了戳身边的少年,“你真的不知道你师父要来吗?”
裴子安欲哭无泪:“师父那时候明明在闭关啊……”
没想到那黑衣修士竟然就是师父,那他身边的女修又是?
他怎么感觉好像在哪儿见过啊……
“诶,别说了。他们聊完了,好像叫我们上前见礼。”
三人上前,正式向沈安晏行了拜礼。方才还一起对抗妖人的伙伴,这时却突然告知他们是传说中的人物,褚挽澜和张鹤追的心情有些微妙。不经意间看见各派掌门和自家师父的神情,均是若有所思。
“你们几个,没受伤吧?”穆云初率先问道。
“没什么事。”裴子安开朗道,“多亏了褚姑娘,她的医术很厉害呢!”
话出口,裴子安才觉得不合适。江师叔一向最忌讳别人提起灵犀门,可她如今并没有向往常一样呛声,反而转着茶盏,不知道在想什么。
张鹤追显然看出来在座长辈有话要议,准备客套两句就退下。
“此次灵界之行,劳烦师长们担心了。弟子们无事,就先行……”
裴子安打断道:“各位师长,灵界里为何会有妖人?”
张鹤追:……
行吧。五州第一是他师父,灵剑宗掌门是他师叔,唯二大世家的家主还是人家的小叔小姨,有这么硬的后台,没养成飞扬跋扈的性子就很好了,迟钝一点也没什么。
何况,他也想知道这件事。
顶着褚挽澜和张鹤追凝视的目光,当事人挠了挠头,不解道:“呃……我又说错什么了吗?”
“此事太过蹊跷。先不说灵界凭外力之法极难打开,就连我们也费了不少功夫,而且还能聚集这么多的已死的灵体,用大量灵气掩盖鬼气,实属罕见。”裴不照道。
谢逾白道:“方才在那洞穴中,我查探过妖人的身体,发现他们身上青紫色的妖气的来源,是心脏。”
“心脏?”
“妖可将贴身之物幻化,迷惑人心,使之沾染妖气,名为妖种。妖人生前是人,而非妖。我怀疑,也许就是妖种植入人心,才造就了妖人。”
“妖的能力不同,妖种的强度也不同。这也能解释低阶妖人不会感染修士,而高阶、妖气深重的妖人却能在对战时使敌人沾血妖化。”
“自五州动乱后,近百年间都无大妖作祟了。”穆云初道,“但细想,能在灵界中放置那么多妖人,还能瞒过我们所有人,实非人力所为。”
江曜灵笑道,眼神中却没有半分笑意:“我看未必吧,谁说人就做不到?”
此话一出,除了不了解当年往事的小辈们,和丢失了部分记忆的李凝心,在场众人都明白江曜灵口中的人是谁。
谢映雪。
当年就是她在杀害沉檀散人,拿到了南疆的妖兽封印之后,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把五州所有镇守妖兽的封印联系在一起。
她身陨之前,打破了南疆封印妖兽的法器,使得五州被镇守的大妖们倾巢而出,一夕之间生灵涂炭。
江曜灵直直望向谢逾白,想从其中看出不一样的神情来。但后者始终不去看她,任凭那目光再炽热,也只是一味躲闪着。
叫住了小辈,陆停云解围道:“想知道的也知道了,你们也累了,先下去修整吧。”他唤弟子,“鹤追,你最懂事,好好安顿他们。”
“接下来,是大人们的时间了。”
褚挽澜和张鹤追拉着还没反应过来的裴子安,逃也似的离开了大殿,还贴心地带上了大门。
陆停云转身,望向沈安晏的方向,眼神却停留在他身边的女修上,她和李凝心足有七八分相似,只是额心没有三瓣莲花印。
“沈安晏,解释呢?她是谁?”
陆停云声音冷了下来。他不是小孩子,世家门派之间荒谬的事情见的多了,他一直知道沈安晏对李凝心的情谊,但若是他也耐不住这漫漫长夜,找了个李凝心的替身呢?
“你若做出对不起我师妹的事,我就要好好‘请教请教’玄天剑尊了。”
李凝心不知该作何反应,师兄一向不动怒,平时是风流做派,但认真起来,鲜少有人拦得住他。
“昭昭,还是你来说吧。”被点到的沈安晏状作无辜,“不然停云兄真的要打死我吧。到时候昭昭你会保护我吗?”
李凝心:……
其实他们俩早已经过了打架置气的年纪了,这两人都不清楚吗?
李凝心本就没有隐瞒身份的想法,见大家都看着自己,她清了清嗓子,解释道。
“虽然不知道该怎么说,”李凝心回想了复生以来的一些事情,“但是……我是李凝心。我确实又活过来了。”
这种话从当事人口中说出,还是以这么平淡的语气,多少会让旁观者觉得好笑。然而除了早已知晓内情的沈安晏,在场却没有一个人脸上有轻松的神色。
穆云初道:“剑尊思念故人之心,我可以理解。”
毕竟这厮三百年间做的事,不是发疯起来把自己丢到幻境里任鬼气侵蚀,就是大费周章给心上人建庙宇,多有出格大家都心知肚明,也不差这一件了。
可话又说回来,“这百年间假冒凝心师姐之人不在少数,又何以证明眼前这位姑娘是本人?”
“说不好听点,”穆云初秀眉微凛,“凝心师姐也算我等旧友,让我们认一个冒牌货为旧友,未免太不尊重她和我们了。”
李凝心:?
“云初,还跟她废什么话。”
待穆云初一转头时,江曜灵已经召出配剑,横在胸前,摆出进攻的架势。
这把剑见证了太多变故,自五州动乱后,她已许久不用剑了。
“师兄是不是被迷惑,我暂且不论。”江曜灵道,“你是不是她,一探便知。”
“当年你的修为身手在我们这辈人中一骑绝尘,复生后总不至于功法都忘了吧?”
她的笑意不达眼底:“放心,你若是假的,我会不让你死得太难看的。”
李凝心歪头看向沈安晏,眼神仿佛在说“这还是我认识的那个江曜灵吗”,后者神色不变,挑了挑眉,见李凝心有比试一下的兴致,他也不打算拦一拦自家师妹。
他悄声对李凝心说道:“这样他们才能放心吧。毕竟,大家都等了你很久很久。”
正合她意。毕竟死而复生这种事,还是自己来证实更有说服力。
江曜灵的配剑燃花袭来,李凝心想到了很久之前,她第一次向她介绍配剑的时候。
燃花剑如其名,剑柄上缠绕着簪花。剑修的配剑多以简洁为主,以防在对战时行动不便,最多挂上剑穗,而她的配剑,挂饰色彩浓艳,远观倒像是法器了。
“昭昭姐,好看吗?”江曜灵凑到她身边,给她展示自己的“杰作”。
“我想了好久才想出来的点子,这样就特别与众不同了!”
“唉……可惜其他师弟们都嫌太花哨了,就连师兄也是!真是气死我了!你觉得呢?”
谢逾白那个小木头,无论怎么问他都只会说“好看”,根本没有参考价值。江曜灵心想,她不会真的审美有问题吧?
“好看的。很好看。”
李凝心点点头,轻轻抚了抚燃花剑柄。江曜灵不是剑修,配剑只做防身之用,不用特别在意简洁性,簪花的装饰也很好。
李凝心是真的觉得很好看,这样热烈张扬的颜色,和她很相配。
听了这话,江曜灵一个熊抱搂住李凝心,她知道别人的话也许真假参半,可眼前人是最不会撒谎骗人的。她喜欢这样真诚的感觉。
“昭昭你最好了!”
后来这柄剑不止防身,也沾上了不同人、许多妖的血,血溅到剑柄上的簪花,平添几分艳丽,仿佛要把花融化了一样,倒真应了“燃花”一名。
这柄剑见证了她无忧无虑的少年时代,也见证了她师长被害、好友献祭、与师弟反目的时刻。
如今,她召来此剑,竟有几分自己也说不出的感受。即使这么多年,见过无数人假扮李凝心,是否仍在希冀出现那个能和她对招的人,她真的活过来,就好了。
直到眼前这个和她七八分像的女子,仅用七成的灵力和功法就缴械了江曜灵的武器。她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泛起笑意,一如多年前抚上了燃花的剑柄。
她道:“这把剑,还和我第一次见它时一样好看。”
“阿灵,好久不见。”
“我回来了。”
江曜灵心中一直悬着的石头,终于在此刻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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