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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镜海·月牙儿
穿梭号像一头疲惫的老海龟,慢悠悠地靠在岩京码头的木桩上,船体饱经风霜,原本的油漆早已剥落殆尽,露出底下深灰色的、被海水泡旧的钢板,边缘处附着一层厚厚的藤壶和灰绿色的海藻,散发出一股浓烈的海腥味儿,三根巨大的桅杆直指银色的天空,上面挂着的船帆打着厚厚补丁,颜色深浅不一,如同乞丐的百衲衣,在燥热的海风中发出沉闷的声响。
江满拉着小寒,司遇风背着月牙儿,四人跟着船主黑鲶鱼踏上那嘎吱作响的船舷踏板,船上很大很空,甲板中央堆放着一些蒙着油布的货物和杂乱的绳索,一个锈迹斑斑的铁锚蜷缩在船头,锚链粗壮如蟒蛇,盘绕在甲板边缘的绞盘上,两个皮肤黝黑的水手正在一箱一箱地搬货。
“来来来,四位贵客!别看咱们穿梭号外表朴实,里头可是五脏俱全,样样顶好!您几位瞧这甲板,多结实!风浪再大也稳如磐石!” 黑鲶鱼搓着手,脸上堆满了殷勤又油滑的笑容,他个子不高,身材肥胖,穿着一件脏得看不出原色的马甲,马甲没扣扣子,露出里面同样油腻的汗衫,他的皮肤是常年风吹雨打的酱褐色,一张大嘴斜斜咧着,露出几颗参差不齐的黄牙,冒着精光的小眼睛滴溜溜地转,像两颗泡在黄油里的绿豆。
他一路引着月牙儿四人穿过甲板,推开一扇吱呀作响的木门,进入船舱内部,舱内的光线骤然昏暗下来,空气更加沉闷,黑鲶鱼指着前方一个低矮的舱门,“贵客这边请,咱们的头等舱套房就在主甲板下头,安静又舒坦,保管您几位满意,就望舒财团那金玉其外的头等舱,哼,也未必有咱这实在!”
月牙儿、小寒和江满默默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彼此都在对方眼底看到了强忍的笑意和呼之欲出的白眼,这“朴实”的穿梭号,和奢华的海鸥号相比,简直是云泥之别。
月牙儿四人随着黑鲶鱼穿过仅容一人通行的木楼梯,一股霉菌和潮湿木头的气味迎头袭来,下层甲板的通道昏暗,两侧是一扇扇紧闭的舱门,门上刷着有些掉色的编号,黑鲶鱼在一扇标着“甲等壹号”的厚重木门前停下,掏出一把黄铜大钥匙,费力地捅开锁孔。
“贵客们,请!” 黑鲶鱼侧身,做了个夸张的“请进”手势。
所谓的“头等舱套房”比想象中更显局促,进门是个小小的方形空间,算是起居室兼餐厅,一张固定在地板上的、边缘磨损严重的方桌占据中心,围着四把椅背歪斜的木椅,靠墙钉着一条窄窄的木架,算是置物处,墙壁是粗糙的原木拼接,布满深浅不一的霉点和不明的暗红色污渍,头顶只有一盏孤零零的、蒙着灰尘的球形吊灯,光线昏黄无力,整个房间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旧地毯味。
起居室的左侧有两扇门,黑鲶鱼推开其中一扇:“喏,这是卧房,够宽敞吧?这条件,这舒适度,没骗您几位吧?” 卧室里面并排放着两张铁架子床,铺着洗得发白、边角起毛的薄褥子和灰扑扑的毯子,床头一侧摆着一个小小的茶几,另一侧靠墙立着一个摇摇晃晃、柜门歪斜的木衣柜。
紧接着黑鲶鱼又推开另一扇门:“这儿是洗浴间,您瞧瞧,咱们这里的水可都是净化过的!” 那里面挤着一个歪斜的陶瓷洗手盆,一个莲蓬头缺了半边的淋浴装置,角落里塞着一个蹲便器,墙壁和地面铺着廉价的、已经发黄开裂的塑料板,缝隙里积着黑黢黢的污垢,空气里是消毒水也掩盖不住的、从下水道反上来的淡淡腥味。
四人站在这个散发着陈腐气息的“头等舱套房”里,月牙儿、小寒和江满两两相视、瞠目结舌、一时无言,这里竟比他们想象中的还要更加糟糕,司遇风则不动声色地环顾四周,目光在简陋的浴室和那两张单人床上多停留了一瞬。
“老板,这次的航线是绕过爱忒弥斯,走风暴大洋吗?你这船看着……人手够吗?” 司遇风状似随意地问道,手指轻轻敲了敲那张咯吱作响的桌子。
“够!绝对够!” 黑鲶鱼拍着胸脯,“就刚才甲板上那俩搬货的,一个是我们的大副老疤,另一个是二副铁头,都是跑海几十年的老把式了!掌舵稳得很!我们还有一个厨子盖奥,别看他一身膘,颠起勺来那叫一个利索!保管让贵客们吃得满意!哦,还有个客房佣人,玛莎,负责打扫和送饭,手脚麻利着呢!” 他语速飞快,唾沫星子几乎要溅出来。
“玛莎呢?玛莎!” 黑鲶鱼扯着嗓子喊。
“来了来了!” 一个略显急切的女声从走廊上方遥遥传来,接着是一阵急促的小跑,很快一个穿着褪色碎花裙、围着围裙的女人出现在房间门口,她看起来三十岁上下,浅棕色的头发胡乱地挽在脑后,几缕碎发被汗水黏在额角和颈侧,面容憔悴,眼袋很重,带着一种长期睡眠不足的疲劳和市井生活磨砺出的精明,她手里拿着块抹布,指关节粗大,指甲缝里嵌着黑泥,看到舱房里四位年轻的客人,她的眼神先是虚晃了一下,随即垂下眼,显得有些局促。
“喏,这就是玛莎,有什么需要,喊她就行!” 黑鲶鱼介绍道,随即像是想起什么,转向司遇风,“哦对了,您刚才问我航线?嗨!爱忒弥斯大洋那边闹寒潮呢,邪乎得很,多少船都折在里头了,死了不少人,现在哪还有人敢走?至于风暴大洋?嘿!那地方更是个活棺材,终年暴风骤雨,迷雾不散,传说里头的幽灵船比活船还多,没个十天半月根本别想穿过去,除了望舒财团那些铁疙瘩大船,谁敢去触那霉头?”
他凑近一步,压低声音,带着点神秘和自得:“咱抄近道!从风暴大洋和爱忒弥斯大洋中间那片镜海过去!省时省力,快得很!顶多三四天,保管平平安安把各位送到福洛斯!这条路,咱穿梭号没走过一千次也有八百次了,闭着眼睛都能摸过去!从没一位客人投诉过!您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
“镜海?” 月牙儿的心头莫名地一跳,一股凉意顺着脊椎爬上来,她蹙起眉头,“老板,镜海……好像不是常规航线吧?我记得书里说过,镜海很特殊,常有解释不清的超自然现象,据说是受什么……不一样的电磁波影响?走镜海真的安全吗?” 月牙儿想起书上那些关于镜海的模糊记载中的字眼,“映照人心”、“诱人沉沦”。
“哎哟喂,我的大小姐!” 黑鲶鱼夸张地摆着手,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书里写的那些玩意儿能信?那都是些穷酸文人吃饱了撑的瞎编出来吓唬人的!什么电磁波,什么超自然,都是扯淡!咱跑船的,信的是手里的舵,是脚下的船!那镜海,你猜它为什么叫镜海啊?风平浪静的时候,那海面平得跟镜子似的,所以才叫这名儿!美得很!安全?绝对安全!我黑鲶鱼拿项上人头担保!” 他拍得胸脯砰砰响,不由分说地将一把沉重的、带着铜锈的钥匙塞进月牙儿手里,“开饭的时候玛莎会来敲门!四位贵客好好歇着吧,养足精神!保准没事儿!” 话音刚落,他便拉着玛莎,一道利落地退了出去,哐当一声带上了门,留下月牙儿四人大眼瞪小眼。
司遇风眉头微蹙,转向月牙儿:“走镜海……为什么不绕点路从平静带穿过去?”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忧虑。
月牙儿还没来得及回答,小寒已经扑通一声坐在靠门边的那张床上,发出一声满足又疲惫的长叹:“哎哟我的天,总算有个能躺平的地方了!骨头都要散架了!” 她一头栽倒在那薄薄的枕头上,声音闷闷地传过来,“你们就别东想西想了,咱们也没别的办法了,再怎样,镜海总比在岩京那鬼地方安全吧?至少不用提心吊胆被各种坏蛋抓走!”
月牙儿走过去,坐在小寒对面的床边,手指无意识地捻着粗糙的褥单边缘,眉头并未舒展:“小寒,你不明白,风暴大洋是塞兰尼第二大洋,夹在羲和大陆和星辰之酒之间,书上说整个风暴大洋除了一条平静带以外,终年狂风暴雨,浓雾弥漫,是探险者都不敢轻易踏足的险境,黑鲶鱼怕冒险不敢走我能理解,可这镜海……它虽紧挨着风暴大洋的边缘,没那么多风雨,但也绝不是一条安全的坦途,我……我还听说过更离奇的传闻,说镜海有一种奇异的能力,能窥探人心最深处的隐秘……有些冒险者侥幸从那里回来,都变得疯疯癫癫,精神失常了。”
她的声音不自觉地压低,带着一丝寒意,“还有更恐怖的传说,说在深更半夜,镜海上会飘荡起女人的歌声,凡是听到歌声的人,都会被那声音蛊惑,像着了魔一样自己跳海自杀……据说那唱歌的,是上上个世纪星辰之酒最著名的女歌星,她被情人抛弃,绝望之下穿着婚纱跳了镜海,怨念不散,就化作了海妖,用那能夺魂的歌声引诱过往的旅人,夺取他们的性命……”
“啊!” 小寒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脸色发白,双手捂住耳朵,“别说了别说了!那个故事!夺命新娘!幽灵美人!鬼魅塞壬!天啊天啊!我小时候也听过一模一样的!月牙儿!我们……我们不会这么倒霉,真碰上她吧?!” 小寒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恐。
“噗嗤……哈哈哈哈……” 江满原本在检查淋浴间的水龙头,闻言忍不住笑出了声,他转过身,脸上的两个酒窝加深了,带着忍俊不禁的神情,“我说小寒,月牙儿,你俩这才是自己吓唬自己呢,鬼故事谁没听过几箩筐啊?就比如我还听过大东方号的传说,说船长总在夜深人静时听到船舱壁板后面传来咚、咚、咚的敲击声,听得人毛骨悚然,等那艘老船彻底报废,被拆解的时候,你猜怎么着?工人们在那两层壁板中间,发现了一具早已风干的骷髅,原来当年造船时,一个工人不小心被卡死在里面,活活困死了!那敲墙声,是他死后变成幽灵还在拼命求救呢!”
他顿了顿,又掰着手指头说:“哦,还有阿拉丁号的故事,一个暴躁船长,对追求他女儿的小伙子横挑鼻子竖挑眼,一次争执中失手打翻了油灯,整条船一下子陷入火海,全船人无一幸免,后来那片海域,经常有船员报告说看到海面上燃起古怪的熊熊大火,甚至能听到水下传来凄厉的哭喊和求救声!” 江满摊摊手,“这些故事听着是挺瘆人的吧?可说到底,那不都是人们编出来解闷儿、吓唬调皮小孩的吗?哪能当真啊!”
司遇风也点点头,他走到窗边,透过模糊的圆形舷窗望向外面的海面,神色沉稳:“小江兄弟说得在理,这些离奇传说,多半是以讹传讹,添油加醋,不过……” 他话锋一转,眼神变得锐利,“这个船老板黑鲶鱼,油嘴滑舌,眼神不定,绝不是什么信得过的人,他说的话,最多只能信三分,咱们初来乍到,万事小心为上。”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三人,“这几天的食物和水,咱们只吃有密封包装的速食营养餐,喝瓶装水,牌子就认准无疆,品质相对有保障,咱们刚才一路过来,我留意到隔壁几个舱房里有说话声,这船上肯定还有其他不知底细的客人,晚上我和小江兄弟还是轮换守夜,确保安全,虽然累点,但也就这三四天,咬咬牙就过去了,安全第一,大家觉得如何?”
月牙儿、小寒和江满都深以为然,纷纷点头赞同。
“行!就这么办!” 江满一拍大腿,“不过不管怎样,我得先冲个澡!这船虽然破得像捡来的,但好歹有个淋浴头,我在岩京那鬼地方闷了一身臭汗,感觉整个人都快馊了,再不去洗洗,我就要原地发酵了!” 他夸张地嗅了嗅自己的腋下,一脸嫌弃。
被他这么一说,月牙儿和小寒也不由自主地低头闻了闻自己身上的味道,小寒立刻皱起鼻子:“哎呀!你这么一说,我觉得我也快臭死了,江满你快点洗,我排你后面!”
月牙儿也赶紧举手:“我排在小寒后面!”
三人说完,不约而同地看向司遇风,只见他先是一愣,随即脸上露出一种极其无奈又有点好笑的表情,月牙儿看着他难得一见的窘态,心里那点阴霾莫名散了些,忍不住打趣道:“司遇风,那你只能委屈排在我后面啦,辛苦你再多熏陶一会儿我们吧。”
小寒和江满闻言都噗嗤笑出声来,司遇风无奈地耸耸肩,也配合地低头闻了闻自己的衣领和腋下,然后一本正经地说:“嗯……其实我觉得还好,我不洗大概也问题不大?只是怕我的香味太迷人,香倒了你们几位,那真是罪过了。”
说完,他自己也忍不住轻轻笑了起来,笑声在破旧的舱房里显得格外温馨,司遇风边笑边转身向门口走去,“你们先歇着,我去找黑鲶鱼问问,看有没有干净点的换洗衣服,这船票可是月牙儿用七彩海贝换来的,这贵宾待遇,总得物尽其用是不是?” 话音未落,他已拉开门走了出去。
随即江满也一头扎进了那个狭小的、散发着铁锈味的淋浴隔间,很快,里面就响起了哗啦啦的水声,房间内只剩下月牙儿和小寒,两人都疲乏地倒在了床铺上,月牙儿靠着一个硬邦邦的旧枕头,小寒则直接躺在了月牙儿身边,两人肩挨着肩。
“月牙儿,还疼吗?” 小寒侧过身,用手指轻轻摸了摸月牙儿脸颊上浅浅的淤青,她的嗓音细细的,“当时在巡捕房……真是吓死我们了。”
“一点都不疼了,真的,别担心。” 月牙儿拍拍小寒的手,“你知道我的伤都恢复地很快,用不了几天肯定能好,放心吧,不过……你们到底是怎么找到我的?怎么会知道我就在那儿呢?”
“是司遇风制服了其中一个匪徒,当时情况太乱了……” 小寒的眼中闪过一丝后怕:“嗯,司遇风……他下手特别快,特别狠,一下子就制住了那个想从背后偷袭我的家伙,然后他就用刀抵着那人的喉咙逼问,如果那个逃走了的人抓住了你会把你带去哪里,那匪徒吓得要死,结结巴巴地说会直接带去巡捕房,交给他们老大,因为这事本来就是巡捕房老大主谋的……这话一说完,司遇风就拿折断的桌腿捅了他的喉咙,血溅得到处都是,吓出我一身冷汗。”
月牙儿心下了然,难怪他们能那么及时、那么准确地找到那个魔窟,她沉默了一会儿,忽然低声说:“我是真没想到……司遇风平时看着那么斯文的一个人,动起手来……那么干脆利落。” 她想起他踹开巡捕房大门时那冰冷的眼神和毫不犹豫扣动扳机的动作,与平日判若两人。
“你是没看见!” 小寒的声音带着点夸张的余悸,“当时我们冲去巡捕房的路上,他那张脸……啧啧,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眼神像要吃人,我走在他旁边都觉得后脖子发凉,真的,月牙儿,有那么一瞬间,我好像觉得,他要是找不到你,他可能……可能自己也不想活了似的。” 她顿了顿,语气又变得复杂,“不过,说真的,司遇风这人……是真讲义气!咱们这一路,要不是有他,光靠你、我和江满三个傻大胆,估计早就被人啃得骨头渣都不剩了,司遇风别的不说,就说他对你……” 小寒用胳膊肘轻轻捅了捅月牙儿,眼神促狭,“那真是恨不得把命都豁出去,你当初在滩涂上把他救回来,这一救可救得真值!”
月牙儿被小寒说得脸颊微热,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正有些恍惚中,她忽而想起在巡捕房走廊里听到的对话,连忙转移了话题:“对了,小寒,我在巡捕房的时候,还听到一个很奇怪的事情,有个很富有的男人,在找一个从羲和来的女学生……” 月牙儿的话刚说了一半。
“啊?”小寒猛地半撑起身子,眼睛睁得圆圆的,“不会……不会是我那个变态未婚夫追到岩京了吧?!我天啊!他怎么知道我们在那儿?咱们哪里露了马脚吗?” 她一脸惊悚,像只担惊受怕的小兔子,仿佛那个爱给新娘“烙编码”的未婚夫随时会破门而入。
月牙儿连忙按住她,安抚道:“别急别急,我只是听到这么一句,还不确定是不是真的冲我们来的,而且……” 她回忆着那个温柔清澈的男声,总觉得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却又抓不住那缕飘渺的印象,“我听着那个男人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说不清,好像……好像在哪里听到过似的,听起来……倒不觉得像变态啊?” 月牙儿试图描述那种迷蒙的感觉。
小寒叹了口气,撇撇嘴,重新躺回去,一脸不以为然:“嗨呀!月牙儿你也太天真了,变态要是能让人一听就听出来,那还怎么害人?不都得装得人模狗样的?就像我那未婚夫,听说在外面也是一表人才,谈吐得体呢,谁知道背地里是个喜欢给老婆烫烙印的变态狂!”
月牙儿想了想,觉得小寒说得也有道理,点了点头:“嗯,你说的对。” 她心里那点模糊的熟悉感,或许只是紧张下的错觉。
小寒有些茫然地望着低矮的舱顶,“唉……管他呢!还好咱们逃出岩京了,快点到福洛斯就好了,等你找到你哥哥,咱们也有熟人可以依靠了,到时候好好规划一下接下来的路,看看怎么走……咱们……” 小寒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含糊,眼皮沉重地耷拉下来。
月牙儿低头一看,小寒呼吸均匀绵长,竟已沉沉睡去,连日来的殚精竭虑、挣扎求生、巡捕房的惊魂一刻,早已耗尽了她的体力,此刻终于放松下来,怪不得一下子就被睡意彻底俘获,月牙儿看着小寒熟睡中仍微微蹙着的眉头,心中涌起一阵怜惜和愧疚,轻轻替她掖了掖薄毯的边角,听着小寒平稳的呼吸起伏,月牙儿自己连日紧绷的神经似乎也松懈了下来,倦意如潮水般涌入,月牙儿靠着枕头,也闭上了眼睛,渐渐沉入梦乡。
不知过了多久,门被吱呀一声推开又轻轻关上,司遇风回来了,手里拿着四套叠好的浅灰色棉布衣裤,他轻手轻脚走进卧室,看到床上并排熟睡的两个女孩,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月牙儿的脸上,银光透过舷窗,柔和地勾勒着她侧脸的轮廓,脸颊的淤青在睡梦中显得格外刺眼,司遇风的眼神瞬间柔软下来,带着化不开的心疼,他无声地走到床边坐下,目光胶着,他似乎是犹豫了一下,手指微微抬起,似乎想轻轻触碰一下她受伤的脸,但指尖悬在半空,终究还是怕惊醒她,又缓缓收了回去,他就这样静静地坐着,看着她熟睡的样子。
“遇风哥,你回来了吗?有换洗衣服吗?” 江满在洗浴间里的大喊打破了室内的静谧,隔着哗哗的水声,江满的声音闷闷地传来。
司遇风猛地回神,像是刚从梦中惊醒,他的脸上闪过一丝赧然,“哦,有的!” 他连忙应道,声音带着点仓促,“我给你拿过去!” 他迅速起身,拿起一套衣服走向了洗浴间。
大约两三个银时之后,月牙儿从小睡中醒来,又用那歪斜的莲蓬头冲了个不算痛快但也洗去不少污垢的澡,再换上干净的棉布衣裤,她感觉全身都舒爽轻松了不少,连日积累的疲惫似乎也被水流带走了一些,尾椎和后背的疼痛也大大减轻了,小寒和江满也是精神一振,趁着司遇风洗澡的空当,三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笑声不断,就在这时,门外忽然响起了一阵短促的敲门声。
“贵客们,午饭准备好了,请移步餐厅。” 是那个叫玛莎的女佣,她的声音听起来怯生生的。
待到司遇风也洗漱收拾好,月牙儿四人便跟着玛莎,沿着那条昏暗潮湿的通道,穿过木楼梯,七拐八绕地来到了位于船腹的餐厅,这里比他们的“套房”稍大一些,但同样光线不足,空气里混杂着营养膏的甜腻气味,墙壁依旧是粗糙的木板,挂着几幅参差不齐、疑似海景的廉价印刷画,餐厅的中央摆着一张长长的、油渍斑斑的木头餐桌,两侧是固定在地板上的长条板凳。
等月牙儿他们坐下,才发现之前的防备显得有些多余,餐桌上根本没有任何新鲜烹饪的饭菜,只有几摞码放整齐的、印着不同品牌标识的速食营养餐盒、还有各种瓶装水和饮料,月牙儿、小寒、司遇风和江满互相一望,所有人的眼中都是“果然如此”的了然和一点点自嘲的笑意,他们默契地各自拿起一盒白氏无疆品牌的高能量营养膏和一瓶密封完好的纯净水。
餐厅里不止他们四人,长桌的另一端,又陆续坐了其他几位客人。
一位是穿着深灰色长风衣的中年男人,即使在室内,他也戴着一顶宽檐礼帽,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和紧抿的薄唇,他坐姿端正,动作刻板,正用一把小银勺极其缓慢地挖着餐盒里的营养泥,仿佛在进行某种仪式,对周遭的一切漠不关心。
另一位则是个打着赤膊的壮汉,皮肤黝黑粗糙,肌肉虬结,胸前和手臂布满狰狞的旧伤疤,他吃相粗鲁,几乎是狼吞虎咽,把餐盒里大块大块的合成肉块塞进嘴里,咀嚼声很大,嘴角还沾着酱汁,他偶尔抬眼扫视四周,眼神凶狠,带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戾气。
最后是一对青年男女,紧挨着坐在一起,男子身材高挑,穿着剪裁合体的米色亚麻衬衫,气质温文尔雅,女子容貌秀丽,穿着一条淡紫色连衣裙,依偎在男子身边,两人低声交谈着什么,声音细若蚊蚋,两人看起来分外亲昵,眼中只有彼此,仿佛餐厅里其他人都是空气。
“再加上我们四个,这八个人应该便是这穿梭号上所有的乘客了。” 月牙儿心里想着,此时餐厅里异常安静,只有餐具与餐盒碰撞发出的轻微脆响、壮汉粗重的咀嚼声、以及那对情侣低低的私语,每个人似乎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彼此之间弥漫着一种疏离、警惕又各怀心思的微妙气氛,银光透过布满污垢的圆形舷窗,在油腻的餐桌上投下几块惨淡的光斑,更添几分压抑。
下午时分,月牙儿四人回到那间简陋的“头等舱套房”,各自休养生息,晚餐大家都不想去餐厅,于是让女佣玛莎将营养餐直接送到了客房内,匆匆吃完平淡无味的食物,四人便开始为守夜做准备,前半夜由司遇风值守,后半夜交给江满,为了安全,四人决定一起挤在卧室内过夜,两张铁架床,月牙儿和小寒睡一张,司遇风和江满睡另一张,万一有什么变故,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夜深以后雾气萦绕,船体在波浪中前行,发出有节奏的摇摆声,像一首单调的催眠曲,月牙儿躺在小寒身边,睡意渐浓,就在意识即将坠入梦境时,一个声音如同蜿蜒的射线,穿透了海浪的喧嚣和船体的呻吟,悄悄然钻入她的耳膜。
“月牙儿……过来……到我这里来……” 那声音清晰低沉,带着一种奇异的吸引力和难以描摹的熟悉感,像极了……岩京巡捕房里那个令她心悸的男声。
“月牙儿……我找你好久了……快来……月牙儿……” 声音仿佛就在耳边低语,又似乎从遥远的海底传来,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魔力,月牙儿的心跳骤然加速,在睡梦中感到一阵剧烈的挣扎和拉扯,她很想去找那个声音的源头,好像只要找到那个声音,就能够令她脱离这艘黑船和将来那些所有未知的危险,可她心底深处对小寒、江满,甚至还有司遇风的牵挂和责任,又像一只沉重的锚,令她死死地钉在原地,不能走,不能离开,随着那个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急迫,其间夹杂的那种焦灼与期盼,像无数只尖锐的手在拉扯她的灵魂。
“月牙儿!快过来……来不及了!” 无边的恐慌攫住了她,喉头像被无形的丝线勒紧,憋得她心口剧痛,月牙儿几乎要尖叫出声!
“月牙儿?月牙儿!醒醒!你怎么了?做噩梦了?” 一个温暖的手掌轻轻拍着她的肩膀,伴随着江满关切的声音。
月牙儿猛地睁开眼,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喘着气,卧房内银光遍布,透过舷窗洒进来,已经是早上了,江满正蹲在她床边,一脸担忧地看着她,手里拿着一瓶拧开的纯净水。
“来,喝口水吧。” 江满把水递过来,眼里都是温和的关心。
月牙儿有些惊魂未定地接过水瓶,清凉的水滑过干涩的喉咙,才让她感觉真实了一些,她看看江满,又看了看身旁正揉着眼睛坐起来的小寒,以及对面床上已经起身、正向着她望过来的司遇风。
“我……做了个很怪的梦。” 月牙儿的头脑微微胀痛,带着梦魇后的余悸,“梦里……有个人一直在喊我,叫我过去……那声音……很熟悉,又很急迫……你们听到了吗?”
“啊?有吗?” 小寒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又伸了个懒腰,关节发出一个轻微的小小细响,“没有啊,我睡得可沉了,一觉睡到大天亮,连个梦的影子都没有,哎呀,这一觉真是这段时间以来睡得最香最踏实的一觉了!” 她脸上是纯粹的、睡饱后的满足,毫无阴翳。
月牙儿看着小寒元气满满的样子,又感受着手中水瓶的微凉触感,窗外是平静的深蓝海面,船舱里只有波浪和船体行进的声音,再无其他呼唤。
“难道……真是我自己想多了?只是一个过于逼真的噩梦?” 月牙儿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残留的那一丝不安,对坐在她身侧的江满露出一个感激的微笑:“谢谢,江满,可能……真的是我太紧张了。” 然而,在她目光扫过舷窗外那片看似平静、却被称为镜海的诡谲水域时,心中仍有些说不出的忐忑。
早餐时分,月牙儿四人又去了那沉闷的餐厅,长条桌上摆了一摞营养罐头,那个沉默寡言、体格粗壮的汉子已经坐在那里,正用一把小勺子,机械地刮着罐头壁,发出刺耳的“噌噌”声,深紫色的糊状物装在金属罐头小盒里,散发着实验室合成的、毫无生机的气味。
月牙儿环顾四周,心里咯噔一下,那个戴礼帽的中年男人和那对年轻夫妻都不在,她不禁看向正端来浆果茶的女佣玛莎:“其他人呢?都不吃早饭了?”
女佣放下茶壶,不敢与月牙儿对视,只低声道:“七号房的先生说他没睡好,头痛得厉害,不想吃了,三号房的那位女士也说没睡好,她的先生拿了营养餐回房间去了。”
月牙儿心头那点刚刚压下去的怪异感,又如同沉底的淤泥被搅动,翻涌上来,没睡好?头痛?这两个人和她的梦境……仅仅是巧合?她摸着滑滑的罐头盒,指尖微微发凉。
司遇风坐在对面,那双黑色的眼睛敏锐地捕捉到了月牙儿细微的神色变化,他用勺子搅了搅自己手里的营养罐头,压低声音问她:“月牙儿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月牙儿抬眼看他,她张了张嘴,想把那个诡异的梦和此刻的不安说出来,但一转眼瞥见旁边正抱怨营养餐寡淡、试图往里面加糖的小寒,还有一脸“既来之则安之”的表情对付罐头的江满,又觉得兴许真是自己多虑了,月牙儿最终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向司遇风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没什么,可能是……昨晚那个噩梦害的,还有点没缓过神。”
司遇风没再追问,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沉甸甸的,他也向月牙儿笑了笑,而后慢慢吃起他那份毫无滋味的紫色糊糊。
“我得带点糖回房间,不然这船上的东西这么难吃,简直味同嚼蜡,再不吃点糖,哪还有力气?” 小寒有些气恼地说着,撕开又一袋密封的棕红色糖沙,“月牙儿,你也加一点吧?” 她问。
月牙儿点点头,“好啊,但是别太多。” 她轻声说。
下午的时光过去得很快,只有月牙儿微微的头痛时隐时现,这天夜里,当黑雾彻底吞没舷窗外最后一丝银光,在那死寂的、只有海浪拍打船体的单调声响中,那个呼唤月牙儿的声音,又来了,这一次,它不再是遥远模糊的低语,而是变得无比迫近,仿佛就贴着她的耳廓,带着滚烫的呼吸、非人的魅惑、以及令人窒息的渴望。
“来……来我这里……月牙儿……我需要你……” 那声音像无数滑腻的触手,缠绕上她的意识,带着一种无法抗拒的魔力,要将她的灵魂从躯壳里拖拽出去,月牙儿感到自己的躯体像是一个被投入温水中的糖块,正在一点点融化、消散,然而她的灵魂却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她感到一种灭顶的恐惧,张开嘴,正要发出无声地呐喊……
“饶了我!饶了我吧!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烈嚎叫,如同被撕裂的布帛,骤然刺破了船顶的寂静!那声音饱含着极致的绝望,像一把重重的锥子,狠狠扎进每个人的耳膜。
月牙儿四人瞬间惊起,“外面出事了!拿上武器!” 正在守夜的司遇风反应最快,他一把抓过那只从岩京巡捕房带来的脉冲手枪,江满也立即拿起那根警棍,月牙儿和小寒则一人握着一把锋利的匕首,四人结伴冲出客舱,循着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吼声从通道走廊直直奔上甲板,眼前的景象让他们的全身血液都为之一滞。
是那个戴礼帽的中年男人,此时他像疯了一般在空旷的甲板上狂奔乱窜,双手疯狂地挥舞着,对着虚空不停地跪拜、磕头,额头撞在坚硬的木板上发出“咚咚”闷响,他语无伦次,涕泪横流地嘶喊:“宽恕我吧!饶了我吧!我不是故意杀他的!真不是故意的!我是被迫的!不杀他……不杀他我真的活不了了啊!” 他头上的礼帽被狂乱的海风吹飞,滚落一旁,一道丑陋的疤痕,如同狰狞的蜈蚣,盘踞在他的头顶,从额角一直延伸到后脑,那分明是极重的刀伤留下的印记。
昏暗的船灯下雾气四散,中年男人一边嘶吼求饶,一边开始疯狂地撕扯自己的衣服,就像空气里有什么看不见的厉鬼正在追逐他、折磨他,他的纽扣崩飞,衣料撕裂,他很快将自己剥得精光,赤条条地暴露在风中,他扭曲着身体,对着无形的敌人张牙舞爪,那场景奇诡,令月牙儿一阵阵头皮发麻。
就在那中年男人突然起身冲向桅栏的刹那,“拦住他!”司遇风大喝,瞬时和江满一同冲上前去,然而,就在他们即将触碰到那癫狂身影的一刻,那赤身裸体的男人,竟以一种决绝的姿态,猛地扑过船舷,一头扎进了下方墨黑翻滚、深不见底的大海。
“啊!” 小寒吓得捂住了眼睛。
众人扑到船舷边,只见漆黑的海面上砸开一团白色的水花,马上就被涌动的波浪吞没,海面恢复了平静,只有一圈圈涟漪在无声扩散。
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持续了短短几秒。
紧接着,一种异样的声音从海面下传来,不是水声,而是某种东西快速游弋的、滑腻粘稠的摩擦声,哗啦……哗啦……由远及近,密集得如同群蛇过境,然后,像是什么坚硬的、带着利齿的东西在疯狂地撕扯皮肉,在寂静的海夜里,这声音被无限放大,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里,狠狠刮擦着所有人的神经。
“糟了!”月牙儿脸色陡变,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她猛地抓住身边小寒颤抖的手,她的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微微变调,“这船绝对有问题!回房间!快回房间!”
司遇风反应极快,厉声道:“走!” 他一把拉过还有些发懵的江满,四人如同受惊的鸟雀,迅速退离了雾气弥漫的甲板,奔回他们的壹号舱房,反手“哐当”一声将舱门死死锁紧!舱内只剩下有四人急切的喘息,但外面诡异的进食声似乎还在隐约传来,又或许只是惊魂未定的幻听。
“到底……怎么回事?” 小寒的声音怯怯,她紧紧抓着月牙儿的胳膊。
月牙儿背靠着门,也在剧烈地喘息着,心脏还在疯跳不止,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连续两晚的离奇梦境,以及风衣男人、年轻妻子“没睡好头痛”的异常,一股脑儿地说了出来。
“三个不相干的人,都做类似的噩梦,都头痛……那个男人更是直接疯了跳海被……” 月牙儿艰难地咽了口唾沫,“这绝不是巧合!这艘船……这艘船肯定有鬼!黑鲶鱼!他根本不是什么正经船主!这是一艘谋财害命的黑船!”
江满和小寒听得目瞪口呆,脸色发白,司遇风的眼中寒光一闪,他看向江满,声音低沉而果断:“小江兄弟,把咱们带来的家伙全都拿出来!从现在起,咱们每个人都必须随身装备好武器,睡觉也得放在手边!这艘船,步步杀机!”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狠厉:“不能坐以待毙!今晚,咱们必须去找黑鲶鱼探个究竟!”
雾色如绸缎般丝滑,穿梭号像一座漂泊在无边地狱里的孤岛,船上一片寂寥,月牙儿四人全副武装,屏息凝神,如同暗夜幽魂,悄无声息地潜行到船主休息室的门外。
果然如他们所料,黑鲶鱼的“巢穴”被保护得固若金汤,那扇厚重的金属防盗门严丝合缝,门锁处闪烁着幽蓝的电子光芒,显然是某种高级的防暴装置,江满试着用工具撬了几下,纹丝不动。
“不行,硬闯不开,这玩意儿太结实了。” 江满沉声悄悄说,他话音未落,前方的通道拐角处忽然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一个人影转瞬即逝,月牙人一抬头,正好瞥见一个碎花的裙角,是那个女佣玛莎。
机会!四人交换了一个眼神,江满如同猎豹般猛地蹿出,一手捂住女佣的嘴,另一只胳膊死死钳住她的身体,小寒和月牙儿也迅速上前帮忙,司遇风在前方开路,月牙儿三人合力,连拖带拽,将拼命挣扎却发不出声音的女佣弄进了旁边一处堆放缆绳和杂物的隔间里,司遇风守在门口,警惕地注视着外面。
“唔唔唔!” 女佣吓得魂飞魄散,眼泪鼻涕糊了满脸。
“别叫!我们不会伤害你!” 月牙儿压低声音,尽量让语气显得平静,“但你要说实话!这艘船到底怎么回事?黑鲶鱼呢?刚才那人跳海,海里那声音是什么?还有,为什么有人会做噩梦?还有人发疯?”
江满稍稍松开了捂着她嘴的手,但手臂的钳制依旧牢固。
女佣浑身抖得像筛糠,眼泪汪汪:“我……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看到那人跳海……我也吓死了!我……我就是个临时工!以前在岩京,我是做……做那种生意的,实在干不下去了,想找个清白活儿,正好遇到黑鲶鱼招人,他给的珠币多,我就……我就来了!他说他就是开船送客人的,想找个客舱佣人,很简单的……” 玛莎语无伦次,带着哭腔。
“其他人呢?那三个船员,也是临时招的?” 司遇风冷冷地问。
“应……应该是吧,我看他们几个互相也不熟,连话都很少说,要是老船员,不会这样的……” 女佣抽噎着。
“那奇怪的声音呢?还有噩梦是怎么回事?” 月牙儿追问。
女佣的眼神更加恐惧了,牙齿咯咯打颤:“我也没想到这竟然是真的,在,在岩京,是有很多传说的,关于风暴大洋,还有镜海……” 她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传说里,镜海有吃人的鱼怪,叫……叫血女,上半身是美女,下半身是鱼尾,火红火红的,还会在夜里唱歌,歌声能把脆弱的人迷进幻梦里,然后就吸干他们的血!还说那些心里有鬼的、受过伤的人,最容易中招……可……可那都是大人吓唬小孩的鬼话啊!怎么能当真……” 她说完,又惊恐地捂住了嘴,仿佛怕自己的话招来什么不测。
月牙儿四人心头一片震惊,传说?鬼话?眼前血淋淋的现实,难道不比传说更恐怖?审问不出更多有用信息,四人无奈,只得警告女佣别声张,然后放了她,女佣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消失在黑暗的通道里。
四人刚松一口气,准备再想办法,突然,“啊!父亲!父亲饶了我吧!” 一声尖利的哀鸣,如同鬼魅般在船舱内炸响,是那个年轻妻子的声音!
月牙儿只见一个女人披头散发,状若疯癫地从客舱方向冲上甲板!她双眼空洞失神,脸上涕泪纵横,一路跌跌撞撞,见墙就跪,见柱就磕!额头间撞得一片青紫,血迹斑斑!
“我真的爱他!真的离不开他!别打我!求求您了!别打我!” 她对着虚空哭喊哀求,好像正被一个暴君鞭打凌虐,她的丈夫紧随其后,满脸焦急痛楚,试图抱住她、阻止她:“雅儿!雅儿你醒醒!没有父亲!这里没有父亲!你看清楚!是我啊!” 然而那看似柔弱的妻子,此刻却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她尖叫着,狠狠挣脱了丈夫的怀抱!她的眼神癫狂,双手开始疯狂撕扯自己的衣襟。
“不好!快拦住她!”月牙儿失声惊呼!刚刚那中年男人跳海前疯狂脱衣的景象瞬间浮现在眼前,四人立刻冲了过去,江满和小寒死死抱住妻子的胳膊,司遇风用身体挡住她撞墙的动作,月牙儿则奋力去掰她撕扯衣服的手,那女人力气大得吓人,又踢又咬,如同疯魔,四个人合力才勉强将她制服,司遇风当机立断,扯过旁边一捆备用缆绳,快速而利落地将她的手脚捆了起来。
“船上都闹成这样了,死了人,黑鲶鱼连个鬼影子都不见!” 月牙儿喘息着,怒火在她清澈的琥珀色眼底燃烧,她看着被捆住依旧在喃喃自语、恸哭流泪的年轻妻子,又看看那个失魂落魄的文弱丈夫,最后望向黑鲶鱼舱房紧闭的大门,“走!去砸开他的龟壳!今天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把他揪出来!”
愤怒给了船上的众人力量,暂时驱散了恐慌,他们将那位年轻的妻子暂时安置在餐厅座椅上,把她的腿和固定的桌腿绑在一起,确保她不能跳海,之后那个女人的丈夫、还有那个沉默的粗汉,以及三个船员,这些男人们从船上的各个角落找来沉重的消防斧和铁撬棍,对着黑鲶鱼那扇坚固的防盗门就是一顿猛砸,刺耳的金属撞击声在死寂的船舱里回荡,火花四溅,不知砸了多少下,那扇看似坚不可摧的门终于在一阵刺耳的扭曲声中,被暴力破开。
然而,门内空无一人。
房间内只剩下淡淡的烟草味,里面的陈设简单凌乱,司遇风迅速扫视一周,最终定格在房间角落的一块地板上,那里,一块厚重的钢板被掀开,露出一个漆黑的洞口,旁边还散落着几件工具,司遇风快步上前,蹲下查看,又用手摸了摸洞口边缘残留的机油痕迹,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小型压缩快艇的接驳口……还有余温,这老泥鳅,早就溜之大吉了!”
“什么?!” 众人皆惊。
“他……他连船都不要了?” 小寒难以置信。
“为什么?他图什么啊?!” 年轻丈夫的声音嘶哑而绝望。
司遇风站起身,将防暴门的程序重启,又走到房间隔壁的行船控制台前,快速按了几下按钮,调出航行日志,屏幕幽蓝的光映着他轮廓鲜明的侧脸,“这是智能驾驶模式,预设航线……” 他手指划过屏幕上的海图,“只到镜海中心区域,然后自动返航岩京。” 他冷笑一声,“黑鲶鱼根本不在乎客人要去哪里,因为他知道,只要进了这片镜海,就没人能活着出去找他!”
月牙儿如坠冰窟!黑鲶鱼那句阴恻恻的“没有一个客人投诉过”原来是这个意思!这竟然是一张通往死亡的单程票!
就在这时,一声更加短促凄厉惨叫,猛地从餐厅方向传来,那声音充满了极致的痛苦和惊骇,如同被掐断脖子的小兽。
“不好!” 司遇风脸色剧变,众人连忙拔腿向餐厅跑去。
昏暗摇曳的船灯下,只见那个年轻丈夫猛冲过去,然后瘫软在地,怀里紧紧抱着他的妻子,不,那已经不能称之为“妻子”了,她的喉咙被整个撕裂开一个巨大的豁口,边缘血肉模糊,呈现出可怕的锯齿状,她的眼睛大大地圆睁着,脸上还残留着未散的幻梦痕迹,但身体里的血液……已经被吸食一空,皮肤呈现出一种纸一样的灰白,紧紧包裹着骨骼,干瘪得如同被风干的鱼,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从餐厅门口到甲板边缘的潮湿甲板上,留下了一溜清晰的水渍,那水渍黏腻、带着淡淡的腥红,蜿蜒曲折。
那可怕的东西……是从海里爬上来的!它吸饱了血,又回到了海里!
“在甲板上!” 司遇风看着那水渍的去向,低吼一声,众人又全部冲到甲板船舷边,无垠的黑雾不知何时散开了些许,船灯的光线晕开一片海面,就在穿梭号周围,安宁如镜的海水之下,竟然影影绰绰地浮现出无数曼妙的身影。
她们缓缓浮出水面,上半身是赤裸的、美艳绝伦的女人,皮肤白皙细腻,泛着珍珠般的光泽,长发如海藻般湿漉漉地披散,覆盖着饱满的胸脯,面容精致得如同最完美的雕塑,眉眼含情,朱唇微启,然而,自纤细腰肢以下,却是覆盖着火红色鳞片的硕大鱼尾,那鳞片在幽暗的海水中闪烁着妖娆的光泽,如同燃烧的火焰,鱼尾强壮有力,轻轻摆动间,便在镜面般的海水中搅起无声的漩涡。
她们成群结队,围绕着穿梭号无声地巡游,如同深海中最绮丽也最致命的幻影,她们的目光幽幽地投向甲板上的人,眼神空洞却又带着一种摄人心魄的渴望,其中一个离得最近的,甚至微微仰起那张魅惑到令人窒息的脸,对着月牙儿,露出了一个妖媚的微笑,红唇间隐约可见细密如针的尖牙。
血女,食人鱼,镜海的猎食者,岩京传说中“诱人入梦、吸食人血”的恐怖存在,原来一切都是真的!
就在月牙儿被那妖异笑容攫住心神的刹那,一阵悠扬空灵、缠绵入骨的歌声,毫无预兆地在寂寥的海面上响起,那歌声仿佛来自深海,又仿佛直接响彻在每个人的灵魂深处,它没有歌词,只有婉转起伏、勾魂摄魄的旋律,带着抚平一切伤痛的魔力,诱惑着人放下所有戒备,沉溺其中,永世不醒。
甲板上的几人眼神瞬间迷离起来,年轻丈夫痴痴地望着海面,脸上露出傻笑,似乎看到了什么天堂景象;女佣眼神迷惘,喃喃自语着:“珠币…好多珠币…”;仅有的三个船员也如同木偶般呆立着,眺望着海中美艳不可方物的人鱼,眼神涣散。
“捂住耳朵!别听!” 司遇风的声音如同惊雷,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战栗之色,他猛地抓住月牙儿的手腕,将她往舱门方向拽,月牙儿强忍着那几乎要将灵魂吸走的歌声,牙齿死死咬住下唇,一股血腥味在她的口腔漾开,她反手紧紧拉住眼神也开始恍惚的小寒,又用尽力气踹了江满一脚。
四人连拖带拽,跌跌撞撞冲回客舱,“砰”地一声死死关上舱门,牢牢锁住!又将能找到的所有被褥、衣物,死死捂住耳朵,蜷缩在角落里,身体因抵抗那无孔不入的歌声而剧烈颤抖,然而,那魔音似乎能穿透一切阻碍,它在脑海中盘旋、放大,起初是低低的、若有似无的哼鸣,像情人的呢喃,像母亲的摇篮曲,轻柔地拂过耳际,渐渐地,那声音汇聚起来,变得丰富、悠远、层层叠叠,仿佛从四面八方涌来,穿透厚重的舱壁,无视紧闭的门窗,直接钻进每个人的脑海里,那旋律美得令人心碎,勾魂摄魄,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吸引力,轻而易举就瓦解了人类的意志,月牙儿只感到眼前一片迷蒙的银光中,一个身影缓缓清晰起来。
他金褐色的短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挺直的鼻梁上方,嵌着一双安静的蓝色眼睛,眼尾有些微微下落,显得温柔和气,他的嘴角带着魂牵梦萦、令人心安的微笑,他身上月白色的薄外套宛如最纯净的银光,他缓缓向她伸出手,如同落入凡间的神祇,“月牙儿……” 他的声音熟悉而亲切,带着无尽的思念和怜爱,“是我,我回来了,我来接你了,” 他的笑容温暖得就像旧地球时代明亮的太阳,“跟我回家吧,我们一起回家,再也不分开了……”
无穷无尽的委屈霎那间淹没了月牙儿,她心底那块最柔软、最隐秘、最疼痛的地方被狠狠戳中,这些年来所有的孤独、期待、伤心、不安……在这一刻全部找到了宣泄的出口,月牙儿的泪水汹涌而出,她几乎就要扑进那个向往已久的怀抱里,将所有的疲惫和痛苦,将今后的生命都交付给他,“克里斯……” 月牙儿哽咽着,意识模糊地向前伸出手,她好想摸摸他的脸,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他的刹那,一道刺目的脉冲光束,如同撕裂黑暗的闪电,狠狠击中了“克里斯”的胸膛。
“克里斯”脸上柔和的笑容瞬间凝固、歪曲,那张英俊的脸庞如同融化的蜡像般塌陷变形,皮肤剥落,露出底下青灰色的鳞片和凸起的鱼眼,猩红的嘴巴裂开,一排细密的尖牙寒光闪烁,最终呈现在月牙儿惊骇欲绝目光中的,是一张丑陋狰狞、布满粘液的鱼脸怪物,那空洞的鱼眼,正死死盯着她,充满了恶毒的杀意。
那不是克里斯,而是血女制造的幻象。
“月牙儿!小心!” 司遇风的声音响起,脉冲枪的光束再次击中那个挣扎的血女。
月牙儿失声尖叫,猛烈的后怕令她浑身瘫软,她手脚并用着逃离那个被脉冲枪射杀的血女,与此同时,舱房内早已乱成一团,不知何时,舱门竟被撞开了一道缝隙,又有三条火红鱼尾、美艳面庞、獠牙毕露的血女,如同地狱里爬出的恶鬼,正以一种似人又非人的姿态挤了进来,其中一条扑向惊魂未定的月牙儿,另一条则缠住了江满,最后一条径直冲向了司遇风。
司遇风手中脉冲枪的光束又一次照亮昏暗的房间,慌乱中,只见江满大声怒吼,挥舞着警棍奋力抵抗,沉重的电棍砸在血女滑腻的鳞片上,发出“呲呲”的焦糊声,小寒也吓得连连尖叫,张皇失措地抓起手边一切能够到的东西砸过去,一个装调料的透明袋子被她在惊惧中抓起来,一把砸向那个正扑向月牙儿的血女,袋子一下子被扯破了,里面棕红色颗粒粗糙的糖砂,如同细小的血珠般泼洒出来,大部分都溅在了那条血女的赤裸手臂和火红鳞片上!
“嘶!” 那血女竟如同被滚烫的烙铁灼伤一般,发出一声痛苦的嘶鸣,它猛地缩回抓向月牙儿的手臂,覆盖着红糖的部位冒起一股股刺鼻的青烟,鳞片瞬间变得焦黑!它惊恐地后退,美艳绝伦的面孔扭曲走样,露出丑陋的鱼脸,它飞快地甩动着受伤的部位,粘液和焦黑的鳞片一起飞溅。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糖……红糖?!” 小寒讶异地看着自己沾满糖砂的双手,又看看那畏缩后退的血女。
司遇风趁机一把将月牙儿从地上拽起,护在身后,对着还在发愣的江满和小寒大吼:“别愣着!去黑鲶鱼的房间!那里有防暴门!快!”
四人爆发出最后的力量,江满挥舞警棍逼退另一条血女,小寒抓起地上散落的红糖袋子,胡乱地扬洒,竟也逼得那血女嘶嘶叫着不敢靠近!四人边打边退,狼狈不堪地冲出客舱,在狭窄昏暗、回荡着魔音歌声的船舱通道里亡命奔逃,身后,是数条被惊动、从各个角落阴影里游弋而出的火红身影。
“砰!” 厚重的大门在他们身后死死关上、反锁,霎时,那几乎要撕裂灵魂的夺命歌声被隔绝了大半,世界陡然安静下来,只剩下四人粗重如风箱般的喘息和擂鼓般的心跳。
司遇风的胸膛剧烈起伏,他迅速检查了一下相连的驾驶室门锁,确保无误,“暂时安全了……” 他抹了把汗,声音有些颤抖,“明天早上,咱们必须更改航程,这艘船被设定的是自动返航回岩京,我们得让它掉头,去福洛斯,实在不行……先回岩京也比在这里等死强,总好过喂了鱼!”
月牙儿、小寒和江满三人满身满手都是红糖,三人互望一眼,眼神中全是难言。
当救赎般的银色圣光再次穿透浓雾、照亮镜海时,这片死亡水域仿佛披上了一层虚假的银纱,那磨人的不休歌声和防暴门上强烈的撞击声,随着黑雾一并退去了,月牙儿四人小心翼翼地推开黑鲶鱼舱房里那扇救命的防暴门,只见甲板上遍地狼藉,此情此景触目惊心,让他们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那个年轻丈夫倒在餐厅门口,失神的眼珠像死去的禽类,他的怀里还紧紧抱着妻子干瘪的尸体,他的喉咙同样被撕裂,全身的血液都被吸干;女佣玛莎蜷缩在角落里,身体以一种古怪的角度弯曲着,灰白的脸上凝固着茫然的笑;三个身强力壮的船员倒在三个不同的地方,有的肢体残缺,有的还算完整,但无一例外,都成了被吸干血液的皮囊;甲板上随处可见粘稠的人鱼□□,和其他散落的物品混在一起,发出令人作呕的腥味,整艘穿梭号,此刻如同漂浮在镜海上的一座坟场。
唯一出乎月牙儿意料的是,那个寡言的粗汉竟然幸存了下来,月牙儿四人发现他时,他正瑟缩在桅杆的一处罅隙阴影里,满面血污,手里紧紧攥着一把生锈的大鱼叉,脸上混合着逃生的侥幸和对眼前尸山血海的惊恐。
“你怎么活下来的?你什么来头?” 司遇风冷冷问道。
“我,我叫伊卓,昨晚……我就躲在这里,耳朵堵着,来一个捅一个……我,我其实是个逃犯,” 那壮汉声音嘶哑,带着自嘲和绝望,“在岩京矿场……我被人冤枉杀了监工,我不想被关进那个魔鬼监狱……永不见天日,我只能,只能坐这种黑船逃跑,黑鲶鱼说能送我去长庚,那里是神谕会的地盘,也许能碰碰运气……” 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月牙儿四人,“没想到,这他妈是条要人命的鬼船……”
“长庚?” 月牙儿蹙眉,“我们去福洛斯!方向完全是反的!”
“什么?怎么会?这是为什么?!” 那名为伊卓的壮汉满脸惊惑。
司遇风深深叹了口气:“因为黑鲶鱼根本不在乎送你去哪里,死人……没有目的地。” 他看向伊卓,“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伊卓抹了把脸,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还能怎么办?跟着你们……活命!你们去哪我去哪!你们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只要别把我扔给那些鬼东西就行!”
月牙儿四人沉默地点了点头,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在这绝境中,任何活着的同类都是依靠。
江满看着甲板上的惨状,声音干涩:“今晚……它们一定还会再来!咱们怎么办?”
小寒突然跳了起来,语气前所未有的严肃郑重:“红糖!昨晚我不小心把红糖洒到那些血女身上,它们都像被烫了一样躲开了!咱们都看见了!” 她激动地挥舞着手,眼睛倏忽亮了起来,带着一种绝处逢生的光芒,“还有,我想起来一个事儿!我以前在学校里不爱看课本,就爱看些奇奇怪怪的故事书,有一次我在图书馆找闲书的时候,看过一本很旧的、讲巫术传说的破书,那里面就有镜海海妖的故事,故事里还提过一个土法子,说是在锅里融化红糖,熬成焦糖色,冒大泡的时候加入百里香和大蒜头一起熬煮,煮到冒起一股呛人的浓烟,然后端着这锅滚烫的糖浆,在屋里走一圈,让烟气熏遍每个角落,这样那些血女就进不来了!”
月牙儿、司遇风和江满都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小寒,伊卓也半信半疑地竖起了耳朵。
小寒一口气说完,紧张地看着众人,生怕大家不信:“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管用,但昨晚那个血女碰到红糖的反应……太像了,简直和故事里说的一模一样!”
月牙儿看看司遇风,又看看江满,每个人的脸上都有或多或少的震惊,小寒这方法虽然听起来荒诞离奇,像是乡野怪谈,但月牙儿一行人在经历了如此之多无法解释的奇情鬼事之后,任何一根救命稻草都值得抓住!
司遇风盯着小寒看了几秒,又看了看甲板边缘异常平静的海面,眼中闪过一丝决断:“死马当活马医,横竖是最后一搏,就按小寒说的办,晚上我们就躲在黑鲶鱼那间房里,再加上这烟雾屏障,看看能不能挡住那些血女!” 他看向伊卓,“你,去找百里香和大蒜,看看厨房里有没有?江满,你和小寒一起,准备锅和红糖,越多越好,我和月牙儿现在去驾驶室改变航向,全速驶向福洛斯,只要撑过今晚,咱们就有胜算!”
伊卓像是鸡啄米一样拼命点头:“好的!百里香和大蒜,厨房有!我见过,我去拿!”
说罢,众人便各自分头行事。
月牙儿跟着司遇风一起进入驾驶室,看着他熟练地操作着控制台,调出航行图,找到了黑鲶鱼预设的那个死亡坐标点,然后果断地删除了返航程序,司遇风在电子海图上重新设定航线,目的地:福洛斯港。
“航程已更改,” 司遇风看着屏幕上新的路线图,声音带着憔悴的振奋,“船会沿着新航线前进,如果一切顺利……最晚明天晚上,我们就能抵达福洛斯了!” 他回头看向月牙儿,希望如同微弱的火苗,在绝望的废墟上重新燃起。
“最后一晚!无论如何,咱们必须撑过去!” 月牙儿坚定地说,她主动握了握司遇风的手,那黑色的眼眸中有微弱的流光一闪而逝。
之后两人来到餐厅,月牙儿万万没想到,此时厨房里的小寒已俨然成了一个临时的“巫师”,她将满满一大袋子红糖倒进一个厚实的大平底锅里,放在炉火上熬煮,江满在她身旁负责控制火候,红糖在高温下慢慢融化,由沙粒状变成粘稠的糖浆,颜色由浅褐逐渐加深,变成浓郁的琥珀色,最终化为冒着细密气泡、散发出焦糖特有香甜气味的深褐色液体,咕嘟咕嘟的气泡破裂声在寂静的厨房里格外清晰。
小寒抓了一大把干枯的百里香丢进去,又拍碎了几瓣大蒜扔进滚烫的糖浆里,“滋啦”一声,一股混合着焦糖甜香、百里香独特辛香以及大蒜浓烈辛辣的、极其古怪又浓郁的烟雾腾空而起,烟气滚滚,带着灼热的气息。
“快!趁热!” 小寒喊道。
江满立刻端起沉重的平底锅,锅柄裹着厚厚的湿布隔热,司遇风、月牙儿、还有那个壮汉伊卓护在两旁,五人快速退回黑鲶鱼的休息室,紧紧关上厚重的防暴门,黑鲶鱼的房间里,门窗紧闭,江满谨慎地端着那锅沸腾的、冒着滚滚浓烟的焦糖汁,尽可能均匀地在小小的房间里走动着,让那浓烈奇异的烟气弥漫到房间的每一个角落,甚至门缝和舷窗边缘,刺鼻又香甜的烟雾充满了整个空间,熏得人眼泪直流,咳嗽不止,但也带来一种奇异的、令人心神安定的感觉,月牙儿难以想象,这来自古老传说、看似荒诞的防御,在残酷的死亡威胁面前,竟然真的被仓促地建立了起来。
当夜幕再次降临,黑雾如同墨汁般重新将穿梭号包裹,那勾魂摄魄的歌声,再一次如约而至,更加缠绵悱恻地在海面上空回荡起来,如同无形的网,束缚着这艘孤舟。
月牙儿五人挤在黑鲶鱼的狭窄舱房里,耳朵塞住,被子蒙头,月牙儿紧紧握着小寒的手,她用口型无声地说着:“别害怕,咱们在一块儿呢!” 几乎就在同时,防暴门外传来了令人心惊的抓挠声和愤怒的嘶嘶声,仿佛有无数滑腻的东西在门外焦躁地游动,但神奇的是,这次不再有任何撞击,那扇门竟纹丝不动,门缝下,也没有任何东西试图钻进来了。
“有用!真的有用!” 小寒激动地一把抱住了同样满脸惊喜的月牙儿,“月牙儿!你看!那破书上的鬼话……居然是真的!”
月牙儿紧紧回抱着小寒,巨大的喜悦让她几乎落泪:“小寒!你真是太棒了!你是我们的福星!”
小寒一脸不敢置信的欣喜:“我也没想到啊!我一看正经课本就犯困,那些乱七八糟的闲书怪谈……谁知道……谁知道有朝一日真能救命!”
房间内的五个人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同在这充斥着古怪甜辣烟味的小小“安全屋”里,屏息凝神,倾听着门外血女不甘的嘶鸣,紧张地等待着黎明的降临,希望,如同黑暗中微弱的火苗,在他们心中摇曳。
然而随着夜色渐深,雾气愈发浓重,那充满魔力的歌声也似乎更强了,即使隔着耳塞、毯子被褥、厚厚的门板和呛人的烟雾,那旋律依旧丝丝缕缕地钻进脑海,裹挟着更强的蛊惑力,更加缥缈、更加空灵、更加深入骨髓,它不再仅仅是诱惑,更像是一种精神层面的猛攻。
混沌中,月牙儿只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她感到自己好像漂浮在一片温暖的银光里,眼前的景象开始旋转,铺天盖地的银色光芒中,成年的克里斯再次向她走来,比以往所有梦里的幻象都更加真实,他身上带着风尘仆仆的疲倦,但那双蓝眼睛里的温柔和思念却浓得散不开,他张开双臂,将月牙儿紧紧拥入怀中,那怀抱带着她熟悉又陌生的气息,“月牙儿,对不起,让你等了这么久……” 他在她耳畔低语,声音带着令人心醉的喑哑,“我回来了,再也不走了,我来接你回家,跟我回家,我们永远在一起,好不好?” 他的吻轻柔地落在她的发顶。
那怀抱如此令人眷恋,月牙儿被克里斯的味道淹没了,她几乎要沉溺在这失而复得的柔软里,只想紧紧抓住他,再也不松手……然而,就在她的意识即将彻底沉沦的刹那,一丝微弱的警觉如同冰针刺入脑海,克里斯那双澄澈的蓝眼睛深处,似乎……隐隐跳跃着一抹妖异的红光,像潜伏在深海里的一簇血珊瑚。
不!这不是真的克里斯!这个念头如同一大桶冷水当头猛浇,当机立断,劈开了沉沦的迷雾,月牙儿猛地咬破自己的舌尖,剧痛和血腥味让她瞬间清醒,她拼尽全力,狠狠一把推开了那个“克里斯”!
幻象如同破碎的镜子般消散,月牙儿喘息着睁开眼,冷汗浸透了后背,眼前的景象让她魂飞魄散,只见那个壮汉伊卓眼神呆滞,脸上带着游离的微笑,正一步一步,走向那扇隔绝生死的防暴门,他的手,已经摸上了门锁!
“不要!别开门!” 月牙儿嘶声尖叫,扑过去想要阻止!然而,“咔哒!” 门锁被打开,伊卓毫不犹豫地拉开门,一头冲进了门外汩汩流淌的致命歌声中。
“回来!” 月牙儿只来得及抓住一片衣角,她眼睁睁看着伊卓的身影被黑雾淹没,紧接着,外面传来了短促的惊叫、挣扎声,以及令人毛骨悚然的撕扯和吮吸声。
月牙儿肝胆俱裂,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将门重新关上、反锁,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大口喘息,心脏跳得几乎要炸开。
门内,小寒正坐在地上,抱着膝盖呜呜痛哭,嘴里含糊不清地念叨着:“别卖我……求你们了别不要我……”;江满则抱着头蜷缩在角落,身体剧烈颤抖,像是在躲避无形的鞭打,低声哀求:“别打了干爹……我知道错了……别打了……”;司遇风的状态更令人心惊,他直挺挺地站着,双目空洞地望着虚空,手臂直直地向前伸着,仿佛要抓住什么,嘴里喃喃地、一遍遍呼唤着:“妈妈……妈妈……别跳……等等我……妈妈……”
所有人都陷入了幻象深渊!月牙儿强忍着袭来的阵阵眩晕和那诱人歌声对心神的撕扯,她踉跄着端起那一大锅冷却了的糖浆,狠狠泼向三人。
满满当当的一大锅冷却的糖浆兜头浇下,小寒的哭声戛然而止,她茫然地抬起头试图分辨着什么;江满猛地打了个激灵,眼神渐渐恢复了清明;司遇风伸出的手臂僵在半空,他缓缓转过头,看向脸色暗淡却眼神坚定的月牙儿,他惶惑的眼神里,正一点一点地重新聚焦。
“我们……还活着?” 小寒抹了把脸上黏腻的糖浆,声音带着大哭后的嘶哑。
江满喘着粗气,一手捂着胸口,心有余悸。
司遇风则没有看任何人,他只是默默走到门边,背靠着门板坐下,闭上了眼睛,那紧绷的下颌线,泄露了他内心尚未平息的惊涛骇浪。
这一夜,格外漫长,门外的歌声和嘶鸣,彻夜未歇,如同永无止境的折磨,直到舷窗外透进第一缕微弱的银光,那声音才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死一般的静默。
待到明媚的银光重新洒遍整个镜海,司遇风才慎而重之地打开一条门缝,甲板上空荡荡的,只有残留的人鱼粘液和几片脱落的火红鳞片印证着昨夜的惊魂,在靠近船舷的地方,月牙儿他们发现了伊卓被撕扯得破烂不堪、浸满海水的衣服碎片,人,早已不知所踪,或许沉入了镜海幽深的海底,或许成为了血女腹中的残渣,四人站在清晨的银光中,望着那片吞噬生命的墨蓝海域,心潮起伏却不约而同地缄默不言,只有海风呜咽着穿过尸横遍野的甲板。
平静的海面上,穿梭号沿着司遇风重新设定的轨迹飞速地航行着,“大概今天晚上就能到了。” 司遇风回过头来,对着月牙儿三人说,声音带着如释重负的倦顿。
风,不知何时停了,此时午间的银光极盛,慷慨地倾泻在镜海之上,大海,变成了一面真正硕大无朋、光滑如镜的琉璃,没有一丝褶皱,没有一道波纹,天空中的银光毫无阻碍地倾泻而下,被这完美的镜面忠实地反射回来,稀薄如纱的云絮,穿梭号孤独的倒影,甚至连船上几人惊愕的表情都无比清晰地映照在这片澄澈无瑕的镜面之上,水天一色,界限迷离,船身仿佛航行在虚空之中,上下皆是浩瀚无垠的苍穹,海水呈现出一种深邃而纯净的蓝绿色,如同最上等的翡翠融化其中,水下较深处偶尔有一两条火红的鱼尾优雅划过,荡开微小的潋滟涟漪,为这静止的绝美画卷增添一丝妖异的生机,没有风浪,只有绝对的宁静,连时间都像在此停滞不前,置身其中时,灵魂都如若被这纯净到极致的美丽洗涤。
“原来这就是镜海……” 月牙儿扶着船舷上光滑的栏杆,喃喃自语,她的倒影清晰地映在脚下的镜中,琥珀色的眼眸里盛满了震撼,这极致的美丽,不仅映照天地,更映照出人心最深处的欲望、恐惧和不堪回首的创伤,而这面魔镜的瑰丽之下,竟是致命的陷阱和无声的杀戮。
直至傍晚的时候,船速才似乎渐渐慢了下来,前方,海平面的尽头,一片银白色的轮廓如同一只沉睡的巨兽,慢慢苏醒、起身、匍匐、观望。
福洛斯!一片高耸入云的摩天建筑群拔地而起,刺破银色的天穹,多彩的合金水泥与剔透的水晶矿板构成了城市的骨骼与皮肤,在银光下折射出冷硬而炫目的光芒,港口区巨大的自动化装卸臂正在有序地挥舞,无数低空飞行器如同忙碌的蜂鸟,在钢铁森林的间隙中自由穿梭,划出一道道转瞬即逝的光轨,那几乎覆盖了半个天空的全息影像在城市上方变幻流转,展示着最新款的悬浮车、最热门的星球旅行目的地、还有望舒财团最先进的基因科技产品,这里光影交织,色彩迷离,投射在下方川流不息的人潮与悬浮车流之上,空气里不再是单调的海腥味,而是一种混合了臭氧、能量晶石、高效清洁剂和无数清新香料的复杂气息,这座城市的脉搏是无声的嗡鸣,是数据流的奔涌,是庞大机器永不停歇的精密运转,福洛斯,与月牙儿身后那片刚刚逃离的、充满原始恐怖和诡异美丽的镜海,形成了天堂与地狱般的鲜明对比。
穿梭号伤痕累累的船身,缓缓地、坚决地,驶入了福洛斯繁华而忙碌的港湾。月牙儿、小寒、江满、司遇风,四人并肩站在船头,望着眼前这座流光溢彩的银色都市,他们的衣衫上仍残留着血污、烟尘和糖浆,但眼中却燃烧着无比明亮的光芒,他们,终于抵达了福洛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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