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子盟主与他的喑影毒美人

　　武林大会进入第三日。

　　少室山上的气氛，与两日前相比，已然截然不同。擂台依旧高耸，比武仍在继续，但所有人的心中，似乎都悬着一件事，一道身影——那个连胜二百零八场、至今未尝一败的青衫少年，孟北措。

　　他昨日傍晚收擂后，并未如众人猜测那般，成为各大势力争相拉拢的焦点。原因很简单——他溜得太快。空性大师刚宣布休会，众人还未从震撼中完全回过神来，孟少侠已拽着他的小厮南绾一，以近乎“惊鸿步”巅峰的速度，消失在通往斋堂的小径尽头。据紧随其后、意图结交的某位江南世家子弟后来描述，他仿佛听见风中飘来一句模糊的嘀咕：“快走快走，去晚了‘八宝素鸭’该被抢光了……”

　　于是，本该是各方暗流涌动、彻夜密谈的一晚，因主角的缺席，竟显得有些……平淡。

　　直到今日辰时，孟北措再次精神抖擞地出现在广场边缘，一手拿着个啃了一半的芝麻烧饼，另一手端着碗冒着热气的豆浆，嘴里还含糊不清地跟南绾一讨论着昨晚那“药膳茯苓糕”的火候似乎稍欠，人群的注意力才重新聚焦。

　　“少爷，您能不能……注意点形象？”南绾一看着周围投来的各种目光，压低声音，第无数次无奈提醒。他家少爷昨日创下惊世战绩，今日却依旧这副街头觅食的模样，落差实在太大。

　　“民以食为天，形象也不能当饭吃啊。”孟北措理直气壮地咽下最后一口烧饼，满足地舔了舔嘴角的芝麻粒，目光已投向擂台。

　　今日的比武，似乎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经过前两日的激烈筛选，实力不济者大多已淘汰出局，如今还敢登台的，至少也是各派精英、一方豪强。比武的精彩程度与凶险程度，都陡然上升。

　　孟北措依旧没有急着登台。他抱着手臂，站在昨日的位置，看得津津有味，时不时还小声点评两句：“这手‘大摔碑手’力道是足了，可惜变化太少，容易被引偏。”“咦？崆峒派的‘七伤拳’竟有如此巧妙的后招？可惜此人内力不济，发挥不出威力。”“唐门那位，暗器手法不错，但下毒的路子太阴损，落了下乘。”

　　南绾一在一旁听得暗自咋舌，他家少爷这眼光，简直是宗师级别。难怪昨日能连胜那么多场，恐怕对手的武功路数、破绽弱点，在他眼中早已一目了然。

　　日头渐高，擂台上的胜负也分了几轮。就在一场点苍派与昆仑派的精彩剑法对决刚刚落幕，胜者正收剑调息之际，广场入口处，忽然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骚动。

　　那骚动并非寻常的喧哗或喝彩，而是一种……近乎屏息的、被某种无形力量攫住呼吸般的寂静，然后才是低低的、难以置信的吸气声和压抑的惊叹。

　　仿佛有一道无形的涟漪，以入口为中心，迅速向着广场内部扩散开来。所过之处，无论是正在激斗的擂台，还是议论纷纷的看客，竟都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投向了那个方向。

　　孟北措也感觉到了异样。他原本正琢磨着台上那位昆仑剑客最后那招“大漠孤烟”的发力技巧，忽然觉得周围气氛有变，便顺着众人的目光，随意地瞥了一眼。

　　只一眼。

　　他的目光，便如同被磁石吸住的铁屑，牢牢定在了那里。手中不知何时又摸出来的半块核桃酥，“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碎成了几瓣。

　　南绾一正低头整理包裹，闻声抬头，刚想埋怨少爷浪费粮食，却见自家少爷整个人如同木雕泥塑般僵在原地，那双总是清澈灵动、含着笑意的星眸，此刻瞪得溜圆，里面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近乎呆滞的震惊。更让南绾一险些惊掉下巴的是，少爷那小麦色的健康肤色，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脖颈开始，迅速蔓延上一层滚烫的红晕，一直烧到了耳朵尖！

　　“少、少爷？您怎么了？”南绾一吓了一跳，顺着孟北措的视线望去。

　　然后，他也呆住了。

　　只见广场入口处，青石铺就的通道上，正缓缓走进来一行人。

　　为首的是几位德高望重的少林高僧，正合十引路。而在他们身后，众星拱月般被簇拥着的，是一道纤细窈窕的白色身影。

　　那是一位女子。

　　一位美到……令人瞬间失语，仿佛连思想都为之停滞的女子。

　　她穿着一身素白如雪的衣裙，衣料看似简单，却在行走间流淌着月华般柔和的光泽，袖口与裙摆处，用极细的银线绣着疏朗的兰草暗纹，阳光下偶尔一闪，清冷而矜贵。

　　肌肤胜雪，光滑细腻得毫无瑕疵，仿佛最上等的羊脂美玉精心雕琢而成。五官精致得超越了笔墨所能形容的极限，眉不描而黛，唇不点而朱，天然一段风流韵致。

　　最摄人心魄的，是那双微微上挑的凤眼。眼型极美，瞳仁并非纯黑，而是带着一点朦胧的烟灰色，如同江南三月笼罩在细雨中的湖面，雾霭蒙蒙，深不见底。眼波流转间，似有万千情意缱绻，温柔得能溺毙人的神魂；可若细看，那温柔之下，又仿佛蕴着远山寒潭般的清冽与疏离，遥远得不似凡尘中人。

　　而最勾魂夺魄的，是点缀在她左眼眼角下方的那一滴殷红泪痣。

　　小小的，如同雪地里猝然绽放的一粒朱砂，又如同白璧之上，造化心血来潮点下的唯一印记。这滴泪痣，瞬间点亮了整张脸的鲜活与生动，平添了三分我见犹怜的柔弱气韵，却又诡异地糅合了七分惊心动魄的、直击灵魂的妖娆。

　　她并未刻意梳什么繁复发髻，只是将那一头如云似瀑的青丝松松挽起，用一支莹润无瑕的白玉簪子斜斜固定，几缕不听话的发丝垂落颊边，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摇曳，更衬得那张脸小巧精致，脖颈的线条优美如天鹅，雪白的肌肤在日光下几乎透明。

　　她身上散发着一种极其淡雅、若有若无的冷香。不同于寻常女子脂粉的甜腻，也不同于佛堂檀香的沉厚，那是一种更接近空谷幽兰、雪中寒梅的香气，清冷、缥缈、沁人心脾，仿佛能涤荡一切尘世浊气。

　　倾国倾城，不外如是。

　　不，或许“倾国倾城”四字，亦不足以形容其万一。她的美，是一种超越了性别、年龄、甚至世俗审美标准的，直击灵魂深处的震撼之美。温柔与妖冶在她身上达成了诡异的和谐，清冷出尘与勾魂魅惑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在她出现的刹那，便无声地笼罩了整个广场。

　　在场众多江湖儿女，其中不乏容貌姣好者。如峨眉派的诸位师太，虽常年冷若冰霜，却也自有一股清丽脱俗的气质。武当派的女冠，亦有仙风道骨之姿。世家大族的千金，名门女侠，各有风采。但与此女相比，顿时显得黯然失色，如同萤火之于皓月，尘泥之于美玉。

　　广场上，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寂静。连擂台上刚刚分出胜负的两位剑客，都忘记了收势，呆呆地望向入口方向。风似乎都停了，生怕惊扰了这骤然降临的绝色。

　　“南……南宫仙子？”人群中，不知是谁，用梦呓般的声音，难以置信地低语了一句。

　　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激起了涟漪。

　　“是‘怜世观音’南宫伶！”
　　“天下第一美人！新一代医圣！”
　　“她竟然也来了嵩山？！”
　　“天哪……果然，传闻不及亲眼所见万一……”

　　低低的惊呼与议论，如同潮水般迅速蔓延开来。所有人的目光，都充满了惊艳、痴迷、敬畏，以及一种近乎顶礼膜拜的狂热。

　　南宫伶，一个近两年才悄然出现在江湖视野中的名字，却以惊人的速度，攫取了所有人的心神。她来历神秘，师承未知，只知其医术通神，有“生死人、肉白骨”之能，且心地慈悲，无论正邪，但凡有求于她，只要不违背其原则，往往施以援手，故被尊称为“怜世观音”。而她冠绝天下的容貌，更是为她赢得了“天下第一美人”的无冕之称。只是她行踪飘忽，极少公开露面，如今竟现身武林大会，着实出乎所有人意料。

　　在高台之上，一直稳坐如山的空闻方丈，此刻也微微睁开了慧眼，看向南宫伶的目光中，带着一丝平和与了然。武当清虚真人、峨眉绝尘师太等，亦颔首致意。显然，南宫伶的到来，并非突然，而是早已与大会主办方少林寺通过气。

　　南宫伶在几位少林高僧的陪同下，莲步轻移，向着高台方向缓缓行来。她神色平静，目光温柔似水，并未因成为全场焦点而有丝毫局促或骄矜，那份从容气度，更添风华。

　　她所过之处，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路。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目光追随着那抹白色的身影，仿佛多看一刻，都是上天恩赐。

　　孟北措所站的位置，恰好在通往高台的路径一侧。

　　随着那道白色身影越来越近，孟北措感觉自己的心脏，跳得从未有过的剧烈，仿佛要挣脱胸膛的束缚。血液奔流的声音在耳中轰鸣，脸颊烫得惊人，连呼吸都有些不畅。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张越来越清晰的脸，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在反复回荡：

　　世间……竟有如此好看之人？

　　那滴殷红的泪痣，在他眼中无限放大，仿佛带着某种魔性的吸引力，让他移不开目光。

　　南宫伶似乎并未注意到路旁这个呆若木鸡、面红耳赤的高大少年。她步履从容，目光平视前方，带着悲悯众生的温柔浅笑，与周围几位高僧低声交谈着什么，声音轻灵悦耳，如同玉珠落盘。

　　就在她即将与孟北措擦肩而过的刹那。

　　许是感觉到了身旁那过于灼热、几乎实质化的目光，或许是偶然，她微微侧首，烟雨朦胧的凤眸，向着孟北措的方向，轻轻一瞥。

　　那一眼，并无多少情绪。温柔依旧，疏离依旧，仿佛只是掠过路旁一株无关紧要的草木，一块形状奇特的石头。

　　然而，就是这蜻蜓点水般的一瞥，落在孟北措眼中，却无异于九天惊雷，旱地甘霖！

　　他浑身猛地一颤，仿佛有细微的电流自脊椎窜起，直冲头顶。那双总是清澈见底的星眸，此刻倒映着白衣仙子的惊鸿影，漾开了前所未有的、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剧烈波澜。

　　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过三尺。

　　南宫伶身上那股清冷幽雅的淡香，随风拂来，钻入孟北措的鼻尖。那香气很特别，似兰非兰，似梅非梅，带着一丝极淡的、若有若无的药草清苦，混合着冰雪般的寒意，却奇异地撩人心弦。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凝固。

　　孟北措甚至能看清她纤长浓密如鸦羽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的淡淡阴影；能看清她眼角那滴泪痣细微的轮廓；能看清她白皙如玉的耳垂上，一个小小的、几乎看不见的、颜色极淡的旧伤痕……

　　然后，白衣翩跹，香风微动。

　　那道惊心动魄的白色身影，已与他错身而过，继续向着高台行去，未曾停留半分。只留下那缕冷香，萦绕在孟北措鼻端，久久不散。

　　孟北措依旧僵在原地，一动不动，仿佛魂儿都被那一眼、那一缕香，给勾走了。

　　南绾一在一旁，看得心惊胆战。他家少爷这状态，太不对劲了！从小到大，他何曾见过少爷对任何人、任何事，露出这般……痴傻呆愣、面红耳赤的模样？就算是见到天下至味，少爷的眼睛也只是放光，绝不会像现在这样，仿佛连魂魄都飘了出去。

　　“少爷？少爷！”南绾一用力扯了扯孟北措的袖子，压低声音急唤。

　　孟北措像是被从深水中猛地拉出，浑身一个激灵，骤然回神。他眨了眨眼，脸上红潮未退，眼神却还有些涣散茫然，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滚烫的脸颊，又看了看南宫伶已翩然登上高台、正与空闻方丈见礼的白色背影，喃喃地、梦呓般地说了一句：

　　“绾一……我好像……有点不对劲。”

　　南绾一差点一口气没上来。我的少爷诶！您这何止是“有点”不对劲！您这模样，简直像是被山里的狐狸精……啊呸，是被天上的仙子摄了魂儿去了！

　　“少、少爷，您……您认识那位南宫仙子？”南绾一试探着问。

　　孟北措茫然地摇头，目光依旧追随着高台上那抹白色，诚实道：“不认识。第一次见。”

　　“那您……”南绾一看着少爷依旧泛红的耳根，和那失魂落魄的眼神，一个荒诞又似乎无比合理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进他的脑海。

　　他家这千年不开窍、对男女之情迟钝如顽石、拒绝了无数姑娘芳心的少爷……

　　该不会是……

　　一见钟情了？！

　　对象还是那位名动天下、高不可攀、来历神秘的“怜世观音”南宫伶？！

　　南绾一被自己的猜测吓得倒抽一口凉气，只觉得眼前一黑，前途……不，是少爷的前途，一片“凶多吉少”！

　　而此刻，高台之上。

　　南宫伶——或者说，洛昔风——正微微欠身，向空闻方丈及诸位掌门行礼。烟雨朦胧的凤眸低垂，遮住了眼底深处，那一闪而逝的、冰冷如毒蛇信子般的幽光。

　　唇角，却弯起一抹恰到好处的、悲悯温柔的浅笑。

　　“小女子南宫伶，见过方丈大师，诸位掌门。冒昧前来，叨扰盛会，还望海涵。”

　　声音轻柔婉转，如春风化雨，听得台下无数人心神摇曳。

　　无人看见，在他（她）宽大洁白的袖袍之中，那双莹白如玉、曾点破静玄长剑、也曾裁决叛徒生死的手指，正微微蜷起，指尖悄然划过袖中那枚冰凉的、刻着“汐”字的木牌边缘。

　　嵩山的风，似乎在这一刻，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南疆毒瘴林特有的甜腥气息。

　　而那滴殷红如血的泪痣，在少林寺明澈的阳光下，显得愈发妖异，愈发……触目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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