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拥明月

　　我真正步入天星阁便是被冷待那三年后。

　　三年说短不短，说长不长，却也叫徐天南看清了我的执着。因我这番执着，他特地委派了我一个任务。着我于仙历十八年初冬，去南疆的圣山取来魔骨。

　　魔骨是为仙门中的人叫法，其实在魔族之众眼里，魔骨便是圣骨，乃是楚流风藏于老巢用来保命的真身。

　　多年来楚流风被关押在天星阁的地牢里，虽他本人整日吃了睡睡了吃，但在仙门百家眼里，不死的楚流风仍是一根难以拔除的眼中钉肉中刺。

　　魔众借着仙门扣押楚流风的名目闹事已不是一天两天，听闻仙阁首领商议，最多今岁末尾他们便要取楚流风的狗命。

　　楚流风在罪域的深处关押着，这六年来，我几乎每日都要去看他一看。

　　看守楚流风——亦是我的任务，这桩活众弟子都避之不及，最后不幸便落在了我的头上。……我亦跟一根钉子一般在此间多年，旁人不做的事，自然只能塞给我。

　　对此，徐天南觉得甚为欣慰。

　　当年我进来之时不听话令他意见颇多，不曾想我其实如此熬得住，因此他也放心将楚流风交给我看守。

　　我看了楚流风六年，大约是我沉默寡言显得他格外喋喋不休，楚流风自顾自同我抱怨了许多事。他的抱怨总结起来便是一句话，那便是他是被冤枉的。

　　——魔头的话当不得真，楚流风是不是被冤枉我无从知晓，因我每日看他看得甚是苦闷。地牢深处有个偌大的法阵，寻常人压根无法走近，普通的修士亦是会受到法阵的威压。呆在地牢只如陷于两重冰火里，十分煎熬。

　　为扛住这镇压楚流风的法阵，我这六年常在摘星楼下修炼，修炼累了，进了地牢便开始打盹，是以周遭的唠叨只如耳旁风一般听过便罢。

　　总归有法阵压制着，楚流风定不会出逃。

　　他也知道逃走绝无可能，便时常央我给他弄些好吃好喝。

　　楚流风此人曾在魔道嚣张一时，然而落魄了却看着甚为可怜。我瞧着他一张桀骜不驯的脸，硬生生在地牢中被塑出了几分板正样，一时可怜于他，便也偷着给他带了几回外界的吃食。

　　糯米鸡是楚流风的最爱，他吃完之后两手一抹，叫我给他洗洗抹布，便开始躺下大睡特睡。

　　我守在地牢之内，时常觉出一种生无可恋之感。——我温亭娇一路爬来这里，耗费掉这么多年的光阴，就为了在这暗无天日的地牢内度过余生么。

　　心头甚是有苦难言。
　　然而此时却是回不了头了。九师兄在外拼搏了几年，亦入了别的仙门，听闻他已娶妻生子，我记得初进仙阁之时，我与他一同在门中打杂。

　　九师兄有一回低着头不敢瞧我，但特地给了我一本他自己攥写出来修炼的簿子，还送了我一只专门用来量水的大碗。

　　他在碗里放了两朵小花，花枝是碧桃枝，两朵花并排在一起，开放得正是灼灼。

　　不知他是从路边哪棵树上摘了这两朵花，我拿着碗一时出神，心头却半点也开心不起来。

　　……我心里头认为九师兄不必如此讨好于我，因我并非是个旁人来讨好就会开心的性子。九师兄的心意我自是没有笑纳。

　　后来，他也渐抛却了这腔放不出的情意。

　　得知九师兄成婚那日，我转送了那本薄子，还有一对玉碗银筷与他做礼。谢他当年每每给我添饭添得最多。

　　可惜我自十七岁后便再也没有那般好的食欲，身形出落得愈发形单影只，比之当年更要纤细了两分，后来顾雁回第一眼瞧见我，望了我许久后，第一句话便是，你瘦了。

　　我惊讶于他好像变了又好像没有变，于是话到口中只说了半句。道他好似不怎么变样。

　　顾雁回笑一笑，那笑容里恍然是一派轻松之态。

　　那时我的沉重自是不必多说。只说徐天南着我去南疆圣山，比之派苏师兄收拾魔族之众，这更是一桩凶险的差事。

　　尸傀儡起源于南疆，无痛无觉，即便是断掉了最后一口气，依然能将眼前的活物斩杀殆尽。

　　此种妖邪乃由楚流风驱使，自楚流风被抓之后，尸傀儡便沉睡于南疆的土地上。

　　然而，不知魔族谁人研究出了唤醒尸傀儡的法子，这妖邪自被唤醒，便在魔族大行其道。听闻魔族一个圣女御尸傀儡破了楼山阁在魔域的仙障，楼山的弟子近日大批去往南疆。

　　南疆圣山不愧为楚流风的老巢，远看形似三只骷髅，我在骷髅山中埋伏了几天，很快摸清附近尸傀儡巡逻的路数。

　　穿过数层防御进入圣山之时，我未曾想到，会在那里遇到我在白苍山捉拿湮虚时遇到的那个女子。

　　江秋月彼时已恢复了眼睛，一双眼甚为明亮，她果然是个好看的女子，美得颇有些霸气，但因身形娇小的缘故，霸气之中亦有娇俏意味。我瞧见她一身雪色绒袍坐在骷髅山上，手中抱着一把长琴。看似悠闲，实则琴声响起，杀机便现了两分。

　　仙门来势汹汹，魔族圣女已然逃之夭夭。

　　楼山的人多半是来整治这群尸傀儡的，我自认猜到了她出现在此的原因，果不其然，骷髅山很快被楼山阁的人包围，江秋月一把长琴叫这些傀儡难以动弹半分。

　　这些尸傀儡被定住，我便不用大费周章地钻进去，依着一条线路从暗道中进了里面。

　　圣骨居然就大剌剌地摆在一尊最大的石塔里头，楚流风的骨头……看起来似乎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我打量得两下，正欲将其拿出来，那暗道之中却突然传来惊呼。

　　有人慌里慌张地大喊道，尸傀儡未死，法阵没布置好，让众人速速应对——，几声喊叫，随后暗道之中脚步声更是分明。

　　我不想竟有如此多人知道此间有暗道，但听见这话时亦是一惊，楼山的人在此布置了法阵困住尸傀儡，可不知此妖邪的弱点。

　　尸傀儡怎会死呢，这种东西本来就已然死得透透的了，只不过被控制可以用来杀人而已。

　　他们的法阵出了疏漏，只怕是阵眼没看好，被人破坏了罢。

　　想来魔族的人也并不是那么好对付……

　　我乃楼山阁的对家，自然不会帮着他们找阵眼的疏漏，此番不捣乱，便已很对得起他们。当下便是做壁上观，……看来逼着楚流风画的地图并没那么绝密，心头不禁轻叹，——楚流风是个磨蹭之人，然而得知我要来拿他的骨头，却是被逼问出了许多关键。

　　譬如圣骨绝不能自己去拿，也不能叫旁人伸手去拿，因石塔上的结界正是用来对付仙门之人，只能借由尸傀儡之手拿过来。

　　他说得煞为认真，我不由问，若是伸手去取了又会怎样？

　　楚流风大概晚饭吃得不好影响了心情，顿了半响，只是木着脸说，我死得这么远，他是不会来给我收尸的——

　　只有死路一条么？我琢磨着问他，因我担心来了这南疆，找不到趁手的东西去取他的骨头，岂不是贻误大事。

　　他点着头，说非死即残，半死不活，虽生犹死，死不足惜。

　　……我听他说得这般严重，心知靠自己取圣骨定然行不通了。

　　可惜附近没有能操控的傀儡。正是无奈，恰在此时，那暗道之中有个东西被人扔了出来，楼山的增援已经到了。尸傀儡被打得七零八落，我心知时间不多，便是靠在一座残塔背后，以符术驱使那只被扔出来的，尚是全须全尾的傀儡往最大的石塔内拿圣骨。

　　半腐的尸傀儡一瘸一拐地到了塔前，符纸控制之下，伸出一截阴森森的手指。

　　眼见要取到圣骨，有一道人影意外奔了进来，人影来得轻灵迅疾，见了尸傀儡一掌将其击中。一只白皙细白的手伸进石塔，我还未来得及发出一声喝止，猝然间塔上爆发出一阵耀眼的白光，我眼睁睁看着那道身影倒了下去。

　　来人是江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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