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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马奴
周安脾气倔强,不肯以救命恩人自居,宁愿给段家做工,对段小姐道:“你若真当我是恩人,就招我,别问那么多。”
段玉鸿无奈,只好叫他留在段府照料马匹,给他的月钱也颇高,也未签任何卖身文书。亦知道他性情孤僻,不大与人来往,便不叫他和其他小厮挤大同铺,只在耳房歇卧。
周安在段府的日子倒是过得十分自在舒心。
那时,京中闺门里颇盛行女塾师,有学识的女子不少,代代相承,读书的小姐也就越来越多。
不过,通常是已婚有年纪的妇女才会出来任教,段家也聘了这样一位女塾师做府上西宾,其人姓陈名唤逸君,出身寒微,因家中孩子多,不便在府上居住,便由周安随车夫每日去陈家接送。
段玉鸿也曾想过投身于闺塾师这一行当,可她身为高门贵女,又是长姐,不得不做出表率,将来得听从父母安排嫁人,女子授课虽被允许,终归是被人诟病的,不是家里实在有难处,也多半不会去别人家教书。
且京中盛行教女子读书,更多是为着充实门面,为闺阁待嫁女增其风雅,如此,也好为夫家挣几分体面。
段玉鸿的弟妹皆不甚喜读书,妹妹们倒是还愿意识几个字,对学习《三字经》《千字文》《百家姓》也不抵触,姑娘家文静,在学堂里坐得住,当然也是因为闺门的学堂只有她们姊妹三个,她两个弟弟和族中叔伯的子孙一起,也有好几十人人,学堂里总是热热闹闹的。
至于她的堂表姊妹却都没有办法读书,她们的父母亲都觉得请闺塾师授课纯粹浪费时间,文字为忧患之媒,那古代的才女哪个不是红颜薄命,可见读书对女子只有害处。
自家闺女只要学会德言容功,会针织女红即可,将来相夫教子才是为女之本。
不过她有个姓金的表姐,极是喜爱识字读诗,像是前生就是个诗魔,一碰到书本,眼睛都亮了。
金表姐今年已十四,常常来求段玉鸿教她作诗,段小姐很高兴,私底下偷偷教她,但两人都不得不瞒着家里人,只因金家不喜女子读书,最怕读了那些艳诗移了性情,其实段玉鸿怎么会喜欢那些男子意淫的艳诗,她教她的都是些意境开阔的出塞诗或者词曲。
“岁岁金河复玉关,朝朝马策与刀环。”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江南江北的景色她们跟着父辈远行,还是见过的,唯独塞外是何风光,两人却并不清楚,于是格外偏爱那黄沙漫天,霜天画角给人心头猛烈的一击。
如此壮阔山河,如果能够饱览其风光,该有多好,但大多数时候,她们总不得不囿于这小小的方寸天地。
时值淡暑新秋,金风淅淅,一日表姐又来段府小住,段玉鸿大着胆子拉她在花园的八角亭里偷偷读《忠义水浒传》,碰巧周安从花园过,听见两个人聊起宋江,觉得分外耳熟。他在市井里听说书先生说过的,便知二人在说的是宋江等一百零八条好汉的故事。
“二位小姐,对落草为寇也很有兴趣吗?”少年冷不丁出声,说完便从游廊栏杆外翻身进来。
段玉鸿慌的把书往桌子底下藏,“你在胡说什么呢!”
“我都看见了,段小姐又在教金姑娘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看来我得去告诉老爷才行,不然你们哪天落草做了山大王,可为时已晚了。”
段玉鸿怒道:“你敢!”
金表姐急了,“这可不兴胡说,哪里有女大王来着,周安,你别跟姑父说,都是我不好,是我心里头不快活,这才叫表妹说些话本子解闷,你若不说,我赏你一两银子可好?”
周安摇摇头,“那可不行。”
段玉鸿道:“怎么,你嫌少?”
他仍是摇头。
“那你要怎么才能不告密?”
“小姐要是也教教我,咱们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小人自然不可能去告密。”
段玉鸿闻言一笑,有意要刁难他,“那行,你若要我教你读书识字,须得拜我为师,你先磕三个响头,就算拜师礼成了。”
男儿膝下有黄金,周安是个极其骄傲的人,他虽为奴仆,但因对段家有恩,是可以不给主子们下跪磕头的。如今叫他给一个年纪比自己还小的姑娘磕头,他绝对不会做。
可段玉鸿话音方落,周安竟真跪下来,给她磕了三个响头,“老师在上,请受学生三拜。”
“你还真磕呀。”
“那是当然,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可不许反悔。”
“荒唐,我一个女子怎能教你读书识字?”段玉鸿又找理由推脱,这事总归不很妥当,教教闺阁的姑娘还行,她怎能教男子读书,纵然是她的弟弟,她也只是行监督之权,哪好意思真叫他们都拜她为老师的。
周安笑道:“女子怎么了,有学识就行,难不成段小姐也和官场那些迂腐的糟老头子似的,还论这些没用的东西?”
段玉鸿沉默不语。
这下,她可真不好再拒绝,对方说得那么诚恳,不免触动她心事,颇有几分知己惺惺相惜之感。
有了周安在,三个人日常开小灶也开得十分顺利,然而,这逍遥日子没过太久,因为第二年春,段小姐亲自将他赶出了段府。
那是春三月,上巳节,段玉鸿带着周安去长公主府邸赴宴,途中,一辆翠盖朱璎凤鸾车疾驰而过,差点让段府的马匹受惊失控,幸亏车夫和周安竭力控制住马车,才没出事。
周安望着绝尘而去的马车,喝骂道:“这是谁家的马车,这般不要命,赶着去投胎么!”
车夫刘叔噤声:“嘘,你小声点,这可是昌乐郡主的马车,得罪了她,当心你小命不保。”
段玉鸿这时揭开帘子,催促二人,“行了,没出事就好,赶紧过去吧。”
公主府,沁玉堂。
一进月门,入目尽是亭台楼阁,山水池塔,嘉成长公主早命人在花圃边安排曲水流觞,让诸位贵女在此饮酒赏花,现下丽人成行,正热闹着,段玉鸿也在其中和几位小姐闲话。
周安和车夫刘叔都在车马院歇息,桌上有茶水点心伺候,但连下人之间都是等级分明,譬如郡主的车夫、马奴不仅穿着打扮光鲜,腰间佩玉,意气风发,连春台上的茶食也是珍馐美馔,格外引人注意。
周安并不在意,饮茶间隙,捧着一册线装书在角落里默读,但偏有人觉得碍眼,撇下桌上美味佳肴不用,非要过来敲打敲打这白脸小厮,“小子,别在这里看书,没的丢人现眼!”
此人正是郡主的奴仆,名叫张贵者。
周安抬头扫了他一眼,抓起盘子里的菊花饼塞进嘴里,继续低下头看书。
“你耳聋啊!老子跟你说话呢。”
车夫刘叔忙堆起笑脸,“张爷,您别气,他年纪小不懂事,多担待。”
“担待个屁,在这里读书就是碍老子的眼!你一个贱奴,在这里装什么装!”
人群里有不少附和的声音,心想大家都是奴才,偏你把自己当回事,以为会认几个字就是读书人了,其实什么也不是。
非爱装与众不同,怎能不惹人嫌呢?
这世道从来如此,很多人看见异类就恐惧,又不敢表露出来自己的那份怯,便只能疯狂诋毁、打压,要么把异类变成自己人,要么把异类钉死在耻辱柱上。
“老子知道了,这小白脸想认几个字,好以后给大爷们贴一炉子烧饼呢。”张贵此言一出,堂上哄然大笑。
周安额角青筋暴起,眼内出火,可纵然对方讽刺他是娈童,他也只能忍,这位毕竟是郡主的人,他惹不起。
刘叔这时扯了扯他袖子,轻声劝道:“别看了,这些人你惹不起的。”
周安长叹口气,将书阖了,搁在桌上,拿起点心吃。
张贵向来是欺负人惯了的,一天不欺压弱小便不痛快,更兼有郡主纵容,愈发气焰嚣张。如今周安听自己的把书放下,可是连个笑脸都不赔,那如何能行?这像是给了他面子,又像是没给,总之,他心里不痛快得很。
“小兄弟,把这书也借给我看看呗。”
周安抬眸瞥他一眼,“不行。”
“要怎的你才肯借?”
“不借。”
“这样,你跟老子走,咱们找个山子石下面,老子把你弄得舒舒服服的,到时候,别说借书,包你心肝都愿意给老子!”张贵喝了点酒,话越说越荤,走到周安面前,伸手便要摸他的脸。
“哟,这小白脸皮肤还挺滑的,比天香楼的姑娘还嫩呢。”
其他府上的下人都在旁边看乐子,纷纷起哄叫张爷露一手。
张贵越发性起,搂着周安的腰道:“走,咱们出去耍会子。”
周安也没反抗,只是静静抓起桌上的酒壶,用力朝张贵头上砸去,砰的一声,瓷片四处飞溅,骇得堂上众人纷纷色变。
张贵头脑发昏,一跤跌坐在地上,眉毛下鲜血长流,染红了他半张脸。
“你…你敢动手打老子,你活得不耐烦了!”
周安劈手揪住他衣领,拽到面前,笑道:“放心,我死之前,会先送你下地狱。”
刘叔忙拦腰抱住周安,“不行啊,周安,你可别乱来!”
沁玉堂,嘉成长公主头戴珠冠,身穿深青色大袖翟衣,佩禁步丁当,蹁跹步入亭中坐下,其他贵女则坐在花圃边的石桌边,与长公主隔着金鱼池遥遥相望。
嘉成轻启朱唇,嫣然笑道:“各位能来赴宴,我心里很是喜欢,略备了些许薄酒小菜,诸位不必拘礼,且请畅饮。”
说完,京中贵女们皆起身向长公主行礼,独郡主安坐席间,巍然不动。
“免礼,都坐。”
嘉成说完,身旁一名绯衣宫女高声道:“开席。”
宴席过半,忽见昌乐郡主的侍女附耳说了几话,昌乐脸色大变,“什么,竟有此事!”
段玉鸿只觉一道冰冷阴鸷的目光扫过来,抬眸却见昌乐郡主瞪自己。
“郡主。”段玉鸿放下筷,起身向快步走来的郡主敛衽行礼。
可不料郡主抬手便给了她一巴掌,打得段玉鸿怔愣原地,不知所措。
“你是什么人,也敢跟本郡主过不去,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
其他小姐突然看到这场变故,都惊呼出声,吓得大气都不敢喘,生怕连累到自己。
昌乐还不依不饶,气得涨红了脸,非要再踢她两脚出气,段玉鸿身边的丫鬟急忙挺身而出替自家小姐挡下那一脚。
“贱婢,你竟敢挡我!”
“昌乐,住手!”嘉成长公主急忙赶过来阻止,昌乐郡主看到她后,满脸委屈,三步并作两步,忙扑到姑姑怀里撒娇。
“姑姑,你可要给昌乐做主啊。”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就是她的下人,把我的人打伤了,您说过不过分,我可是郡主,她哪里把我放在眼里了!”昌乐郡主指着段玉鸿道。
段小姐安抚好丫鬟,来到长公主面前,“殿下,此事想必是有什么误会,可否让郡主将详情告知臣女?”
郡主哼了一声。
随后,马上就有人来和嘉成汇报车马院发生的事情,底下人早把闹事人捆到沁玉堂的正厅内等候长公主发落。
郡主的仆人张贵衣衫凌乱,浑身是血,周安也没好多少。
嘉成又换了身素淡衣裳,才到厅上审问情况,“你们为何斗殴?”
张贵已口不能言,但有许多人为他作证:“张贵想同这秫秫小厮亲近亲近,哪知他不肯,还动手打人,我们可都是亲眼看见的。”
她皱眉道:“秫秫小厮是什么意思?”
“哎呀,”那作证的下人忽然嬉皮笑脸,犹犹豫豫道:“就是那……”
“住口!”长公主身侧的嬷嬷突然打断话头,她转而对公主道:“殿下,这等污言秽语,您就不该追问。”
嘉成虽是昌乐的姑姑,其实比她大不了多少,是皇帝最小的妹妹,如今才刚过及笄之年,还未曾择定驸马,于风月之事一概不知。
嬷嬷出言训导后,嘉成立马红了脸,心里知道这必不是她女儿家该问的事。
“好了,那小厮,你可有话要说?”
周安呸了一声,吐出口血沫,“他们以势压人,我无话可说。一人做事一人当,要怎么处罚我都行,只是别连累我家小姐。”
嘉成微笑点头,眉目间颇有赞赏之色。
“殿下……”段玉鸿还待说什么,被她制止。
“你不必多说,本宫已有决断。”她起身,将昌乐郡主拉到身侧,“昌乐,今日本是姊妹赏花乐事,何必为这点子小事不快,我叫他们同你磕个头道歉,你高抬贵手,便饶他们这一回吧。”
昌乐眼睛怔怔望着那少年出神,没想到段玉鸿竟然有个这么漂亮的小马奴,她不禁噘起嘴,醋意上来。
“姑姑要我高抬贵手也行,叫段玉鸿把这马奴让与我,我就答应不计较。”
嘉成将目光望向段玉鸿,似是在等她做决定,可段小姐竟难抉择,她是个骄傲的人,不愿意轻易服软,但郡主也的确得罪不起。
“殿下,这马奴是我家雇的短工,臣女做不了决定。”
周安急道:“奴才不愿意,奴才宁死也不去郡主府里。”
昌乐郡主盛怒,抓起桌上茶盏朝他砸了过去,偏被他躲开,砸到张贵头上。
“哎哟!”张贵大叫一声,翻个白眼,立时晕了过去。
“昌乐,别闹了。”
“姑姑!”
嘉成无奈,只能百般劝哄,最后叫段家所有人给郡主磕头认错,赔付张贵诊金药费,郡主才勉强露出笑颜。
“行了,都起来吧,本郡主不同你们这些刁民计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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