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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机
二零零八年三月,年味儿还没散尽,家家户户门前的对联还没褪色,街边儿广告牌上的大红灯笼也还没撤下。
手头有些积蓄的人走在大街上,一不留神被喜庆的广告牌吸引了目光,瞧着上面“双河景学府大宅,一梯两户火爆热销”的字样和一家五口喜气洋洋的画面,突然开始幻想自己的美好未来,一番美梦之后,他们一拍脑门直冲售楼部,匆匆交了象征希望的首付。
这一年,倒春寒来势汹涌,连地里的麦子都迟了半个月才发芽。
目送宋擎上了楼,储牧又去检查王川带来的居家电器,这栋小楼虽说旧,但好歹也有足足三层,三百多平的实用面积注定了维 修它不是件三两天能完成的事。
电器的包装可不是一般的结实,储牧试了几下发现还是拆不开,于是准备暴力拆除彩电的纸壳子,他叼着刚掰开的纸板一角艰难开口,“串子,打听的怎么样?”
王川那边迟迟没有回应,储牧扭头去看,正好看见他举着茶杯面色铁青地往水池里吐。
“烫着嘴了?”
不应该啊,这杯茶不是放了好久了吗?
王川对着水龙头漱了漱口,“你味觉没事儿吧,喝茶放这么多盐?!”
咸的?
他说宋擎怎么受了委屈还默不作声地忍着,合着是偷摸给他下绊子呢。
不过,至少他知道不能让自己吃亏,他储牧的弟弟首先得学会反击,甭管是来明的还是耍阴的,能欺负回去就成,至于其他的,他以后再慢慢教给宋擎。
储牧吐了纸壳,清了清嘴里的纸屑,“吐了干嘛,不当家不知道柴米油盐贵,多少人还吃不着这口盐呢,想当年,群众废了多大劲才一一”
“得得得,是我作孽。”王川咂么咂么嘴,放下茶杯走向储牧,准备搭把手。
今天上午,他接着储牧的电话,放下手头的账本去了趟市郊,围着传说中的“月亮湾”开发区转了个遍。
这工程一看就高端,占地面积大不说,承包基建的还是处于绝对龙头地位的建筑公司,吊机上明晃晃“中国建筑”四个大字,已经是这项工程的响亮招牌。
“我连树底下的老鼠洞都掏了,别说包工头,整个工地连个人影都没有。”
储牧低下头,手里的动作没停,但心已经不在这台康佳四十二寸液晶大彩电上。
工地停工是没错,但一个人都没有也太奇怪了,上面派来的鉴定专家呢?接应专家的开发商呢?就算这些人在工地里串子看不见,但周围不可能一个民工也没有。
工程开发之前的准备工作是很复杂的,其中一个重要方面就是劳动力问题,一般的工地,民工主要有两种来源,一是建筑公司派来的合同工,二是就地招聘日薪日结的散工。
这两种性质的劳动力在工作安全住房工薪上的保障天差地别,所以散工一般飘摇不定,哪个工地的伙食好,价钱高,有住房就去哪个。
建筑公司为了稳定劳动力,一般会在工地附近建几栋临时民工宿舍,这对散工来说是天大的诱惑,所以就算工地停工或者工程吹屁,他们也要抱紧柱子不撒手,一直住到拆房的那一天。
现在工地没人只会是一种可能——建筑公司把宿舍拆了。
工地只是停工,又不是工程黄了,宿舍拆掉复工的时候还得重建,到时候花的钱还是叫人民币。
如果非得做这样出力不讨好的事,那就只能是储牧一直没想通的可能。
撕掉屏幕保护膜,上面映出储牧自己的脸,他眉头紧锁不苟言笑,一副刚深思熟虑过肌肉还没放松的样子。
不是!里面这个面容沧桑头发花白的臭脸男人你是谁!
这幅狼狈样儿和他年轻的帅脸根本毫不适配,十分影响他英俊挺拔的外在形象!
储牧扒拉着已经□□粉定型的头发,做完最后的挣扎,最后决定等宋擎洗完澡自己也去冲一下。
他狼狈抬头,示意王川搭把手,跟他一起把电视机抱到电视柜上去。
“串子,我觉着月亮湾的古董是有人故意打碎的。”
王川抱着电视机的手一抖,俩人打了个激灵,手里的大彩电突然失衡,大有还没上任就壮烈牺牲之势。
储牧手忙脚乱地扣住电视机凹槽,阻止它出师未捷身先死。
惊魂未定之下,他毫不犹豫朝王川屁股上狠狠来了一脚,“跟妹子搞对象搞傻了还是又被甩了?!抱的好好的抖什么?!看何老伯有漂亮护工伺候你眼馋是不是?!”
王川一脸受伤,“被甩怎么啦?你连被甩的机会都没有!”
储牧眯起眼看看王川,越发觉得自己这个满脑子风花雪月的弟弟是病入膏肓毒入骨髓无药可治了。
其实王川真的冤枉。
储牧讲的话他信百分之九十九,剩下百分之一是他和妹子的情感走势,因为前百分之九十九一定如他所说,后百分之一一定不如自己所愿。
刚才乍一听储牧的分析,他下意识觉得前面是个天坑,绕不过也走不出,他俩只有被摔死的可能。
“这事儿,怎么就到了咱们身上。”
储牧听出了王川的意思,他们这些年虽说是攒了些钱,可跟高楼大厦里秘书成群的大老板还是没法比的,现在这局面,分明就是羊入虎口,眼看着要当炮灰的份儿啊。
可储牧不完全这么想,他俩能从当年的小叫花子走到现在,已经是上辈子行善积德这辈子上天眷顾。
今后的日子几乎可以一眼望到头,无非就是给人当儿子一直到老爹西归,他俩成为无业游民,靠前半生用命换来的钱养老,最后一把灰终了一生。
而现在,一切都不同了,正有一个戴着面具的人向他俩伸手,邀请他们去往未知,尽管面具之下八成是吃人的血盆大口利齿獠牙,他也必须清楚地意识到,这可能是从今往后唯一的转机。
转机不是机遇,它是个没有退路的岔路口,一条通向纸醉金迷的生,一条通向万劫不复的死。
储牧握了握拳,这条岔路他想试着走走。
“串子,记不记得那天码头上膺子嘴里的徐老板?”
王川原本还没什么印象,储牧提了几年前的滨市论坛会,他突然想了起来。
他记得秦坤当时是没被邀请的,但罗宝生因为上了一档比较受欢迎的鉴宝栏目出了名,机缘巧合之下被请去交流了,所以秦坤使了点儿人脉也混了进去。
应邀来的总比硬要来的名正言顺一些,秦坤这个不请自来的无关人员没有专名的椅子,自己从主办方那儿借了一把,在靠近门口的位置加了个塞儿。
论坛会开到一半,门口突然熙熙攘攘像是有什么大人物要进来,他们几个在门口加塞的简直得天独厚,不用像前面的嘉宾似的伸长了脖子去张望。
闻声回头,一个身着墨绿色西装套装,打扮矜贵的男人慢条斯理走了进来,脸上还挂着不多不少的笑。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男人身后的助理和保镖满身洋牌子,人人手腕上戴着一款浪琴。
当时王川还满脸痛惜地咂舌,感叹自己好歹是个面儿上的古董鉴定师,持证的那种,结果满身行头还比不上人家保镖的一只手表贵,要是能跳槽就好了。
当时一句无心之语,竟在今日一语成谶。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那些或懊恼或不甘的情绪如今都得往后稍,他俩不能被人架在火上都滋滋冒油了还跟祥林嫂似的只顾着自怨自艾。
王川从牛仔裤屁兜里掏出被压扁的烟盒,从里头抽出一根还算完好的递给储牧,储牧接过来别在耳后,岔开腿坐在沙发上,胳膊肘支着大腿。
“今天下午,我在茶庄跟他打了个照面”
王川奇怪,“你说徐子君?他去春礼了?”
“嗯,”储牧摸了摸右手食指根,眼底一片晦暗,“他是来见我的,顺便拒绝秦坤的示好。”
这话说得平静,却给王川吓出一身冷汗。
当着秦坤的面儿拉拢心腹手下,这是有十足的把握灭了秦春堂啊。
“那他……和你说什么了?”
“他让我明天下午到我俩第一次见面的地方等他。”
“你俩之前见过?”王川明明记得论坛会上徐子君演讲完就离开了,全程看都没看他们一眼,何来的第一次见面。
再者说,论坛会在滨市,和宜城隔着三万八千里,储牧又不是猴子,翻个筋斗云说过去就过去了。
储牧抬头,迎着王川疑惑的目光冷冷开口,“应该说我们之前见过,那天码头,拉货的司机是他假扮的。”
王川夹烟的手一颤,抖落的烟灰掉在裤腿上,灼出个黑乎乎的洞。
“罗宝生早就和他搞在一起了,至于为什么,我觉着是和月亮湾里的碎古董有关,”储牧从兜里掏出张报纸,放在桌子上展平。
他手指着一处不大起眼的栏框,上面白纸黑字写着“月亮湾工程停工,施工现场掘出明代文物……”
“之前我一直想不明白,一般的工程工地里挖出古董,开发商无论如何也会想方设法遮掩,因为一旦上报,工地就得停工接受检查,再复工可就是一两年之后了,徐子君怎么会上赶着给自己的项目使绊子?”
“徐子君上一个住宅地中标是在两年前,就是论坛会举办之前,他在南方的项目还没完,正是烧钱的时候,这时候来北方拿地,这不是自讨苦吃吗?”
王川听得云里雾里,“既然没钱,月亮湾的项目就更不能耽搁了,那他还往地里埋古董?”
储牧用食指在桌子上点了点,“除非已经到了穷途末路,这工不停也得停。”
“什么意思?”
“他没钱了,骑虎难下,但又不能光明正大退地,毕竟之前高价竞标,这时候让土地市场流拍就等同于花钱自毁招牌,所以他得想个办法让工程停得光明正大,合情合理。”
这番话对于王川有一定深度,他没自学过这方面的课程,听得入了神,“好一招草船借箭。”
“之前我总觉得这种情况风险太大,但是停工之后,连民工都刻意遣散,只能是这种可能。”
这就好比工商行政管理局调查物价,他们问老板不如问老百姓,顾客作为需求方直接接触商品,自然知道最真实最即时的物价。
工地民工也是一样,尤其是日薪日结的散工,作为最饱受不公的群体,耳朵尖是每个人的必备技能,他们得时刻观察工地前景,上到工期建材,下到薪资伙食,一旦发现手推车里的水泥钢筋突然换了小作坊的商标,或者午饭晚餐没了油水荤腥,必要的时候,他们就得提前另寻出路了。
一个工地是否有钱,他们心里自然有数。
民工不只是民工,还是长着嘴能说话能八卦的人,他们一辈子也想不到,自己曾对身价亿计的房地产老板构成过不小的威胁。
窗外天色灰蓝,无尽的远方里,最后一丝夕阳余晖也在三两声麻雀叽喳中褪尽,这不是个悲戚的时刻,尽管世界已然在沉默中褪色,但万家灯火依旧按时亮起,人类文明在此刻化为具体,他们在明亮的暗处稍作停留,然后等待第二天的太阳照常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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